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木玉

五雲處裏點着一支新燭, 看起來才燃不久,桌上堆着成堆的紙張,密密麻麻的小字, 蘇木光是瞥一眼就更加頭昏。

沈行在批着公文,看這架勢,是準備徹夜忙碌了。

蘇木捏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喝着醒酒湯,從瓷碗裏擡起眼睛偷偷打量他。好似只有在處理公文時沈行在才會将一身的漫不經心、高調倨傲卸下,像朝中的任何一位普通官員一樣, 面色沉靜, 帶着可見一點端倪的嚴肅,終于像個做官的,而不是個青天大白日做浮華黃粱夢的。

她看得有些忘神, 喝了幾次空勺都沒注意。沈行在倏然擡頭,沒什麽表情的眼睛對上她,一下染了一點笑意,“看什麽?”

蘇木被他冷不防的動作吓得牙齒重重磕在瓷勺上,得虧她牙口好,沒将牙齒磕壞了。

她沒覺得自己偷偷看人有什麽不好意思, 坦然自若,“我雖知你平日裏的纨绔浮奢都是假象, 但唯獨剛才見你批公文時,才忽然覺得你的确是朝廷命官。”

沈行在被她的話逗笑,難得露出一個算得上溫柔的表情,“在郡主眼裏, 本侯平時就不是朝廷命官?”

蘇木遞給他一個嫌棄的眼神,“你覺得自己像嗎?先帝在位時,朝中官員大半腐敗, 奢華糜爛者比比皆是,也找不出一個比你還敗家的。你哪是朝廷命官,醉生夢死、紙醉金迷又陰晴不定的纨绔倒還差不多。”

“看來郡主的酒還是未醒。”沈行在噙着笑,文字看久了有些乏累,捏着眉骨,眉間皺成淺川,鴉羽似的眼睫垂下,落下一片陰影,只是語氣還是笑着的。

沈行在的內眼角還被指尖按着,睜眼時眼尾上勾,活像荒山野林出來的男狐貍。

“你累了便去休息吧。”蘇木松開勺子,“這些公文一定要今日批完嗎?”

将手邊的公文合上扔在堆起的公文上,沈行在手搭着眉骨,虛擋住一只眼,閉着眼,聲音因疲累而有些低沉,“四國比試在即,一應事務要立刻安排妥當,以免落人口舌。”

“可你一臉疲倦,辦事效率怕是不高。”蘇木繞過半張桌子站在他面前,雙眼晶亮亮,“我幫你清醒清醒吧?”

她一臉的不懷好意,沈行在擡起頭,露出半只似笑非笑的鳳眼,“你想如何幫本侯清醒?”

“往你脖子裏……放塊……冰……”

沈行在同她招了招手,蘇木一臉戒備地彎下腰,下一瞬就被人用手覆着額頭推了一下。沈行在用的力氣不大,還拉住了她的手臂,蘇木只是腦袋往後仰了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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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侯看郡主才是還未清醒,醒酒湯喝完了?”

“不太好喝,”蘇木很實誠,“味道怪。”府裏不太許她喝酒,便是喝也只喝果酒,也就少有機會喝醒酒湯,味道讓她有些不習慣。

“郡主若是不去與舒大人喝酒,現下也不必喝醒酒湯。”沈行在慢條斯理地松了手。

她一個不防喝了太多,怎麽聽着成了她和舒秦兩人的錯了?

“小侯爺家的廚子若是将醒酒湯煮的好喝些,我現下也不必剩了半碗。”

這人振振有詞一向有一套,和沈行在打嘴仗半分都不能落于下風。

沈行在也懶得再去為了一個舒秦吃味,青梅竹馬又如何,縱舒秦對蘇木有多少旖旎心思,這麽些年也就止于朋友,往後怕也成不了什麽大威脅。

沈行在哄孩子似的,“全部喝完,本侯帶你去吃荔枝。”

蘇木還偏偏就吃哄孩子這一套,緊一口慢一口喝完醒酒湯,把碗往旁邊一推,抿去唇上亮澤的水漬,“喝完了。”她乖巧地坐得端正,雙手搭在并攏的膝上,眼睛彎成月亮,像等着分糖的小孩子。

郭宮一直守在樓下,剛聽吩咐去廚房給蘇木找醒酒湯不久,又被遣去拿荔枝。走在路上還琢磨,自從回了上饒,侯爺認識了郡主,他似乎就從侯爺身邊的親信侍衛變成了為郡主跑腿的。這一回回的,給郡主拿卷子拿書拿吃的,郡主翻牆還要他接送。

***

清河別莊的門自選拔出來的人到的那一日開始,便幾近一直關着。士子武生皆不許出去,連與家中通信都被嚴格管制着,倒顯得靖遠侯随意出入的馬車格外招搖。

武生被舒秦安排着兩兩一組互搏比試。北豊一向重文輕武,不比西夏善戰,百年間的交手鮮有勝場,也只到永昭帝即位後,武将的地位才有所提高。多年來四國比試,武試上西夏總能穩穩壓過北豊一頭,是以此次比試,永昭帝對武試的關注甚至高于文試。此次連卸甲的謝老将軍都請了出來,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舒秦見到沈行在出現在校場時并不意外,因永昭帝重視,沈行在來校場的次數遠頻繁過士子所在的文淵閣。每每來時都一臉嫌棄,嫌茶水涼,嫌日頭曬。好幾位将軍都是暴脾氣,險些忍不住要揍沈行在一頓。

