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片黑寂夜色中,晏安寧猛地睜開眼,交疊的雙手下意識地捂着喉嚨,大口喘着氣坐起。
屋裏昏蒙蒙的,守夜的招兒聽見動靜,趿着鞋子急匆匆轉進屏風後面,燃了一盞燈,甫一走近,便被晏安寧滿頭是汗,牙關緊咬的模樣吓了一跳。
“姑娘,姑娘!”
婢女熟悉的聲音将她的意識從夢魇中扯了出來,晏安寧睫毛顫了顫,渾濁的視線在招兒焦急的面容上頓了頓,忽地伸手将其緊緊抱住,嘴角慢慢拉平。
招兒不明所以,低聲問:“姑娘可是魇着了?”
她輕嗯了一聲,那些支離破碎卻觸目驚心的記憶碎片卻在她的腦子裏四處亂竄,像是在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是夢嗎?
哪裏會有那般真實的夢呢?
真實到,她甚至看見了招兒為了護她,被人活活掐死了。
有一滴晶瑩的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悄無聲息地浸濕了婢女肩頭單薄的衣料。
怎麽辦……
她這樣費盡心機謀求的事情,最終似乎害了她,和她所有在乎的人。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顧昀晨起見了,不免憂心安神湯是否得用。
他有心去怡然居尋她,走到半路卻被謝氏的婢女攔了去:“五少爺,快回去瞧瞧,侯爺說今日要與您一道去馬場呢。”
顧昀詫有些詫異這突然的消息,但亦不敢怠慢,當下歇了心思,随着婢女回了承輝苑。
陽安侯這幾日心情好,也有心給中了舉給他長臉的庶子臉面,是以一連幾日都歇在謝氏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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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英姿勃發的三子,陽安侯滿意地捋了捋胡須:“不錯,有老夫年輕時的風範。”
他年過四十,卻仍舊沒有發福,在一衆老友中顯得格外紮眼。再加上顧家人特有的俊朗面容,說起這話來倒是毫不心虛。
“兒子比起父親,還是多有不及。”
陽安侯便笑了:“既如此,今日便陪為父去馬場上跑幾圈,免得到時候入仕了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平白丢了顧家的臉。”
顧家開朝是武将世家,只是因各種原因逐漸沒落,到了陽安侯這一代,出了個手握大權的執宰顧文堂,才成了外人眼中的書香門第。
然陽安侯是武将脾氣,雖得意兒子一舉中了秋闱,在文臣經治方面,卻也沒什麽能和兒子說的。
顧昀在來的路上便聽婢女說了,當下便含笑應是:“父親願意提點,兒子自然卻之不恭。”
一邊的謝氏卻有些擔憂,嗔了陽安侯一眼,道:“侯爺,昀兒苦讀寒窗多年,哪裏做過這種事?若是一不小心受了傷,可怎麽好?”
陽安侯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慈母多敗兒,堂堂八尺男兒,哪裏就像你這個婦人想的那般嬌弱了?”
謝氏還想再說,顧昀卻阻了她的話頭:“姨娘放心,騎馬我也是學過的。”
父親難得有心與他親近,縱然騎一回馬回來後難受幾天,他也無礙。
見狀,謝氏才悻悻不再多言,轉頭又悄悄拉着顧昀囑咐,要他萬事小心不可逞強。
顧昀一一應下,臨行前,忽地開口:“娘,怡然居那頭,您若是準備好了,便早些去提親吧。”
提起這一樁事,謝氏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急什麽?不若等春闱……”
顧昀眯起了眼睛,眸色變得犀利。
“娘是想悔婚?”
謝氏一哽,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說要悔婚,那倒也不至于,她只是在想,她兒子這般有才華,頭次下場秋闱便能中舉,若春闱也能一舉得中,豈不是便宜了晏家的小丫頭?
“娘只是覺得,若是明年你金榜題名,說不定能娶位名門貴女……”
顧昀臉色微沉。
姨娘這幾年從怡然居想方設法地順了那麽些東西,弄得他時時覺得沒臉面見安寧,如今竟還貪心不足,實在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住脾氣,沉聲道:“名門貴女?那頭會讓貴女貴得過金氏嗎?真要娶那樣的人進門,娘以為她會将您和妹妹放在眼裏嗎?再者等我中了進士入仕,官場行走處處都需要打點,娘是打算用公中的銀子,還是用貴女的嫁妝?”
