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義
放學後教書法的呂夫子将蘇木留下來。
官學有專門供夫子休息的地方,閣樓未署名,學生們習慣于稱之為夫子閣。雖說官學占地廣,且有不少貴族資助,但再奢華,夫子們亦是二人占一間屋子。但女夫子不同,可一人一房。
北豊雖說可容女子為官或是做夫子,可在其選拔與錄用上條件卻比男子苛刻百倍,這便導致官學的女夫子極少,呂夫子便是其中之一。
相較起夫子,蘇木倒是更願意叫她師母,畢竟呂夫子還有一個身份,便是她的書法老師秦故的妻子,準确些說應是前妻。
呂夫子是極其要強的女子,秦故卻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大男子主義,二人矛盾漸深,商量之後幹脆和離。
不過二人雖是和離,關系倒是一直不錯,呂夫子的房裏至今還挂着一幅秦故的字。
“幼學需要一本基礎字帖,我思來想去,你的字最适合,你可有興趣同我一道做這本字帖?”呂夫子問道。
幼學是近兩年才設立的啓蒙學堂,源于叨叨出生後,永昭帝與貴妃初次為人父母,對叨叨教育的擔心。
然這畢竟只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到如今還只是在上饒的達官貴族之中試行。而呂夫子便是此舉的牽頭者。
“我?我心浮氣躁,恐怕不合适吧。”蘇木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字能養性,這話在蘇木身上卻無法體現。見字只當這是一位沉穩內斂的姑娘,見了蘇木才知道,本人是一個浮躁活潑的小霸王。秦故教了蘇木十餘年書法,至今也仍未能将她的性子磨靜。
呂夫子抿着唇笑道:“你很合适,從字到你本身,都很合适。”
蘇木拿着字帖離開呂夫子屋內,呂夫子給了她三日時間考慮。
官學內已無人,蘇木穿過影壁,隐隐約約聽見有吵鬧聲。她心下好奇,循聲找過去,卻見兩三個錦衣少年将另外一個黃衣少年圍在小弄裏。
為首的少年一手抓住黃衣少年的衣領,将其摁在牆上,語氣極其惡劣,“讓你送一封信也磨磨唧唧,你姐姐若是跟了我,你不是也能雞犬升天?”
蘇木認得為首的少年,劉義,戶部侍郎的兒子,亦是她的同窗。官學的學子并非各個都想着認真讀書,如同劉義,便時常聚集一幫狗腿子四處揚威耀武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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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邊有一顆小石子,蘇木低頭踩了踩,将石子踢過去。石子碰在紅磚牆上,聲音在安靜的小弄裏頗引人注意。
小弄中的人齊齊轉過頭來看向蘇木。
蘇木手裏拿着字帖,環臂靠在牆邊,歪着腦袋同劉義笑,“又在仗勢欺人呢?”
劉義在官學揚威耀武橫行霸道,若說有誰他不敢惹,恐怕只有蘇木。皇帝的堂妹,報複心又強,且報複手段也極其惡劣,看着每天同人露出一副笑臉,活潑又可愛,內裏卻是蔫兒壞。
“你少管閑事。”劉義皺着眉趕她走。
蘇木拿着字帖扇風,腳下不動,“這小弄誰都能來,也沒寫誰的名姓,我不能待在這裏嗎?”
她雖然說是不插手,但這個态度卻擺明是要多管閑事。劉義惹不起她,冷哼一聲松開黃衣少年的衣領帶着人離開,離開前還不忘對黃衣少年放狠話,“下次再收拾你!”
等人離開,蘇木才走到黃衣少年面前,看清楚少年的臉。很白嫩的少年,穿着鵝黃色的衣服卻半點不顯黑,一雙眼睛黑亮,生的極其标致。臉上的幾處傷看着還新,應該是劉義下的手。
看打扮,家裏大概有點小錢,但比上劉義這般的背景卻有些瞧不上眼。
蘇木低下頭與他對視,卻沒有要拉他起來的打算,“你沒事吧?”