舒秦比沈行在的官小一級,按理是要向沈行在行禮。

“舒大人不必多禮。”沈行在嘴上客氣,卻不避不讓地生受了他的禮,含笑唇角在觸及他腰間時僵了一瞬。

蘇木追着他要的玉墜,此刻正妥帖的挂在舒秦的腰間。

注意到沈行在的目光,舒秦低頭摩挲了一下玉墜,手腕搭在腰間,袖子垂下将玉墜擋住。一副怕人觊觎的樣子。

沈行在面無表情地移開眼,繼續到擂臺下挑三揀四。

郭宮抱着劍站在沈行在身後,面對衆人刀劍一般銳利的目光,暗自擦了一把汗。

他家侯爺挑剔是挑剔,但以往也還拿捏着度,總踩在這些武将的怒氣邊緣,不至于像今天這般,罵完這位将軍的得意門生,又嘲諷那位将軍莽直無腦,徒有力氣。

那被罵莽直的将軍姓洪,本就骁勇卻魯莽,就因性子火爆,是以雖打過不少勝仗卻也吃過不少虧,聽沈行在慢悠悠地說他莽直,立刻奔到兵器架前拎了一杆大刀杵在沈行在面前的沙地上,露出一身腱子肉,聲如洪鐘,“白臉小兒,老子上陣殺敵時你還尿着褲裆找奶喝呢,身無二兩肉,怕是接不下我一刀吧!”

沈行在本就心情不暢,被他的兩聲大嗓門喊的火氣直升,坐在雕花太師椅上,明明是仰視,眼睛懶散半擡,倒是睥睨的氣勢。

洪将軍五大三粗的,性子直,凡事就只愛用拳頭解決,被他這一看,哪裏能忍,手中刀緊,又往地裏陷了三分。

整個校場都無人出來勸攔。武生人微言輕,惹不起這些人,幾位将軍也不喜一個文官天天對他們教武生的法子指手畫腳,又礙于沈行在的權勢,敢怒不敢言,心裏卻都盼着有人能為他們出一口氣,如今有人做出頭鳥,他們自然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情。

“不妨試試。”沈行在将扇子扔給郭宮接着,慢條斯理地起了身,理了理袖子,到了兵器架旁看着一排兵器靜站了許久。

洪将軍沒耐心,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有動靜,哈哈大笑兩聲,“怎麽,不敢了,慫貨就是窩囊!”

沈行在忽然挑出一杆銀槍,挽出一個淩厲的槍花,反手握在身後,看着他,神色嚴肅,“請。”

洪将軍先是被他忽轉的氣勢吓住,回過神又滿不在乎,他在軍營之中少有敗手,一個毛小子,未上過戰場,學了幾個花把式也就吓唬吓唬門外漢。

他猛地往擂臺上一跳,原本在擂臺上的武生紛紛騰地。洪将軍看着沈行在,一臉橫肉,很是氣勢。

沈行在拎着槍,慢步踱上去,站定後微微颔首,“請賜教。”

舒秦擰着眉看了看擂臺上劍拔弩張的架勢,到底怕出事,忍不住同謝老将軍道:“謝老,洪将軍下手沒個輕重,萬一将靖遠侯打出事了,陛下那邊怕是不好交代。”

謝老将軍擺了擺手,并不放在心上,看着擂臺上的比試倒十分高興,“急什麽,先看看,不行了再讓幾個人上去将洪将軍攔下就好。”

洪将軍雙手握着刀柄,猛地向沈行在劈去,是要一刀将人劈死的氣勢。舒秦一驚,想要上去救人,腳才動,沈行在已經側身,淡淡然地避開銳利的刀鋒。那刀砸在石地上,發出刺耳又嘈雜的摩擦聲。

洪将軍本就在氣頭上,力氣十足,沒打到人,倒是自己被震得雙臂發麻,更是生氣,舉起刀又是一揮。

沈行在散漫地竄在刀聲殘影之中,像遛貓似的溜着洪将軍。

擂臺下舒秦看得緊張,只怕沈行在擋不住洪将軍,若是真傷了,怕要被沈行在揪住不放,忙道:“洪将軍手下留情!”

這話聽着就是舒秦覺得沈行在會輸,沈行在臉色微冷,手腕一轉,化守為攻,局勢瞬變。

方才幾招,洪将軍怒火攻心,招招下了狠力,已經有點力不從心,手裏大刀被槍尖挑開。槍杆一揮,一杆打在洪将軍背上,将人打趴在地。

“失敬。”沈行在将銀槍扔給小吏,躍下擂臺,輕嘲着從舒秦面前走過。

沈行在大步往外走,“郭宮,錦瑤郡主送本侯的那枚扇墜呢,找出來。”

“侯爺是說那枚木扇墜?”

沈行在腳步一頓,咬牙冷笑着點點頭,“還只是塊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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