謝氏一怔,想法立時被松動了。
她确實壓不住出身太好的兒媳,且若是名門貴女,嫁妝單子都是有定數的,若是貪了媳婦的嫁妝,只怕隔日娘家人就要打上門來讨說法。且許多清流世家,女兒出嫁也不過就備上不到千兩的嫁妝,和晏安寧那闊綽的手筆比起來,實在不夠看的……
想起晏安寧素日裏對她們母女的态度,謝氏總算覺得心裏舒服了些,勉強地點了點頭:“行吧,你也大了,既然自己有主意,娘就聽你的。”
顧昀心頭微松了口氣。
姨娘的軟肋他心裏清楚,雖這般勸導失了君子之風,但只要能達成目的,應也無礙。
總歸待她嫁過來,他會想法子待她好的……
滿面淚痕過後便是加倍的乏累,再度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晏安寧空洞的目光盯着帳上繁複的花紋出了會兒神,忽地側頭低聲問招兒:“今日是何日?”
招兒聞言有些詫異,但仍舊回答道:“回姑娘,今日初十了。”
初十……
晏安寧的臉色驀然變得慘白,纖長的手指攥緊了招兒的衣袖,因過度用力變得青白:“快扶我起身更衣。”
招兒一頭霧水,分明今日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日子,姑娘緣何要這般緊張?
但晏安寧已無心和她再多說。
八月初十,在那夢境之中,陽安侯顧文忠便是在這一日意外堕馬,幾日後不治身亡。實則她與陽安侯這個便宜姨夫并沒有什麽感情,只是,從那一日起,她與姨母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為保萬全,萬一此事是真的,她必須阻止其發生。
得知陽安侯果真一大早帶着顧昀去了顧家的馬場,驚駭之餘,晏安寧立時去求見了侯夫人馬氏,尋了借口讨要了出府的腰牌。
臨上馬車前,她想了想,低聲吩咐盼丹幾句。後者雖然詫異,到底顧忌人多眼雜不再多問,徑直領命去了不提。
……
顧家的馬場地處京郊,乃當年□□皇帝顧念顧氏軍功,賞賜下來的園林式馬場,意在勉勵顧氏後輩勿忘武德,世代報效魏氏朝廷。
徐啓正立于門前交代守衛,忽見一青帷馬車在幾步遠的地方緩緩駛停。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撥開藏青繪金紋的車簾,鵝黃衣衫的女子由丫鬟攙扶着下了馬,姣好身形一看便知。秉着非禮勿視的禮數,徐啓并未多瞧。
卻見那主仆兩個在門口踯躅幾步,旋即拿着陽安侯府的腰牌順利地進了馬車。
待人走了,徐啓不免低聲問:“是什麽人?”
拿着侯府主子們的腰牌,他瞧着卻是眼生。
護衛便笑道:“說是府裏的表姑娘,拿着侯夫人的腰牌,哪裏能不放呢?”
顧家家大業大,寄居的遠房親戚也不在少數,總之也都是主子。
徐啓點了點頭,心中卻生疑——侯爺帶着五少爺過來騎馬,她一個小姑娘跟過來做什麽?他生性謹慎,見狀便不聲不響地跟了進去。
……
寬闊的馬場上,顧昀身着月白圓領對襟短衫,眉目熠熠,滿面的意氣風發。
知曉兒子不怎麽精通騎射,陽安侯起先一直注意着他的情況,見這年輕人尚不算倉皇,也就放下心來,握着缰繩肆意馳騁起來。
這下子,顧昀漸漸就有些跟不上了。他咬了咬牙,卻仍不願露怯,忍着腿側因過度用力導致的酸痛,快馬加鞭地試圖跟上。
招兒随着晏安寧進了馬場,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低聲對她道:“姑娘,還是難得瞧見五少爺這般狼狽呢。”
在招兒心裏,顧昀作為她家未來姑爺,也算是樣樣完美事事周到。可說到底他只是個讀書人,如今在武藝上有所不及,招兒倒沒覺得鄙夷,只是覺得有趣。
晏安寧的目光在顧昀身上停留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
她自然知道他此刻是在為了讨侯爺的歡心勉強自己——在夢境中,這場賽馬過後,他次日醒來後好幾日都難以正常行走。
只是那時整個侯府都在為侯爺的病情憂心,沒什麽人會去關切他這點小傷痛,也唯有她聽了他一番苦水,對他頗為心疼,替他搜羅來上好的藥膏,緩解其酸楚。
待他的事情,她從來都是盡心盡力。誰又知到頭來,一切不過是為旁人做嫁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