“我沒事。”少年倔強地別過腦袋不看蘇木,聲音還有些稚嫩清亮。
天邊火燒雲一團一團黏連在一起,反而看着薄了許多,平鋪在天邊,宛若織錦。
蘇木望了望天,也不去看他,“沒事就趕緊回家吧,天色不早了。”
說完自己先轉身離開。
小弄裏的少年看着蘇木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裏,也擡頭望了會兒天,才扶着牆站起來。
蘇木走回西街,臨到靖遠侯府門前恰好碰見沈行在的馬車。沈行在應是剛打宮裏回來,身上還穿着金蟒銀線玄色官服。
蘇木不願意撞上他,站在原地低着腦袋準備等他入府後再過去。
只可惜事情總是事與願違。
“錦瑤郡主。”沈行在下了馬車,眼尾上挑看着站在石獅子旁邊企圖将自己藏起來的蘇木。
蘇木只能微笑着走上去,“小侯爺真巧啊,剛從外面回來?”
“剛從宮裏回來。”
“我也該回去了。”蘇木同他微笑着點了點頭,邁開步子就要走。
“郡主且慢,”沈行在忽然叫住她,“關于郡主的算術課業,本侯有些方面想與郡主說一說。”
算術小測能過關對蘇木而言很重要,若是沈行在真的能指導她一點東西,她自然樂意。見沈行在與她商量的神色不似作假,她猶豫之後還是點頭。
這還是蘇木頭一次自靖遠侯府的大門進去。正門進去是一座一字型影壁,雕松刻柏,二人穿過儀門又到了上次沈行在見客的亭子。
“将郡主的算術課業拿來。”沈行在側頭吩咐郭宮。
沈行在有一把專門的椅子擺在亭子當中,同一般的石凳不同,是一把極其古樸的紅木圈椅,上面并無花紋。沈行在往椅子裏一靠,像個浪蕩閑散的纨绔公子,眼角眉梢都帶着漫不經心。
蘇木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雙手搭着石桌邊,“我的課業怎麽了?錯了很多嗎?”
“本侯公務繁忙,學生交上來的課業一概未看,但陛下格外關心郡主的課業,本侯便親自批閱了一番。”沈行在道。
“你看得懂嗎?”蘇木好奇。關雲南說沈行在沒有上過學堂時她将信将疑,是以回去之後特意問過熹王,沈行在還真沒有上過學,恐怕能不能看得懂《九章算術》都要兩說。
沈行在淡淡對上她好奇又帶着一些狡黠的惡意的眼,面不改色,“本侯的确看不懂,原以為是自己才疏學淺,是以又拿過其他學生的課業看了看,才發現本侯只是看不懂郡主的課業。”
蘇木鼓了鼓腮幫子,又将氣憋回去。
尊師重道,如今沈行在是夫子,她需得尊重他。
郭宮很快便将蘇木的課業取了回來。沈行在将紙鋪展開攤在桌上,點着其中一題,“這一道雞兔同籠,郡主為何沒有過程,只有答案?”
蘇木看着他,“答案不對嗎?”
“答案自然是對的,可沒有過程郡主又是如何得出答案?”
蘇木将雙手伸到沈行在面前,手腕纖細,手掌小巧,手指白嫩。
沈行在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她的臉上,微挑了眉狀作詢問。
“掰手指。”蘇木道,理直氣壯得讓沈行在微微一哂,“郡主果真天賦異禀。”
蘇木悻悻收回手。她于算術一項沒有天賦,努力過卻也見不到進步,遇上簡單些的題能掰手指也還好,難一些的題卻只能幹瞪眼。
“小侯爺将我叫來就是為了挖苦我?”
