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昀今日着一身青色直裰,玉冠曜曜,瞧着甚是俊逸灑脫。

晏安寧掃了一眼他來時的八角亭,依稀能辨出,中了解元的顧昀在京城貴公子中也有了一席之地,雖不至于衆星拱月,比之先前在世子顧晔跟前無人關注的處境已好上太多了。

翩翩少年郎此刻臉上也挂着難掩的春風得意,較馬場那日不減絲毫。

“表妹,這些時日,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若說近來還有什麽事讓他不如意,便唯有眼前這一樁了。

晏安寧定定看他幾瞬,朱唇微動,最終果決地點了點頭承認:“是。”

顧昀愣住。

好一會兒,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問:“為何?”

“聽說,先前三妹妹讨去的那只鳥兒梭羅,死了。”

這是招兒前幾日憤憤同她提起的事情。

那只西域鳥梭羅,是從前她手下得力的掌櫃花費重金購置的,招兒一直悉心照料着,很是喜歡。誰知顧明珍一日到訪瞧見了,便想盡了辦法将那鳥兒讨了去,對此,招兒一直很有些不滿。

聽到這兒,原本就很是詫異的招兒更是瞪大了眼睛——因為這事,姑娘要和五少爺決裂嗎?她那日同姑娘說起姑娘沒什麽反應,她還以為姑娘并不在乎呢。

顧昀聞言臉色亦變得難看:“就為了一只鳥麽?你也知道,三妹她性子大大咧咧,沒管住下面的人一時照料不周也是有的……”

“是麽?”

晏安寧笑了笑,卻是不信。

“是因為照料不周,還是旁的什麽原因,五表哥你心裏不清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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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如芒刺背,有些心虛地垂下了眼。

明珍在院子裏鬧過,他當然知曉,那鳥兒是因夫人在三叔面前下她的面子,被她遷怒命下人斷食餓死的。只是他聽說時已經為時過晚,怕晏安寧生氣,便命令承輝苑上下不得聲張真相,卻不曾想還是被她瞧出了端倪。

他苦笑了一聲,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頗有些讨好的意味:“你且擔待些,三妹她要不了多久就會出嫁,出嫁後只有她聽你的份兒……”

晏安寧卻甩開了他的手,退了一步:“五表哥何必糾纏,謝姨娘本來也不滿意我,不是在四處替你相看好人家的姑娘麽?總歸是我們晏家高攀了侯府,我配不上表哥。”

她望向他的目光從來都是溫柔端賴的,往前的八年裏,從來沒有這樣冰冷過。

顧昀的心像是被人攥在了一塊兒,一時間說不出半個字——他明明已經勸解過姨娘,沒想到她還在打這件事的主意,還傳到了表妹的耳朵裏……

那人不再留給他半分餘地,扭頭毫不留情地離開了。

……

招兒低聲好奇地問:“姑娘,謝姨娘的事,您是怎麽知道的?”

她都沒有聽到過風聲。

“外頭的祝掌櫃聽到的消息。”晏安寧随口敷衍了一句。

誠然此事是她随意編排的,可一見顧昀心虛的反應,便知謝氏在他面前提過這件事。想她從前也真是被豬油蒙了心,以為謝氏對她表現得很滿意就不會生出其他的心思……

她垂目想着,腳步不停地往四宜樓去,只是不多時,卻又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來人腳下一雙玄色的長靴,上頭繡着金色雲紋,她擡眼,便見到一張生着桃花眼,唇若塗丹的風流男子。

因是未曾見過的外男,招兒立時就板着臉上前擋在安寧前頭,警惕地看着來人。

晏安寧認出了此人。

他是綏遠侯家的世子賀祁,在京城聲名不錯,家世亦是公爵中的中上,人生得也頗為俊朗,是以是許多閨閣女子的夢中情郎。

但晏安寧知道的要更多。

眼前的賀祁,手裏沾染着不少人命,所謂的風度翩翩俊公子,不過是他給外人營造出來的假象。只是此刻,還沒有人站出來揭發他的真面目。

“敢問姑娘可是侯府的姑娘?”

賀祁笑得和氣,目光的焦點卻在那美人的芙蓉面與楊柳腰上,只是停留幾息功夫他便警惕地收了回來,好不讓人覺察到其中的違和。

招兒道:“男女授受不親,公子何故糾纏?”

賀祁并不生氣,笑了笑:“這侯府的宴會本就是為促成良緣而辦,姑娘若不道名姓家世,我這一見姑娘便甚為心喜之人又要如何上門提親?”

招兒愣住,沒想到這人剛一見面就說到這種話題。不過觀他氣度衣着不凡,為人看起來也還算和氣,不免就有些猶疑,正回頭看晏安寧,卻見後者微仰着頭往四宜樓上面看。

“徐管事,不知相爺可在上頭?”

