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把宣紙在幹淨的桌子上鋪開壓好,研好墨,先試了試毛筆的手感,等熟悉以後,寧遠宸換了張紙,打開智腦的攝像,對準桌面,随即筆走龍蛇,開始默寫《前赤壁賦》。
《前赤壁賦》是蘇轼名作,寧遠宸第二世就倒背如流,第三世第四世又是高中必背課文,第五世還拿來給顧昭庭啓蒙。因此全篇643個字,寧遠宸是一氣呵成,一點失誤都沒有。
他指揮着智腦的攝像頭又仔細拍攝了這篇書法的細節,又拍了張照片,和視頻一起發到了自己的賬號裏。
流言止于智者,有腦子的人自然會判斷,而噴子只要想噴你,不管你做什麽他都能找到可噴的地方。寧遠宸才不在乎那些鹹吃蘿蔔淡操心,特把自己當回事兒的網絡暴民,他的這篇書法,是給真正看得懂,真正能溝通的人看的。而這些人,才是以後可以交往的人。
花名冊剛發出不到五秒,就立刻被顧昭庭轉發了,評論極盡溢美之詞。寧遠宸笑了笑,給他點了個贊,就退出了花名冊。
而緊跟着顧昭庭的通訊請求便跳了出來。接通視頻電話,顧昭庭的全息投影立刻出現在寧遠宸的面前。
“遠宸遠宸!冉瑚怎麽欺負你了?”他急沖沖的說,“我知道你的,平時才懶得管閑事,不随便斷人財路。那個姓冉的肯定做了很惡心的事吧!”
寧遠宸遲疑了一下,簡短道:“他把我母親的遺物扔水裏去了。”
“啊,這樣低劣的品性真是讓人作嘔!”顧昭庭立刻義憤填膺的說,“我幫你出氣好不好?”
“你要怎麽幫啊?”寧遠宸甩了拖鞋,半躺在床上撐着腦袋看着他,小腿從睡袍下擺露出來,玉珠一樣的腳趾無意識的蜷縮了一下。
顧昭庭毫不掩飾的盯着他的腳看,試探的伸手摸了一下,然而虛拟的全息投影像空氣一樣沒有實體,手指只能從他的腳趾上傳過去。寧遠宸輕笑了一聲,顧昭庭紅了臉,表情卻因為對方沒有拒絕自己,而有些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
“他對你做的事情,我能拿出來說嗎?”顧昭庭提了第一個建議。
寧遠宸翻了個白眼,為了黑別人把自己拖下水,放進戰場的前線,讓自己的私事成為網民茶前飯後的消遣,在寧遠宸看來是最不明智的選擇:“行了,我要休息了。”
“別別!我知道錯了!那我也學你,幫大家科普一下古地球的漢字,這個主意怎麽樣?”
寧遠宸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只道:“早點休息,別熬得太晚。”
這句簡單的關心,顧昭庭聽在耳裏,頓時熏熏然,仿佛喝了十桶蜂蜜酒,甜蜜醉人之極。他還想和寧遠宸聊點什麽,但是為了對得起對方的這句甜蜜的囑托,他還是忍痛中斷了通訊,摩拳擦掌,收拾冉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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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遙遠的白沙星,軍部療養院一座獨門獨戶的別墅內,忽然傳來一聲激動的喊聲:“好!”
穆景風剛好走進別墅大門,脫下外套遞給門口的人形保姆機器人,問道:“荟箐,爺爺在做什麽呢?”
荟箐是軍部特地為離退休的高級将領配備的保姆兼保镖機器人,殺傷力堪比b級機甲,然而外形卻是個柔弱嬌小的亞裔女人。它的ai與別墅的網絡連在一起,因此只見她雙眼中閃過一道微弱的亮光,随後道:“穆老将軍正在浏覽太子殿下于15分32秒前轉發的寧遠宸先生的花名冊,主題內容為書法。您要看一下嗎?”
