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說什麽?”
晏安寧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在剛剛,她親手斬斷了謝氏留在侯府的希望,顧昀那時的眼神分明全是不解和失望,可一轉頭,他就跑過來向自己擔保,一定會娶她?
她簡直難以理解他在想什麽。
她抿抿唇,平靜地道:“五表哥,我姨母差點就被謝姨娘害了,這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縱然你現在來同我山盟海誓,侯爺和夫人那裏,我也不會改口寬宥她。”
顧昀感受着她平淡語氣下疏離的态度,眉心擰緊:她果真是已經打起了不嫁他的主意了。
在正房的時候,顧昀見她半步不讓,心裏實然是很惱火的,怨她锱铢必較,怨她不懂得體諒他。可此刻,敏銳地感覺到她真要離開他了,顧昀心裏卻又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慌感。
他抓住她的手摩挲,軟下語氣道:“你不必多想,我不是來為難你的。父親已經發話了,我身為兒子,自然不會再忤逆他的決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必心存顧忌,也不必理會府裏接下來或許會有的風言風語,等明日我就上門來求娶,春闱過後,我們就成親。”
顧昀生了一雙極為好看的瞳眸,望着人的時候,五分的深情都能讓人瞧出十分來。況他這般溫聲細語,說的話一應都在遷就她似的,若換做從前的晏安寧,只怕也會被他這番話騙了去,甚至會為自己不放謝氏一馬而心存內疚。
“不管什麽風言風語,我只想問……五表哥,我讓你和謝姨娘母子此生都不能再相見了,你心裏真能毫無嫌隙?”晏安寧用力将手抽回,落入她視線的卻并非少年人的一片赤誠,而是前世的許多年後,她在顧昀身上看到的偏執。
他明明對她有嫌隙,卻一定要如他原先料想的那般,娶她過門。就如前世,公主懷着身孕鬧上門來,他明知道折腰事權貴的代價就是與她徹底割席,卻硬要強迫她留在身邊,她不願當外室,他便将她囚在了偏院裏,半步也不許她踏出門去。
她有時在想,魏永嫣誤以為她懷了顧昀的孩子當即氣得上門來給她灌紅花欲置她于死地,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對着她以為背叛了她的顧昀,又該是如何?當真會如尋常女子那般,忍氣吞聲溫柔小意讓丈夫回心轉意嗎?
若如她所想,那時的顧昀,又豈會有好下場?
晏安寧的态度刺痛了顧昀,他很想将記憶裏那個只會對他眼波流轉,一見他就喜不自勝的少女尋回來,他赤紅着一雙眼睛,忽地不顧什麽利益體面,将面前的美人緊緊擁入了懷裏,下巴靠在她的肩窩上,低聲道:“表妹,我今日心裏很不舒服,你也疼疼我吧。”
從來光風霁月,芝蘭玉樹的俏郎君放下身段,口中說着這樣的話,尤其是,讓他難受的根由,還在晏安寧身上。晏安寧呼吸一頓,一時間竟有些恍神,眼前如走馬燈似的閃過前世他那三年失意的時光裏,數個夜晚,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抱着她,望着漆黑的夜色和孤高的月亮的場景……
她那時心疼極了,總恨老天為何要這般折磨一個才高八鬥的少年人,硬生生将他眼中的意氣風發消磨得一絲也不剩,變得圓滑世故,四處奔波尋求一個機會,唯有夜晚夫妻獨處時,才會看到這男子深藏在心中的一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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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天生便有母性,或許也正是她瞧見了太多顧昀脆弱的時刻,才會将他真正放在了心上,而非只是互惠互利,同床共枕的東家。
但現下,晏安寧被他這樣軟語哄着,溫聲求着,她心裏卻起不了什麽波瀾了。她只是腦子裏一根弦在突突地跳,因為她瞧見有兩個小丫鬟一邊走一邊偷偷拿眼睛往這邊瞧,不出一個時辰,顧昀在這裏親密地摟着她的消息定然會傳得人盡皆知了!
她簡直要懷疑,這是否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逼着她,唯有與他成親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
她伸手去推他,可男女力氣懸殊,顧昀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她竟也是推不動的。
晏安寧惱怒地低聲道:“你快放開我,這樣像什麽樣子?你要毀了我的名聲嗎?”
哪知他卻緊攬着她的腰不放,聲音越發輕松:“表妹,你不必着急,不必多想。府裏人早就知道,你是要嫁與我的,我們是板上釘釘的未婚夫妻,這樣無傷大雅。若是你不嫁我,才會毀了你的名聲。”
晏安寧氣結。
他果然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顧昀也确實是這樣的念頭。他與表妹從小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情分非同尋常,她縱然一時賭氣說不嫁他,他卻也不能将她棄于不顧。若他二人真不能結為燕好,她只怕名聲盡毀,再也尋不到什麽好的夫婿了。
他全然是為了她着想,這般的委曲求全哄着她,已是足夠給她體面了。
晏安寧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怒氣上湧,正打算狠狠踩他一腳來出其不意地掙脫他,卻聽一道冰冷的聲音在顧昀背後響起:“小五,你在做什麽?”
