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待回了怡然居,盼丹早已焦急地候在了門口。

晏安寧按住她的手,待主仆幾個回了房,便聽她道方才相府的人到後罩房捉了春曉去,原因上竟是只字片語都不肯透露。

晏安寧早有預料。

夢中,陽安侯自馬場堕馬受傷後,起先并未有不治之兆,只是大腿受了些傷,需卧床修養。而後姨母前去侍疾,亦無什麽異樣,可到了第五日,卻是突然暴斃身亡……

後經仵作勘驗,才知那日堕馬已傷及肺腑,那幾日的光景也不過是回光返照之兆。問診的醫官縱然有庸醫之嫌,可歸根結底一切還是因看似“意外”的堕馬而起。

那時陽安侯覺得自己在兒子面前堕馬受傷丢了面子,亦有心遮掩,等衆人回過神來疑心堕馬的根由,卻已經是無從查起。

至少晏安寧作為兒媳,在那幾年中都沒聽到關于此事的任何風聲。

直到她被顧昀休棄前夕,顧昉的一個通房因說夢話的毛病在睡夢中吐露了些消息,又被意圖争寵的妾室抖落出來,她才能窺見事實一二。

而那位通房,正是與盼丹同住一間屋的婢女春曉。

今晨她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叮囑盼丹想法子盯住春曉,免得事情敗露再生出什麽事端。至于到了徐啓面前,她則将一切歸咎于她的貼身婢女在無意中聽聞了春曉的夢話,特意來禀了她。

春曉這毛病自小都有,縱然說了什麽她自己也不記得,到了顧文堂跟前,應也不會出什麽纰漏。

“姑娘,春曉到底犯什麽事了?”盼丹不知內情,此刻不免惴惴不安。

招兒輕哼一聲:“什麽事?她膽大包天地敢去毒侯爺的馬,侯爺人在馬上,差點就出事了……”

招兒一直跟在晏安寧身側,自然知道所謂夢呓是姑娘編造出來的。她雖不知姑娘是怎麽知曉的,但姑娘說是春曉做的,那定然就是她做的。

陽安侯差點出事,招兒還是有些後怕的。

江家姨媽是侯爺的妾室,若是侯爺真忽然沒了,她們這些人就只能在夫人馬氏手底下讨生活了。自古妻妾難吃一鍋飯,念及如此,她怎能不生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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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

卻有溫柔的女聲由遠及近,晏安寧擡眸,便見江氏扶着婢女的手匆匆進了門,柳眉微蹙地捕捉到招兒的片語只言。

晏安寧出門很匆忙,臨行前也不曾看過江氏一面。如今呆呆地看着那人影步步貼近,眼淚忽地嘩的一下流了出來。

江氏被吓了一跳,立時将外甥女摟進懷裏,一面輕拍她的背,一面眼神犀利地掃視着服侍的婢女:“你們姑娘這是怎麽了?”

她從來待下人溫柔和善,鮮少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

招兒也是微微一怔,将事情一一禀明,有些不确定地開口:“許是方才驚馬的場面太過駭人,吓着姑娘了吧……”

江氏看她小臉煞白的模樣,心疼得要命,只得抱着她不停地細聲安慰。

晏安寧哪裏是為什麽驚馬在哭呢。

她淚眼朦胧地側眼去看菱窗外開的如火如荼的薔薇花,一時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夢中,或者說,是那個真實存在過的前世。姨母前去侍疾的時候被診出有孕,陽安侯大喜,連帶着氣色都好了不少,直道這孩子是他的福星。可沒過多久他撒手去了,府裏卻開始流傳風言風語,說是這孩子不詳克死了侯爺……

明眼人都知曉侯爺是因堕馬重傷不治而亡,可這誅心之言卻越傳越盛。

到最後,馬氏身邊的人帶着一碗苦得駭人的湯藥,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怡然居。

原本該被珍視的遺腹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扼殺了,喪失了來這世間一趟的資格。

她視姨母如親母,對這腹中胎兒亦是滿懷喜悅與期待,可那日,卻被人鉗制着眼睜睜看着姨母受苦,看着牆角潔白如玉的花兒被人粗暴地扯斷踐踏,化為泥濘。

也正是這一日,她才知曉過往種種歲月靜好皆是鏡花水月的假象,她寄人籬下苦心經營多年,到頭來,竟然沒能幫襯到姨母分毫。

可惜,諸多苦楚與內疚,此刻一字一句也說不出來。否則,恐要被人視作妖異。

她只能借着驚馬的事,縮在姨母懷裏,哭得像個小孩子。

陽安侯險些堕馬的消息傳回府裏,衆人皆是心驚不已。

外界皆傳言是府裏的下人做事不慎讓馬吃了毒飼料,晏安寧心知事實并非如此,顧三爺也知曉,否則也不會命人将春曉帶走。

只是近日來她精神不濟,也沒什麽心思分神給此事,整日裏只是閉門不出,謝絕見客。

江氏瞧不得她這恹恹的模樣,适逢這日侯府裏舉辦花宴為家中适齡的姑娘相看夫婿,便特意讓招兒帶安寧去園子裏逛逛。

安寧自然明白姨母用意——這幾日顧昀上門來求見她皆被她擋在了門外,姨母說到底也并不覺得顧昀算是完美的外甥女婿,見她似乎轉了性子,不免就有了其他的心思。

女眷的宴席擺在正房西面的聽雨軒,安寧去時尚早,侯夫人身邊的璃珠聞聲打了簾子出來迎她,雪白的瓜子臉上盛滿了笑意。

“表姑娘來啦,好些時日沒瞧見您,夫人昨兒還在記挂着,說是想今兒辦了花宴就去瞧瞧您呢。”

