第9章 木槿

幽樹,涼蔭,蟬鳴,美人濕發,原本應該是一副賞心悅目的夏憩之景。

奈何美人無情,腳步太快,完全不理會她這位虛弱郡主,靜安在後面慢吞吞跟着,程曳在前面快沒影了。

還好她認識路——

轉彎處卻撞倒一人,她還以為程曳良心發現她丢了回來尋她,興奮擡頭,“程曳還算你有良心!”

然而卻發現只是一個侍衛,身材高大,眉目俊朗,定睛一看,可不是比武上最英俊的那個,也不知道他最終贏了沒有。

“卻群!”

“姑娘走路當心。”卻群微一颔首,準備離去,豈料被這奇怪的帷帽小丫鬟攔着。

“當心當心。”根據帷帽的上下的運動軌跡可判斷她在點頭,小丫鬟的語氣染上幾分雀躍,“今日我同朋友打賭比武的第一名是不是你,然我沒來得及看完。現下比武結束了,你能告訴我,第一名是不是你嗎?”

卻群也只十七八歲,成日訓練,并未與女子如此搭話過,臉不由得薄紅微泛,有些局促地點了點頭。

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侍衛都這般?

靜安透過帷帽,分外感興趣地打量着他,還在好奇他臉紅是不是因為中暑,帷帽就被人拿開了。

還伴随一聲清脆少年聲——

“你是将軍府的丫鬟?”

說話之人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卻不曾想見到了披肩散發的靜安,他只聽說了林郁落水于是打算順道來看看,連忙把帷帽子又戴了上去。

“靜安你怎麽穿成這樣,是将軍府薄待了你不成?”

最震驚的是卻群,本以為只是個小丫鬟,結果是那從江南來的小郡主,于是顯得更加局促。

“卑職失禮,不知是郡主……”

“無事無事。”靜安連忙擺手打斷他,她打算離開,再不走那邊估計就結束了。只是七皇子卻拉着她進行親切邀約,既然在将軍府被禁足,不如去他府上,而且還能把卻群調給她。

說實話,她對于能随便出門和逛花園不會逛到程曳這兩點非常心動,已經打算答應。

七皇子正說着,“要是你來的話,我把卻群調過去給你。”程曳便出現了。他走到一半才發現小尾巴根本沒跟過來,便回來尋人,正好看到那帷帽動得十分雀躍。

“七殿下,郡主身子弱,大病初愈,實在不适合随意出門,還是讓長公主照看些比較好。”程曳在讓人面前言辭懇切,眉心微蹙,仿佛真心為她着想。

七皇子促狹地摸摸靜安的頭,“皇妹,你們尚未成親,止音就這般管你。若是成了親,你還能出來玩麽?”

那時候,說不定上花轎的是林郁本人才對。人貴有自知之明,她總歸不會幹出來自己下轎追新郎的事情來,如無意外的話。

“止音,聽聞阿郁落水所以前來看看。既然遇上了,那我們便一同去吧。”七皇子手往前廳方向一指,輕松營造了一種修羅場的氛圍。

靜安等着他們動,她再跟着,只是程曳卻不動,俯首看向她,“郡主還走得動麽?”

不待靜安回答,七皇子便笑眯眯地在她身前蹲下身來,“皇兄背你吧。”

七皇子眉眼中還透着少年的純澈,聲音像是不受束縛的夏風,來去自由又暢快,靜安很難想象最終他會被四皇子逼得自缢身亡。眼裏失卻一切明亮事物。曾經最容易在他身上找到的生氣俨然死氣沉沉。

她有些郁悶,悶悶地爬上七皇子的背上。七皇子調笑她,“怎麽,皇兄背你就這麽不高興?”

自然不可能是。四七之争,七皇子輸在足夠磊落罷了。然而為了相争,手上也不會幹淨。人性善惡,在于選擇,卻不在于原本如何。

“不是,皇兄對靜安太好了,靜安有些感動。”說完還嗚嗚嗚假哭了幾聲。

“不是。”七皇子驚訝回頭,“靜安你是真哭還是假哭,怎麽我脖子有些濕濕的?”

“那是因為我頭發還有點濕。”

一行人到達前廳的時候,林郁茉莉二人打得正火熱,林郁有底子自然占了上風。她二哥的準則是姑娘打架從不插手,于是他幹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上風是他親妹妹。

七皇子倒是看得目瞪口呆,也對,林郁跟七皇子相交并不深,自然沒有見過林郁打架。

他們剛剛進到前廳就吸引了茉莉的大半注意力。

七皇子目瞪口呆地把身上的靜安放下,茉莉瞥見了靜安,動作更是迅速,掙脫了林郁向她而來,說着就要把剛站穩的靜安推倒,一番話說得分外失禮。

“就是因為你才害我被誤會的!你這個狐貍精,勾搭完侍衛和止音哥哥居然還敢纏着七皇子。一個小丫鬟還戴什麽帷帽,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不知道茉莉在哪裏學得這般話語,聽來很是熟練的模樣。

靜安要摔,七皇子個程曳都急忙去扶,程曳堪堪從後面扶住,七皇子抓了只手臂。茉莉看得更為氣憤,欲要發作。

“你——”

等不及她的下文,靜安随手抽出卻群身上的佩劍直指茉莉,咄咄逼人,“我倒要看看我若把你殺了,有沒有人會追究我。”