顧昀愣了愣,下意識地松開手,便見素來最重規矩的三叔立在不遠處,面色冷得吓人。
他心知他這舉動是孟浪了些,只好低頭向顧文堂賠罪:“三叔,是我一時心情不佳,忘了禮數。”
“忘了禮數?”顧文堂冷冷看他一眼,面帶寒霜:“光天化日之下這般無禮,你是要科舉入仕的,你知不知曉,若此時你在朝為官,對良家女子這般孟浪,禦史們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
顧昀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知道自己這樣在三叔這裏是犯了忌諱的,一時間心裏很不是滋味:從前三叔看他讀書有天賦,一向待他還算和顏悅色的,可近來态度卻冷淡了下來,他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麽錯,可今日,大姐夫趙綏在他跟前都比自己得臉,他娘犯錯的事又在衆人面前,此刻,偏偏又被他撞見了這樣一幕……
三叔對他的印象定然更不好了,看來,日後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助力,怕是難了。
心裏雖有些不得勁,但衣袖上仍然殘留着少女身上獨有的香氣,顧昀覺得溫香軟玉在懷的滋味沖淡了未來官場上可見的挫敗感,百般賠罪後便也面色平靜地離開了。
晏安寧擡眸看着顧文堂,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幾分無辜來,走近他跟前想說什麽,見他臉上冷意不降,正有些退卻之意,那人卻從懷中遞過來一個手爐,聲音淡淡的:“随我回去。”
前夜剛下過一場雪,這會兒日頭出來雪化了,地上便起了一層霜花。
顧文堂在前面走,高大英武的男人在冰面上也能如履平地,只可憐了安寧,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在後頭跟着,想要追趕又怕摔倒,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越走越遠。
待顧文堂暫且平息了心裏的怒氣,駐足回望,便見那姑娘委委屈屈地擡眼望過來,原是已是被他落下老遠了。
太嬌氣。
顧文堂心裏想。
可卻立在原地背着手等她,等那姑娘細碎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才又擡步往前行。
咫尺間的距離,安寧纖長的手指想握住他的衣袖,同他道些什麽,可到底只是堪堪捏住一角便被他帶離,她被那力氣帶得腳下一滑,便站不穩當了。
那人一貫的敏銳,斂眉回首,毫不費力地攥着她的手腕穩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她小聲道謝,圈在她手腕上的手掌便一路下滑,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她的手:“看着路。”
他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淡漠,仿佛真是怕她因跟着他受了傷徒增麻煩,姑娘下意識要提醒的大防之禮便又被壓入了腹中,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道出。
回國公府走的是一條近道,平日裏不常有人走動,她被他牽着手,纖長的手指掩藏在冬日裏兩人交疊的寬大袖口中,旁人若非離得近,也是瞧不出什麽端倪的。
哪知,過了一個拐角,便有一打着哈欠的婆子迎面撞上來,瞧見他二人并肩而來,目光在晏安寧沾染上了些許泥點子的金絲繡鞋和顧文堂情形大致相同的玄靴上打了個轉兒,立刻就吓得匍匐在地上求饒:“奴婢憊懶,奴婢該死!”
天知道,相爺和表姑娘怎麽會偏偏選這條路走!
而看到這婆子的頭一瞬,晏安寧就忍不住想将用力将手從他掌心裏抽出,誰料她用的勁兒越大,他便也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山丘般的難以撼動,反倒讓她有些吃痛起來。
顧昀想禁锢她,尚且要用全身的力氣來抱住她,可被顧文堂困住,竟只需要這男人的一只手。
當着這婆子的面,晏安寧又不敢露出端倪,便也只能由着他牽着,不再掙紮。
顧文堂眸光冷漠,眉眼間籠罩着一股明顯的戾氣,婆子不疑有他,只當自己真是犯了錯鬧到了相爺跟前,惹得相爺不快了,一雙腿吓得抖如篩糠。
晏安寧見不得這個,到底不是什麽大事,便溫聲讓那婆子起來,又告誡道:“往後不可這般疏忽,都是顧府中人也就罷了,若有貴客來訪,興之所至,豈不是大為失禮?”