“自然不是,本侯原想着興許能拯救一下郡主的算術,現在看看,許是本侯無能了。”沈行在修長的指尖指着紙上幾處朱紅圈出的錯誤,勾唇。
蘇木假意笑了笑,“侯爺無能這我不反駁,我卻是還有得救的。”
這人興許真是姨娘所說的與她八字不合,可蘇木分明覺得是沈行在克她才對。
粉色羅裙的侍女送來兩盞茶與一碟點心,蘇木瞬時被精致的點心吸引了目光。
沈行在在她對面輕笑了一聲,“本侯自上回見郡主在街邊小攤吃包子,便一直想着該讓郡主見見本侯府裏廚子的手藝,也好叫郡主莫要總以為這世上沒什麽好吃東西。”
蘇木皺眉,“沈行在,那是人家夫妻謀生的手藝,做出來的吃食亦不止我一人贊不絕口,你也不必如此貶低。”
“那這銀絲卷想是入不得郡主眼了,還是本侯獨自用罷了。”沈行在噙笑。
蘇木将目光自銀絲卷上收回來。沈行在如此态度,不吃就不吃,誰還稀罕他一碟點心了。
她司徒蘇木,鐵骨铮铮!
好在沈行在也未再與她争口舌之勝,接着指着課業上好幾處錯誤同她講明白。
蘇木原先有些抵觸,她好歹還上過學堂,沈行在一月學堂都未上過,她并不認為他能教什麽有用的東西。但沈行在同她講了幾題,通俗易懂,倒真讓她越聽越有豁然開朗之勢,只是每每心存感激想給他一個笑臉,嘴角還來不及往上揚,沈行在便會有一句“本侯實在費解,出這樣的題目未免太看不起官學的學生”等着她。
他配得上她的感激嗎?他不配!
蘇木憤憤咬了一口銀絲卷,柔和香甜,軟綿油潤,似乎确實很好吃。她又拿了一塊。
沈行在同蘇木講完所有的題,餘光落在空了近一半的碟子上,收回眼。
“郡主今日何故這麽遲才下學?”
“呂夫子尋我有事,半道上又路見不平了一番,這才耽擱了時間。”蘇木平日不大愛将自己做的好事拿到臺面上來說,可遇見沈行在,便總覺得她正義一些就能壓過沈行在一頭。
“郡主路見不平?”沈行在略有懷疑地打量蘇木的小身板。
蘇木不服氣,将背挺得直了些,“我今日遇見劉義欺負一個漂亮的小少年,若非我及時喝止他們,那個小少年免不了要挨一頓打。”
“劉義?”沈行在眸子微眯,并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小侯爺興許不認得他,但想必應該認得他父親戶部侍郎劉大人。”蘇木頓了頓,又一臉懷疑地看着沈行在,“你莫不是連戶部侍郎也不認得吧?”這般心高氣傲,蘇木甚至覺得他連侍郎這樣的官階都未必會放在眼裏。
沈行在輕笑一聲,“據郡主描述,這劉義是個惡霸?”
“自然,他總仗着他爹在官學之中為非作歹,欺負同窗,劣跡斑斑。”
“但郡主卻能輕松喝止他,想來郡主應比他還厲害些。”沈行在慢悠悠道。
“……”
蘇木深吸一口氣,将火氣憋着,擠出一個笑,“若論厲害,我與小侯爺比還是小巫見大巫,小侯爺簡直是讓我望而卻步,難望項背。”
沈行在見她這副模樣,笑意愈深,虛指了指她擱在一旁的字帖,“郡主這字帖可是要用于幼學?”
話題轉的猝不及防,蘇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點頭,“是。”
“呂夫子想讓郡主打個樣?”
“你又想說什麽?”她已經準備好再被他嘲諷。
“本侯覺得很适合。”
依沈行在總要嘲諷自己兩句的性格來看,蘇木對他這話難免抱有戒心,“你什麽意思?”
“郡主赤子之心,應是孩子學習的榜樣。”
“沈行在,你是不是又在罵我?”
沈行在虛握着拳掩住嘴角笑意,“本侯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