穆景風在聽到寧遠宸的名字後,身體一瞬間繃緊,随後緩緩放松,搖了搖頭。
雖然連花名冊賬號都沒有,穆景風卻知道寧遠宸的事情。
軍營生活枯燥無聊,這種環境下,大男人也會變得八卦起來。敢扇太子巴掌,又和桑切斯公爵鬧得天翻地覆,還長着一張狐貍臉的寧遠宸,自然是整個軍營讨論的對象。而大家因為缺少性生活,被積攢過多的荷爾蒙憋得快變成野獸了,因此也不講什麽紳士風度,一到晚上就湊在一起拿寧遠宸開各種黃色笑話,發洩精力。
寧遠宸在軍營裏的熱度甚至連從來不關注八卦的穆景風的都知道。穆景風沒把現在的寧遠宸和自己的愛人聯系到一起,卻不能容忍一個和愛人長得一樣的少年,成為別人言語猥亵的對象,因此假借整頓風氣之名,發作了不少人。
“那我去準備宵夜了。您有什麽想吃的嗎?”在得到随便的答複後,荟箐微微鞠躬,轉身離開,如果不是臉上的笑容太标準化,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個機器人。
上樓來到穆老爺子的房間,只見一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正興奮的站在放大的全息屏幕前,上面顯示的是一片書法。穆老爺子臉湊得極近,恨不得把每一個字拆開,研究每一個筆畫,如果不是全息屏幕沒有實體,他恐怕就要趴上去了。
聽到開門的聲音,穆老爺子連頭都不回,向後招手道:“景風,過來看看,看看這字!”他又後退了一步,欣賞着整篇的架構布局,啧啧稱贊道:“好字,好字啊!清麗靈動,娟秀端凝,卻又不失勁力,沉穩深蘊,通篇暢潔平和,韻味悠長。我這是第一次看到現在的人能寫出這樣的字,難得,太難得了!”
然而穆景風完全沒有聽清穆老爺子的話,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字,目眦盡裂,垂在身體兩側的拳頭緊緊的攥着,身體繃得像蓄勢待發的弓箭箭弦,額頭上青筋崩起,臉上肌肉緊繃,仿佛牙齒都要咬碎了一般。
這筆謹嚴而不失靈逸,溫潤而又秀勁的簪花小楷,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字!上一世,當他在前線作戰的時候,那一封封字裏行間滲滿了牽挂和愛戀的家書,那婉然若樹、穆若清風的小字,就好像皇城三月溫暖馨香的軟風,吹進飛沙走石、冰河鐵馬的軍營。
每當他殺敵歸來,渾身的血和沙子都凝結在了一起,帳外傷兵陣陣的呻吟和朔風的鬼哭狼嚎讓他麻木的仿佛心上也嵌滿了尖銳的砂礫,然而當他拿出寧兒寄給他的家書,看他絮絮地講着看門的大黑狗生的小狗咬爛了一本詩集,去年釀的桃花酒挖出來發現變成了醋,院子裏冒出來的槐花被廚娘做成了噴香的蛋餅……
看着看着,他就覺得好像寧兒就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摟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懷裏,在他耳邊歡快的講着家長裏短,他感到自己又活了過來,又能擔起百萬人的性命,整個國家的安危。
字就像人的虹膜,是不可複制的标簽。雖然人的性格會變,可字不管怎麽變,都擺脫不了最初的輪廓。眼前這字,少了當年還隐約可見的軟糯,多了幾分淩厲和邪氣,但怎麽看,怎麽都是寧兒的字!
難道說,寧兒也像自己一樣,回想起了上輩子的記憶?這個寧遠宸,就是他的寧遠?
穆景風閉上酸脹的眼睛。他的腦子亂成了一團,寧遠宸的身世和太子之間的事情,一股腦的湧了進來。沒有父親,他從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桑切斯公爵和他的家人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污蔑他,那以前又做過多少過分的事情?太子殿下在那天晚上,在宴會大廳的角落裏到底都對他做了什麽,竟讓向來注意形象的遠兒失控成那樣,當衆扇他的巴掌?網民惡毒的言論,又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帶來了多大的壓力?
這些問題堆積在腦子裏,讓穆景風恨不得立刻就飛回中央星,把寧遠宸接回自己的身邊。
穆老爺子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才發現穆景風一句話都沒接,回頭一看,見三歲以後就沒掉過眼淚,連情緒都很少有的穆景風,竟然低着頭捂着眼睛,頓時大吃一驚:“景風,你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穆景風搖了搖頭,擡起臉,露出通紅的眼睛,道:“爺爺,如果你傷害了一個人,那個人不會原諒你,也不會想見你,那你該怎麽辦?”
“好端端的,怎麽問這個問題?”穆老爺子又是疑惑又是心疼,“到底出什麽事了,跟爺爺說說。是不是偷偷談戀愛了,不小心傷着人家姑娘家了?”
“不是姑娘。”穆景風低聲說,“還有,我不是傷着他了。我把他害死了。”
“怎麽還出人命了?”穆老爺子眼睛瞪得渾圓,轉身轉起拐杖,狠狠地抽了他兩下,“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穆景風卻不願再多解釋一句了。穆老爺子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如果穆景風真的殺了人,以他的品性,早就去自首了,前面他也說了對方不想見他,那麽這句害死了人,應該不是表面上的意義。
穆老爺子想了想,拍了拍孫子的肩膀,說:“你不想說就算了吧。真的不可能複合了嗎?”
