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夢曳

臉紅紅地跌下馬車,被程曳抱了個滿懷,今日那些個說閑話的侍女正躲在大門邊,還是閑的,被程曳淡淡掃了一眼不敢再看。靜安慌忙從程曳懷中退開。

她不曾想過茉莉與程曳竟也有關系,誠然二人皆與她一同長大。但她确然不知茉莉居然把程曳喚作止音哥哥,更不知為何程曳會在那樣一個夜裏提燈看着茉莉溺死在湖中。

少女靠着他睡得倒很香甜,叫醒她時眼裏有一時的懵然,然後才是驚訝,登時紅了臉。

“要我送你到院裏嗎?”他本打算逗逗她,身前的少女披肩散發,長長的眼睫就像是春天花叢中翩翩飛舞的蝴蝶,追尋着最香濃的那一從花蜜。

只是這只蝴蝶稍微遲疑了一下就匆匆離他而去。靜安輕微地搖了搖頭便頭也不回走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連帷帽都忘了拿。

回去之後不可避免被尋知唠叨了一頓,威脅要給讓她背醫經,刺傷修養了些時日,功課落下了還得補回來。

這可怎麽行,她哪裏知道什麽奇草異藥,她在靜安殼子裏學會的只有如何保持情緒穩定去面對各種苦巴巴的湯藥。

靜安捂住自己的心口,裝作一臉痛苦,“師父,我覺得我傷口有點疼,估計不太适合勞心費力,還要将養多一段時日。”

院中無花,卻隐隐有一陣陌生的濃郁花香。将軍府的花卉樹木她自是熟悉,靜安抓過一個丫鬟随意問問,“府中可新栽了什麽花卉?”

丫鬟低頭并不敢看着靜安,怯弱地回了句沒有。

沒有便沒有,她又不會吃人。

近日尋知倒是和林郁走得相近,埋汰她的時候還順道說了連林郁都比你好學,這些日子跟他借走不少醫書,不愧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靜安單手扶額,望着杯中映出的淺淡茶色。這茶怎地如此淡,半夏茵陳當不會出如此差錯才是。

“所以這就是程曳愛林郁愛得要死的理由?”靜安将茶輕輕地拿到鼻間,幽幽地說道。

尋知立即停下了動作,“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程公子?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哪裏有什麽旁的原因。”

“師父,你還挺有見解。”

“程公子與林郁是青梅竹馬的感情,你與她相識也不過僅僅月餘。月餘的感情哪裏比得上經年月久。”

靜安笑了笑,她小時候也不知道程曳怎麽就喜歡上了她。林郁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作為最小的那個女兒自然不缺少寵愛,但程曳事事記着她。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也不見得程曳待程爾有林郁一半好。

“師父,話可不能這麽說。好比這茶,剛開始的時候茗香濃郁,唇齒留香。泡多了便與普通熱水無異,索然無味。”

“半夏,茵陳,這茶怎麽這般淡?”

靜安托着腮懶懶地看過去。二人認真拿過茶壺掀開蓋子仔細地看了看,茵陳認真道,“不對,這應該是新茶,怎會如此?郡主今日在外,按理也沒人用過。”

“怕不是哪個小丫頭喝了去?”半夏狐疑發問。

尋知抱着草藥出門的腳步頓了頓又立刻步向門外。

浩渺星河,繁星點點。

林郁這位溺水昏迷的當事人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晨早起來又活蹦亂跳,被将軍罰去抄書靜心去了,抄完才給出院子。靜安卻沒那麽僥幸,當晚就發起高燒,半夏茵陳連帶着尋知也沒睡,照顧了靜安一整夜。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一稚嫩小童在溫婉夫人懷裏背詩,“娘,他們說今日是七夕,又叫女兒節。我今日去找阿郁,可惜阿郁白日裏都在睡覺。長公主說阿郁只在夜裏吵得很。”

夫人摸摸他的頭,“阿曳想去找妹妹玩?”

母親的手好涼,小阿曳握住母親塗滿豔麗蔻丹的手。

“牛郎織女今日都能見面,為何我不能同阿郁玩?她白日裏都在睡覺,要不就是在——本來不哭的,看到我就哭了。是不是我吓着妹妹了?”

“你阿郁妹妹還小,當然成日裏都在睡覺。”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遠,夫人望着水榭外泛着的點點星光,“看見你就哭,可能只是不喜歡你罷了。”

“妹妹為什麽不喜歡我?”小阿曳着急地坐起來,語氣委屈,“我每次去尋她都記着給她找好玩的,她話都不會說,怎麽會不喜歡我?”