林郁待茉莉是當作真心朋友對待的,今日之事讓她有些心寒自是理所應當。

茉莉一時被鎮住,退後一步正欲發作,靜安再往前逼近。

“對林郁見死不救,污蔑辱罵郡主,我倒要問問有沒有人敢為你說話。”

卻群的劍與旁的侍衛不同,更為輕巧鋒利,下午的陽光直射入屋內,在光下劃出一道亮痕。

靜安笑了一聲,切斷了茉莉一截頭發,扔了劍,劍落在地上是清脆的一聲“哐”。

只是提氣太過,收不回來,人撐不住腿就要軟下去。

“哎哎哎靜安你別倒——”七皇子連忙去扶。

“你竟然敢斷我頭發!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麽,什麽郡主,你不過就是個只會勾人的狐媚子——”茉莉動作更快,追着掀開帷帽,右手揚起。

被詛咒的活不過十五歲的少女怎麽總是遇見神經病。

程曳動作卻更快,攔住茉莉的手。茉莉又驚又氣,她從來覺得郡主只不過占了個皇親國戚的名頭而已。

她甚至覺得程曳會喜歡林郁也是如此。茉莉自覺長得有幾分美和才華,除卻身份并無落于林郁之處。因此對于靜安,出語分外無所顧忌。

“止音哥哥,難道不是因為她,你才不能跟林郁在一起的麽?你一點都不生氣嗎?你一定很讨厭她是不是,我只是在替你教訓她……為什麽,她不過就是一個郡主而已……”

程曳卻不理她,只是轉身去看那個捂着臉靠在她七皇兄懷裏念念有詞的人。

“太丢臉了太丢臉了。”

她本來想帥氣地甩劍離開就不計較此事的,結果太用力手似乎抽到了,一陣刺痛就站不穩。拿腔起勢最忌諱中道而殂,而且差點還要被茉莉打一巴掌……太丢臉了。

“為何捂着臉,你又想吐血了麽?”程曳把她從七皇子身上扶起來,只是靜安身子強撐的精氣神不在,卻是站不穩的,程曳幹脆把人橫抱了起來。

“曳與靜安的婚事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并無任何不滿。”

程曳在人前說話從來很有說服力,只是若真的無有不滿,他還想着弄死她。她說謊還要真假摻半,而程曳能信口拈來。

林郁看好戲看得高興,靜安一舉太解氣,不過還記着問林穆要如何處理此事。接着七皇子就非常順便地提供了答案。

“阿郁表妹,問你二哥作甚?問你七皇兄啊。卻群,将袁姑娘押去大理寺候審。”

七皇子樂得陪他們胡鬧。

那頭鬧得緊,這邊程曳抱着靜安已經走出了前廳準備打道回府。二人不知道為什麽卻吵起來了。

靜安郡主落水救人真的不是尋死嗎?

斜陽殘照下的橘色日光鋪在二人身上,剪影看起來分外溫馨。男子低頭望着懷中少女,少女說到激動之處還要動手。

“我真的沒有故意吐血,我這次真沒想吐血。你當我是什麽,想吐血就吐血嗎?”

“嗯,你這次沒醞釀好。”

“我也沒色厲內荏,我怎麽會無緣無故殺人啊!!”

“但你看起來就想殺她啊——”抽劍指人的動作太熟練,甚至讓他覺得還有些熟悉,沒有練過的人可做不出來。

“此事受害者卻并不是我,也輪不到我認真計較?她推的是阿郁,我只是出口氣罷了。你以為誰都像你?”

靜安又把話頭拐到今天早上的事情去了。

女子算賬的時候總是将喜歡将日前的事也一并記着,必要的時候再翻出來。有時候是不知進退的得寸進尺,有時候是恃寵生嬌的有恃無恐。

“所以你偷偷放了五十杖?”

“你怎麽知道的!”

“我剛知道。”

“!”

“你不累?剛剛還站不穩。”程曳把人往上颠了下抱穩一點。

跟在後面聽了幾乎全程的七皇子,露出難以名狀的表情,“你們相處得倒是很好。”

“皇兄,你不知?我與他相識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我被程曳氣吐血過兩次。”

還要用手指比了個二。

“那相識僅僅一月,能氣吐兩次也不是尋常感情。”七皇子如此評價道。

七皇子将她送上了馬車便與她分別,程曳此刻卻分外正常,問她為何要落水去救林郁,分明是再搭上一條人命的事情。

“頭腦發熱,沒別的。”

“明明是自不量力。”程曳突然用手開始梳起她的頭發,靜安的腦袋不可避免往他的方向歪。

靜安條件反射,嚴陣以待,“你不能拽我頭發。”

“我倦了。”說完就閉目養神,真的睡了過去。

靜安陷入夢裏,她于水中。涼夜冷水,殘葉枯荷,水聲幽微,她望見岸上一玄衣青年提燈而立。

靜安第一次夢見這個場景下的程曳。在她夢裏,有時是他穿着錦繡紅袍拂袖而去,有時是身着月白衣衫,看他被月光澆得滿是露水。最多的自然是看他從宮樓一躍而下。

而程曳此時卻于冬日夜裏提燈于水邊。

水波漫蕩,漾着粼光,程曳遠目而望,面容冷白,無有波瀾。

靜安随他看去,水中有模糊人影靜靜浮着。她飄了過去,再一細看,分明是茉莉的臉。

她再向青年望去,卻發現那青年似乎正幽幽地看着她笑,笑中滲着無邊涼意。

“靜安。”

靜安猛地睜開眼,程曳溫柔笑着,輕輕摸着她的臉,撫過臉上的傷口,“靜安,将軍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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