穆景風緩緩的搖了搖頭。
穆老爺子嘆了口氣:“人家如果真不想見你,那你就別湊到跟前去膈應他。不過該補償的,我們要補償,你欠他什麽,就要償還給他什麽,不能因為人家看不見,就不去做。”
穆景風低頭沉思了片刻,再擡起頭時,臉上露出了堅定的表情:“我明白了,謝謝爺爺。”
穆老爺子心裏不是滋味兒,穆景風快三十歲了,從來沒有的對任何人表示過好感,好像沒過青春期,直接步入心如止水、無欲無求的老年期了。然而這不顯山不露水的,突然就談了個驚天動地的戀愛,自己作為爺爺,居然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他也沒說什麽,孫子正難過,不是追問的人時候。他揉了揉穆景風的板寸,在他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來,過來和爺爺一起欣賞書法。”
看着眼前熟悉的字,穆景風的眼底一片柔軟,微笑道:“好。”
而在薩蘭3號星球上,一夜好眠的寧遠宸一起床就收到了顧昭庭的簡訊。上網一看,網上的風向果然有了180度的轉變。
同樣的話,寧遠宸說出來,叫無稽之談,胡說八道,可由全民偶像、藝術天才的太子殿下說出來,效果便完全不一樣了。
顧昭庭引經據典,把每一個作品上用的每一個字都拿出來批了個狗血淋頭:這個用的是錯別字,真正的寫法是這樣的;那個字意義很不好,除非你喜歡這個風格,否則還是別在正式場合佩戴了;這幾個字明顯是胡亂湊上去,小姐,你們會把一串毫無意義的字符挂在脖子上嗎?這幾個倒是蒙對了,不過書法實在一般……
總而言之,冉瑚的作品被他噴了個一無是處,這些在評論家口中原本是大膽創新的複古設計,現在則成了他班門弄斧,粗制濫造,愚弄買家的證據。不少在之前的巡展中已經拍下了他的作品的買家,都紛紛聯系顧昭庭詢問到手的首飾是不是不宜佩戴,有的人直接在花名冊上曬出首飾的三維照片,請顧昭庭幫忙解讀。
一夜之間,冉瑚從赫赫有名的知名珠寶設計師,淪落成三流騙子。而顧昭庭則一躍成為古地球文化的專家。當然,他沒忘了拉上寧遠宸,不過這在寧遠宸的噴子眼中,這只是顧昭庭顧念情人的小把戲而已。他們才不會接受一個小狐貍精有真才實學。
不過寧遠宸沒把這些放在心上,看到冉瑚跌得這麽慘,他也就安心的起床收拾了行李,心情愉快的來到港口乘坐飛船,準備回中央星了。
飛船上的頭等艙內,每一位乘客都擁有不小的空間,用可調透明度的光屏圍着。空間內設施一應俱全,布置得十分舒适。
旅途長達七個小時。寧遠宸躺在沙發上,和蘭迪視頻。對于那部宮鬥劇的合作者,蘭迪給出了個讓他有些意想不到的選擇。
“……之前劇組的團隊,從導演、攝影到場務、助理,都已經配備齊全了。而且導演自己就是制片人,有家制片公司,手裏也簽了幾個演技還紮實的演員,都在之前的劇組裏擔任角色。導演水平還是不錯的,就是這幾年在選題上眼光太差,宣傳又不到位,連年虧本,這才瀕臨破産。我請人分析了他之前的作品,在節奏布景上都非常優秀,就是沒有好故事,在加上投資少,制作有些粗糙,只要有好劇本好足夠的投資,我認為他拍出優秀作品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寧遠宸道:“你倒是不記恨你妹妹被人誣陷的時候,他們冷眼旁觀。”
蘭迪笑道:“畢竟他們當時也要靠沈三少吃飯,我憑什麽要求他們損害自己的利益,為我妹妹出頭呢。他們又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你還挺能容人。”寧遠宸贊許道,“那就安排個時間,我見見他們吧,如果真的有本事,就交給他們也不是不可以。”
七個小時的旅途頗有些無聊,寧遠宸看了會兒書,又打開電視百無聊賴的換了幾個頻道,最後決定還是用畫畫打發時間,就當作是提前為電視劇的服裝和造型設計做準備了。