“阿曳,待你長大些就會知曉了,喜歡是最沒有緣由的。愛恨皆是如此。”

“我喜歡阿郁,我不想她讨厭我。今日長公主還說讓阿郁長大給我當小媳婦。我對她很好很好的話,阿郁會喜歡我的。”

小阿曳萬分不解地看自己的母親笑了起來,笑得有點吓人。像是一把剪子生硬地剪開湖面與天邊的界線,交界處閃着破碎的光,要把燦爛星河都吞沒掉。

程夫人在小阿曳心裏從來溫婉憂郁,不似長公主那般開朗飒爽。長公主完全不像是一個大家閨秀,天天打趣他。

現下母親不顧形象地大笑着,笑出了點點淚花。孩童的脖頸被勒出了指痕,小阿曳卻一動也不敢動,連半分聲響也沒有。在氧氣漸漸流失的時候還在想娘親為什麽要這樣對他,是他做錯什麽娘親要懲罰他嗎?

“阿曳,你跟你父親可真像。你明明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為什麽沒有半分像我呢?”

“小時候,他也說過只愛我一個,疼我一個。可是在我們成親前的一個月,我才知道他的孩子都要出生了,我還傻傻地待嫁想當一個世間上最美麗的新嫁娘……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想把那青樓女子的孩子留下來。”

“你知道嗎?你本來居然會有一個哥哥,又或者是姐姐。”

程夫人漸漸脫力癱坐在地,空氣又重新灌進來,他不知母親為何哭得這麽傷心,母親剛剛是想殺死他嗎?

就像被他澆了太多水而死去的花一樣,不會再開。像是他出門時候偷偷喂的野貓,被市井孩童虐待致死,再也不會乖巧地蹭着他腳邊喵喵叫。

他從小認為最愛他的娘親為什麽會想要他死?

“你知道你爹為什麽總不喜歡回家嗎?忙?誰有他忙?連林将軍回家的時間都比他多。而我居然生出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兒子?阿郁不喜歡你才是對的,像你這樣的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阿娘的懷抱永遠那麽溫暖,但那日的懷抱對于程曳來說卻像是一個噩夢。他的娘親帶着他步入湖中,無聲無息往遠處走去,要随着星辰落入裂縫中,再也不會升起來。

林郁一直以為程夫人是因病去世的,而事實卻是投水而亡。自殺只會讓門楣名聲敗壞,所以程家一直對外隐瞞。

落到水中的時候,程夫人完全抱不住便松了手,入邪似的往前走,像是前邊有什麽在引着她,無聲無息無有影蹤。程曳的哭喊聲招來的下人只來得及救下他,第二天才找到程夫人的屍體,哪裏還救得回來。

這是她從未聽聞之事,從前的程曳在她看來永遠那麽溫柔又強大,他一笑就是清風流水,開口即是環佩相碰。她原只以為程曳因林郁而死,現在才察覺到他可能只是為了林郁而活着。

程夫人不相信男人許諾的一生一世,為程曳施下經年不能忘的咒語,所以程曳對林郁倍加呵護,百般寵溺。

在夢裏,不管是少年的程曳,或是青年的程曳,她都無法觸碰到。她流着淚看自己的手再次穿過在水中掙紮的小阿曳。

雖然知道程曳不會死,但是她也想救他,想将他從水中抱起來。告訴他并沒有不喜歡他,告訴他以後會成為比誰都值得愛的人。

而她只是一抹幻影,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靜安房裏搬來一張紫檀雕花案,同林郁面對面一起抄書,她何曾被罰過抄書?

“我除了這句還說什麽了嗎?”

“阿曳,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只聽到這句了,其他沒聽清。”

靜安懊惱地捂住臉,她醒來看到程曳還以為是在做夢,哭着抱着程曳說了些不知道什麽蠢話,邊說邊哭才發現懷抱過于有實感又溫暖。對方正溫溫柔柔地摸着她後腦勺,嗯嗯嗯地點頭,竟然是真的程曳。

“對對對對不起,我剛剛做了個噩夢,我并不是故意的。”

懷裏又瞬間空了起來。

“夢裏的人也叫做阿曳?”

靜安瞬間凝滞在原地,她剛剛到底說了什麽?

“不不不不不是,阿曳是我小時候養的一只貓,我夢到它要死了,我很難過。”

“那誰是阿郁?”衣衫難免被蹭到眼淚和口水的程曳理解地點點頭,他已經有些習慣了。

“阿郁……啊。你不知道我在師門裏名字叫做澍聿嗎?澍取及時雨之意,聿是輕快的那個聿。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尋知,他給取的。”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林郁沒有抄完書就偷偷跑出來,聽聞靜安病了就打算來看看。結果完全不走尋常路,爬了她屋頂,摔了下來。

如今她正在幫林郁一起抄書,在她的十五年生涯中,她還沒被罰過抄書,也是新奇。

“不。”林郁搖了搖頭,“我本以為你被程曳欺負了,只是我看到有個奇怪的人影我就追過去看看。”

“奇怪的人影?那你追到了麽?”

“沒有,但我發現他就是那個眼上有道疤的漂亮侍衛。雖然他帶着面具。但我就是認出來了。”林郁感嘆道,“就算是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好看。”

靜安不知作何評價,只是覺得林郁那三腳貓功夫并沒有厲害到能把空青的蹤跡捕捉到。

“那你為什麽還會摔下來?”

“就是因為摔下來才追不到的。”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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