婆子聞言連連點點頭,見表姑娘開口後,相爺亦沒有再說什麽,這才松了口氣,伏着身子等着二位主子過去。
出了這一遭,晏安寧倒能有些話同他說了。
“若是在侯府,那婆子早就被夫人打了板子了。也是奇怪,她那麽怕三叔你,怎麽還敢偷懶?”她聲音清脆又嬌糯,仿佛真是在好奇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顧文堂看她一眼,移開了目光:“沒什麽奇怪的,國公府缺個女主人罷了。”
太夫人年事已高無心管這些事,明钰年紀還小也壓不住這些偷奸耍滑之輩,至于他,忙得宵衣旰食幾天不着家都正常,哪裏能管這些瑣事。
聞言,姑娘明顯一怔,接着便耳垂發紅,閉口不言了。
到了國公府書房,顧文堂松開了牽着她的手,并未開口讓她進去,但她仍是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他解開玄色大氅,後面的小姑娘就順勢将那大氅接了過去,整整齊齊地挂了起來,他在炕上坐下,她便忙不疊地給他奉茶,又笑得有些谄媚地将懷裏抱着的手爐遞給他:“多謝三叔。”
顧文堂看一眼就不再理睬。
習武之人火氣旺,他冬日裏從來不需要這些女兒家的小東西。
不過是念着她今日風雪裏艱難走一趟,一應物件都擺在卿雲小院,若是回國公府路上不免寒冷,便從正房要了個手爐。哪知巴巴地趕過去,便見到她被旁的男子摟在懷裏,那般的親密。
姑娘還在繼續獻殷勤,想了想,從北邊的炕邊将那迎枕抱到了他面前,似乎是想要讓他躺得舒服些。
顧文堂忍無可忍地攔住她的手,輕斥道:“你又不是婢女,做這些做什麽?”
他心裏生氣,但也見不得她這樣的嬌姑娘服侍一般的讨好他。
晏安寧眨了眨眼睛:“三叔是長輩,今日又辛苦一場,特意請來了大姑奶奶,我不過是表示感謝而已……”
顧文堂冷笑一聲。
顧明華脾氣硬,不像馬氏和二哥那麽容易被人說動,今日,也正是因為顧明華在場,二哥才會對謝氏處置得那般毫不留情面——顧明華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那時二哥尚且還不是侯爺,正是仕途不順,微末困頓之時,明華随爹娘吃了些苦頭的,小時候隔三差五便會病一場,因而,二哥花在這位嫡長女身上的心力是最多的。
謝氏手下的馮婆子差點傷了明華,二哥才會那般愠怒。
是以表面上看他像是什麽都沒做,但其實最旺的這把火,來自于得理不饒人的顧明華和偏疼長女的陽安侯。
但這些恭維話此刻并不能讓顧文堂心情好轉。
她明知道自己怒在何處,偏偏避而不談,在這裏同他繞彎子。
他嗤笑了一聲,玩味地看着她,直白地道:“你倒是懂禮知禮,不光懂孝道,還知道教訓不識禮數的婆子,怎麽倒忘了提點自己?和外男會面,連個丫鬟都不帶,旁人輕薄于你,你也半點反抗不了。”
他自是瞧出了她那時的不情願,但視為所有物的姑娘身上沾染上了旁的男子的氣息,他還是大為不悅。舍不得對她發火,教訓幾句倒也無妨。
晏安寧擡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了眼。
她與他,此刻不也正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連個丫鬟也沒有帶嗎?且誰又知曉,顧昀會突然在怡然居門口做出那樣的舉動?
可這道理哪兒能和生氣的男人說得清楚?
見她不答,顧文堂眉心擰得更緊,卻見姑娘正悄悄拿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他眯了眯眼睛,俯身一把将那只手攥到跟前來,卻見上頭都是紅紅的指印,一時更為惱火:“怎麽弄的?”
姑娘卻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也憋着一口氣:“……三叔你方才捏的。”
顧文堂微怔,良久,才不自在地輕咳一聲。
他倒不記得他這般激動過,或許,是她太過嬌弱,禁锢得稍緊些,軟嫩的肌膚就留下了印記。
晏安寧便見他忽然起身向內室行去,再出現時,手裏已拎了個藥箱。
見她仍有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便托着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來放在炕上,自個兒則在下頭的踏板上席地而坐,垂下眸,認真地給她上了藥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縮手:“不過是幾個印子,一會兒就消了……”
“別動。”他聲音淡淡的。
姑娘只好又聽話的照做。
看得出,顧文堂從未做過這等照料人的事情,動作十分生疏。但他做什麽事情,态度都是認真細致的,是以冰冰涼涼的藥膏上了手,晏安寧只覺得舒服,并未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她不由垂眸看着他。
他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此刻卻自願低了一頭,溫柔細致地給她上藥,全然不在意她正在已俯視的姿态看着他。
顧文堂忽地擡眸看她,道:“若是不舒服,便立時該說出來,不論讓你不舒服的人是誰。哪怕是我,也無妨。”
他語氣平淡,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說一個道理。
可晏安寧看着他的面孔,竟像是被蠱惑一般,視線難以移開——這個男子,究竟是怎麽做到句句聽起來都像情話的?
見他垂下眼睛收拾藥箱,似乎準備往回走,晏安寧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讓自己穩住心神,将必須要說的話說出。
身後有嬌柔似水的聲音響起,似乎還帶着猶豫,但字字都聽得分明。
“三叔,我和顧昀……大概是要定親了。”
顧文堂頓住了腳步。
作者有話說:
安寧:得下一記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