頭等艙為每一位乘客配備了最新款的臺式智腦,所有配件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實體和虛拟兩種數位板。寧遠宸試了試實體數位板,發現敏捷度和精度遠比随身智腦的虛拟畫紙好很多,手感比真實的畫紙畫筆還要舒服,立刻查了臺式智腦的型號,在網店上下了單。
寥寥幾筆,一個宮裝女人的剪影出現在畫紙上,寧遠宸随即放大畫紙,開始細細的描繪精致的細節和花紋。
這件宮裝寧遠宸選用的是複雜的花鳥文錦,好在圖案是兩軸對稱,只需要畫四分之一在複制鏡像再陣列即可。而這四分之一的花紋,寧遠宸花了十二萬分的心思,融入了十二種花和十二種鳥,然而如此複雜的圖案,就算是完整的一個,也不過是小半個巴掌那麽大而已。
看着這細膩精美的花紋,寧遠宸忽然想到自己第一世給韓遜當童養媳的日子。他一個哥兒,又不認字,除了做飯收拾屋子,就只能做女紅來打發時間,那時候他最喜歡為韓遜繡花紋精致的衣服,又怕太張揚,只敢在邊角做文章,或者繡成同色的暗紋。
成天沒日沒夜的繡,居然沒把自己熬成瞎子,寧遠宸現在想想,還真是幸運。
畫完了這四分之一的花紋,再拼成完整的一整個,寧遠宸又将它放大一倍,仔細檢查欣賞了一番,這才覺得自己肩膀脖子酸痛,正想着出去轉轉,就在這時,圍在座位周圍的光屏上忽然浮現出一行文字:
“尊敬的乘客,本次飛船将于五分鐘之內駛過坎帕17號星團。坎帕17號星團擁有包括天馬星雲、三帶星雲、珊瑚星雲和紅蟹星雲四座星雲。其中天馬星雲、三帶星雲和紅蟹星雲為變光發射星雲,珊瑚星雲為藍色反射星雲。四座星雲色彩斑斓,氣勢磅礴,還可以觀察到恒星誕生的過程。如果您感興趣的話,可以前往觀景大廳觀賞。此外,位于觀景亭隔壁的藍谷餐廳同樣擁有極佳的視角。”
旁邊還配有從他現在的位置前往觀景臺大廳和藍谷餐廳的三維路線圖
此時剛好也到了午餐時間,寧遠宸當即決定了取出,從飛船的客服系統中找到藍谷餐廳的菜單,選好菜品定下餐桌後,便起身準備出發。
撤去光屏,寧遠宸剛剛起身,一擡頭,就看到旁邊座位同樣撤去了光屏,一個熟悉的人正站在他面前,微微向後側過頭,和身後的人說話。
寧遠宸愣了一秒,對方便看到了他,立刻露出驚喜的微笑:“遠宸,真是太巧了。”
“韓先生。”寧遠宸也微笑道,“好巧。”
韓遜又輕聲對身後的人說了些什麽,那人點了點頭,又對寧遠宸微微颔首致意,便迅速離開了。他走到寧遠宸面前道:“你這是要去用餐吧,方便的話,可以允許我和你一起嗎?”
“當然。”寧遠宸擡着頭看着他,眉眼彎彎,好像很高興似的,“我已經訂好了桌子和菜品,不過只點了我的,要不現在再在線點一份?”
韓遜道:“我不挑食,就按照你點的再來一份吧。”
寧遠宸道:“好。”一伸手,虛拟客服客戶端立刻浮現在指尖前。
韓遜看着他飛快的在菜單上操作着,眼睛不經意的望了眼他的座位,瞬間呼吸一窒,失聲道:“你……”然而只說了一個字便戛然而止。
“怎麽了?”寧遠宸擡起頭,看着表情略有些扭曲的韓遜。
韓遜僵硬的笑了笑,指了指數位板上放大的花鳥紋,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不過這幅作品真是太讓人驚豔了。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幅畫的風格,看起來倒是有些像出土的古地球紡織品上的花紋。這是你自己創作的還是臨摹的?我聽聞你正在申請德波頓公學,看來,專業課選的是繪畫藝術?”
“啊,那是我自己創作的。”寧遠宸回頭看了眼自己的畫,忽然想起了什麽,在心裏啧了一聲,頓時了然,面上卻絲毫不顯,“繪畫只是我的業餘愛好而已,我選的專業課是機甲操作。還有,我已經通過插班考核面試了。”
這幅花鳥團紋确實是寧遠宸自己創作的,不過創作時間不是現在,而是第一世給韓遜當童養媳的時候。他那時每日無事,成天琢磨着怎麽做飯,怎麽做女紅。而這幅花鳥團紋就是他為韓遜繡腰帶的時候設計的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