站在闌幹前往下看的徐啓一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男子,卻見顧文堂唇角飛快地閃過一抹笑意。

他的遲疑瞬間化為烏有,點了點頭。

晏安寧見狀微松了口氣,沒有理會賀祁,拉着招兒便走,嘴裏還喃喃道:“太好了,可算找到三叔了。”

她指尖微微發顫,強自鎮定地遠離了這個危險人物——眼下的她還沒法對付賀祁這樣的人,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只能扯一扯顧文堂的虎皮來吓唬人了。

賀祁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美人離去,眉心擰成一團:單看方才顧昀同她一番糾纏,他還以為她不是侯府的姑娘,怎麽竟會喊顧文堂三叔?

想到那個看上去文雅端正似治學大儒,實際卻心狠手辣的男人,賀祁在烈日下都不由打了個寒顫,生出的色心也驟然消退了不少。

……

待逃離了是非之地,晏安寧才恍然發現自己登上了四宜樓的二樓,徐啓已垂手立在門前,見她來了,道:“表姑娘,請。”

并随手将準備跟進去的招兒攔下。

晏家表姑娘前來找相爺議事,無論議的是何事,都沒有讓小丫鬟聽去的道理。

晏安寧看了一眼坐于紫檀雕花太師椅上随意遠望的顧文堂,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臉上湧。

方才情急之下不顧禮數地喊了徐啓一聲,沒想到把自己逼入了另一個窘境。

在數日之前,顧文堂在她心裏還只是高高在上權柄在握的長輩和高官,兩人唯一的交集,便是她耍小心思被他看破的那一回。她自己視作被人捏住的把柄,卻不知他是怎麽想的。

可夢中……

被逼入窮巷逃無可逃的她,跌跌撞撞埋進了一人滾燙的懷裏……

偏偏是他。

“表姑娘?”

可眼下顧文堂并不知情,她不能貿然在他面前露馬腳。

晏安寧深吸了一口氣,只能硬着頭皮邁進了門檻。

顧文堂恍若才聽見動靜,眸光掃過來時正見徐啓阖上了門,他看着那手腳僵硬得像是頭一回用它們的小姑娘,只當她是拘束,便随意地指着對面的位置,态度相當和氣:“小丫頭,坐吧。”

他已年過三十,瞧見這樣年輕稚嫩的面孔,不自覺地就擺起了長輩的架子。

顧文堂今日穿了一身墨綠常服,烏黑的長發随意用竹簪绾起,此刻自斟自飲的模樣,少了幾分宦海沉浮的鋒芒,多了些傲慢驕矜的世家氣度。

晏安寧瞧着卻呼吸微頓。

那一晚,他似乎也是穿着這樣一身衣裳,呼出的氣息在她耳邊滾燙灼人,疊聲喚着她丫頭……

而她,失了理智,被那團難以自抑的火誘哄得像水蛇般纏上他的腰身……

念及此處,晏安寧白皙的面上頓時火燒一般的滾燙,依言坐在他對面,卻半點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有什麽事要來問我?”

見她不開口,顧文堂只得主動出聲提醒。

晏安寧回神,低着頭道:“聽聞相爺那日将春曉帶走了,不知這些時日,可曾查到害侯爺的幕後真兇?”

話音落下,她能察覺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驟然變得犀利,過了幾息才緩緩消散。

顧文堂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若非他找人查過這晏家丫頭的底細,光看她這及時救人和事後窮追不舍的勁兒,就該将她放在疑犯的位置。

他沒有正面作答,只淡笑了聲:“此事,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晏安寧微滞,道:“我住在侯府,自然該為侯府分憂。侯爺若出事,我姨母也不會好過,若能幫上一把,也是安寧的福分。”

“是麽?”

她擡眸,便見對方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她,眼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懷疑,旋即聽他道:“是怕還會波及我那五侄兒吧?外頭的事,你一個小姑娘就不要瞎摻和了,護着侯府,是我的事。”

晏安寧沒想到他會在她面前打趣她與顧昀,她抿了抿唇,否認道:“相爺何必亂拉姻緣線,若讓外人聽去了,豈不是壞了侯府的名聲?”

顧文堂眯了眯眼睛,似有不解,旋即又眸中閃過恍然。

有些事情發生在侯府裏頭他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若是涉及到外人,他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食指反扣在楠木桌面上敲了敲,顧文堂面色微沉,語氣也帶着凝肅:“小丫頭,你打的什麽主意,你自個兒心裏清楚。只是,我要提醒你,昀哥兒雖然是庶子,卻也是侯府實打實的主子,不是讓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晏安寧愣住。

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顧文堂的意思。

他是瞧見了方才賀祁攔她的一幕,認定了她是一心想攀高枝,勾纏着外男,所以來替顧昀讨公道的麽?

顧文堂低頭吃了一口茶。

賀祁其人,并不似在外頭的風評那麽好,他隐隐知道些內幕,是以顧家的女兒想說親,是沒人會嫁到綏遠侯府的。但晏安寧不知曉,他也沒法和她細說。敲打與警告,向來是能讓小輩聽話的。

她是聰慧的孩子,不會不明白要聽從他的話。

可待他擡頭,卻見對面的小姑娘紅了眼圈兒,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轉,身子也在隐隐發抖。

顧文堂徹底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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