璃珠是侯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領着油水頗肥的缺,自個兒在正房當差也是管着一群小丫鬟。素日裏見了晏安寧,态度雖客氣,卻也從未這般親近熱情過。

晏安寧神情淡淡的,并未表露出半分的受寵若驚:“這幾日身子不太舒服,勞夫人挂心了。”

因着前世的緣故,現下她對正房的人都很不滿,只覺得自己是對馬氏的為人看走了眼——縱然當日馬氏或是因遭受不住先喪夫又喪子的打擊失了心智,晏安寧也沒辦法對她體諒半分。

為達目的,她從來都舍得向任何有價值的人放下身段,但對方傷害的是姨母,她便沒了半點理智和心胸。

璃珠并未察覺,聞言反倒表現得更是親熱:“哪裏不舒服?奴婢這就去禀了夫人,好讓大夫去給您診治。”

自打侯爺上回驚馬回府,可在夫人面前提了好幾回晏姑娘,聽聞表姑娘和五少爺似乎有定親的意思,更是頗為贊同。

璃珠從前覺得,這晏家表姑娘出身商賈,也算不得侯府正經親戚,便是謝姨娘那頭點了頭,夫人也未必會答應,是以從未打心眼裏覺得這位是主子。可如今這表姑娘有了侯爺救命恩人的名頭,這侯府真正的主人上了心,自然就大為不同。

“已經無礙了。”

晏安寧淺笑着搖搖頭,跟着璃珠進了屋,看見房裏只有幾位與馬氏年歲相仿的公侯夫人在陪着她說話,她垂頭向馬氏問了安,沒說幾句,對方就笑吟吟地擺擺手:“園子裏大好的景色,你這孩子也不必拘在這兒,快去找姊妹們玩樂便是。”

馬氏的态度很親切,口氣完全是像對着女兒似的。

晏安寧乖順地應是,待出了正房的門,臉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屋內,黃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那窈窕的身段款款而去,低聲問:“你何時藏了個這麽水靈的小丫頭在府裏?”

縱然那姑娘不怎麽擡眼瞧她們,目光毒辣的黃夫人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驚人的美貌。

馬氏斜睨她一眼:“甭想了,這是我家的小丫頭,以後也是。”

她知曉黃夫人這愛替人做媒的毛病又犯了,便也不跟她繞彎子直接回了她——侯爺近日來對怡然居那頭很是上心,也是因着這丫頭的緣故,這般看來,顧昀和她的親事大概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

馬氏對此并不算在乎,顧昀不過一個庶子,被逼無奈才指望着靠科舉出頭,便是娶了晏安寧,也不過是家裏手筆大些,倘若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謝氏侵吞晏安寧的嫁妝,日後即便顧昀真有了大出息,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把柄。

說到底,她兒子有爵位繼承,又領着太常寺的差事,她才不屑于和謝氏比。至于不成器的二兒子……有她和長子盯着,也不會落魄到哪裏去。

侯爺既然有心擡舉晏安寧,那她這個當家夫人應承着便是,無傷大雅。

……

晏安寧出了房,沿廊下走,眉眼間不經意籠上一陣憂愁。

她有些事尚且放不下。

前世,陽安侯出事後不久,世子顧晔便在守靈其間暴斃而亡。緊接着,才出了馬氏命人來給姨母強行灌藥的事情。

而今陽安侯尚健在,但她卻不知顧晔的身亡是否與先前的事有關聯——失去兒子的母親大概會變成瘋子,她則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姨母和這個孩子……

心思飛轉之間,她擡眸瞧見徐啓拾級匆匆上了那頭的四宜樓。

或許,她可以旁敲側擊向徐啓打聽一下?

一道月門分隔今日的男賓和女賓,位處兩地交接之地的則是一座曲徑通幽,花木繁茂的園子。

晏安寧無心欣賞這別致的景兒,提着裙子快步向徐啓消失的方向而去,過了一座白玉石橋,卻忽地有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住了她:“表妹!”

她頓住腳,顧昀已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從一邊的八角亭中走出,朗星般的眸子裏帶着不容錯識的欣喜。

四宜樓上。

翰林院新進的劉修撰正擡袖擦拭額上薄汗,神情顯露出幾分局促。原是學問上有不通達之處,借着宴席之便請教顧相爺,卻不曾想被他三言兩語道破,反倒招來一頓考校。

他有好幾處沒答上來,越發臊得慌,一面聽着顧文堂平淡的告誡讷讷稱是,一面羞愧地低下了頭:“……學生學問太淺,實在是污了相爺的耳朵。”

“無妨,治學之事,本就是逆水行舟。劉大人雖已參政,卻也不可荒廢學業,宜閑暇之時潛心苦讀,方能修身修心。”顧文堂眉宇中隐隐有不耐,開口時卻微微一頓,像是被什麽攔了一下。

徐啓進了門,便見劉修撰萬分感激又恭敬地向顧文堂告辭,像是并未挨訓斥。

他心裏稱奇——相爺從來不愛在家裏應酬下官,尤其是翰林裏那些一心想和他在學問上較高下的書呆子,怎麽今日倒未着惱?

難道是這劉修撰有幾分真才實學,得了相爺的青眼?

他有事要禀報,心思轉動間上前去,卻見顧文堂神情淡然地吃着茶,目光卻落在外頭那提裙疾步朝這頭過來的年輕姑娘身上。

他微微一怔,還未開口,便見五少爺從亭子裏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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