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開了年,顧昀的病也大好了。
他特意派下人來和她通過氣,道最近無大事便不會再出門,一心為接下來的春闱做準備,還信誓旦旦地承諾定讓她當上狀元夫人。
晏安寧大致也猜得出他這底氣在哪裏。
要說才華,顧昀确然也是有的,但歷來殿試想要進一甲,不僅要看才氣,還要看論出的文章是否符合當權者的心意。
她記得,前世的這一次春闱,得中新科狀元的是一位寒門學子,據說是因他對民生疾苦了若指掌,陛下看了大為感動,有心提攜這樣的人解決當下的一些弊政,故而不顧他在會試中籍籍無名,破例地給了他頭名。
而那時,顧昀因父孝不能下場,後來皇榜張貼了狀元的文章,他特意讓人尋回來看,卻是鄙夷不已,認為此人不通權術,寫的一些東西犯了一些大人的忌諱,若非陛下年幼心善,豈會被這般草根之人蒙蔽?
科舉的事情,晏安寧不擅長也不了解,但她知道的是,這位小陛下可不是耳根子軟的黃口小兒。
那位狀元,在後來的确成為了小皇帝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刀,不僅對準了弊政,還将京城一些膏粱子弟的安生日子攪得天翻地覆。
那時的顧昀,不過是因自己不得意,便鉚足了勁诋毀旁人來纾解愁緒罷了。而這一回,他大抵是覺得,憑着前世的眼界和經歷,能在這場春闱裏投其所好地大展身手了吧。
但世事無常,誰又知曉,最後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呢?晏安寧對此沒有太放在心上。
過了正月十五,檐上的積雪漸次融化,雪後天晴,滿目如畫,衙門裏開了印,街上的勾欄酒肆亦熱鬧起來,四處都是笑語喧阗的初春好景。
晏安寧便在這樣的天氣裏又出了門。
她已經得到了消息,大抵是因為京城人家過年時走親訪友,送上白記糕鋪的點心得了贊譽,口口相傳之下,開年後白九娘的鋪子立時就變得火爆起來,不說大排長龍,卻也和前世的盛景相差無幾了。
不知道是顧忌顧家的身份還是什麽旁的原因,她并未等到白九娘主動上門來尋,作為生意人,自然不能眼看着這一條大魚跑了,所以這一日,她便坐着馬車再次來到了白記糕鋪。
白九娘一直留心着,那挂着顧家銅牌的馬車一到附近,她便将手頭的事情都托付給了信任的夥計,親自上前引着馬車駛入了後院。
後院雖也狹窄,卻比前頭人潮洶湧的場景好多了。招兒見狀松了一口氣,這才扶着姑娘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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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九娘搬了條圓凳過來,又親自斟了茶,見那金尊玉貴的姑娘并不怎麽猶豫就喝了她的茶水,臉上客氣的笑意就直達了眼底。
晏安寧的提議其實她很心動,在京城做生意,沒個靠山,随時随地都可能惹人眼紅,鬧出事端來。尤其是她這生意莫名其妙地就火爆了起來之後,她就更是一面歡喜一面膽戰心驚了。
只是顧家畢竟是富貴潑天的人家,縱然有晏安寧給的帖子,她還是不太敢上門去攀交情——萬一人家姑娘只是一時興起呢?
聽聞這些簪纓世族的姑娘,規矩都重,親自打理生意的極少,若她處理不當反而得罪了,可不就誤了她哥哥的前程了?
好在翹首盼着,人家竟是真上了心,再次尋了過來,眼下,白九娘的心才有幾分落到了實處的安穩。因擔心被認為不識擡舉,此刻的情态也是頗為殷勤周到。
她特意帶晏安寧入後院,一則是為了禮節體面,二來也是想讓她瞧瞧她頗為滿意的後廚,她敢胸有成竹地說,除了地方小,她做糕點的地方,沒什麽能讓這些大戶人家挑出毛病來。
只是晏安寧卻沒提出要仔細看後廚的要求,她接過了白九娘的茶水,飲了一口,琉璃般的眸子便擡起:“方才過來的時候,似乎瞧見街對面開了一家柏記糕鋪?”
白九娘神情微微一怔,旋即嬌麗容顏上閃過一抹苦笑:“顧姑娘真是好眼力。”
這件事最近也委實鬧得她心神不寧,也越發促使她想要向晏安寧靠攏,卻不想,還未在她面前彰顯自己的本事,就先被看破了窘境。
她一向自恃有幾分小聰明,卻還是頭一回在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姑娘面前一句話被打得方寸大亂,原先料想的如何讨價還價的招數,頓時如被傾盆大雨澆濕的柴火,沉重而無用。
晏安寧笑了笑:“白姑娘誤會了,我不姓顧,我姓晏,海晏河清的晏。”
她确實借着顧家的勢來拉攏白九娘的心,但也沒想着僞造身世來蒙騙旁人,她是晏安寧,做起生意來在京城商賈裏數一數二,無須為此感到自卑。
白九娘又是一怔,但心頭的困惑頓時被疏解了——原來不是顧家的姑娘,怪不得不用守顧家那些古板的規矩。
她沒覺得失望,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瞧這晏姑娘并未挽起婦人發髻,可見尚未出閣,那麽多半便是顧家的親戚了。
這樣也好,若真是顧家的千金小姐,她反而要日日揪心她會不會随時甩挑子不幹了。
人與人之間靠利益維系,對方只有有所求,她才能心安。
且,她瞧着晏姑娘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便是比尋常的诰命夫人都要金貴許多,當下心裏也就更安穩了。
“原是如此,倒是我莽撞了,還望晏姑娘別怪。”她笑吟吟的,态度極為和善。
“無妨,白姑娘可是遇見了什麽麻煩了?”
見晏安寧主動問起,白九娘長嘆了一口氣,講起事情的來龍去脈來。
原來,在她生意開始紅火之際,原先這鋪子的主人就想将鋪子要回去,自己做生意,她性子火爆,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氣,怎麽說也是不肯的,還道若再相逼,便是拿着租賃文書鬧到京兆府去她也不懼。
那主人家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一聽也沒了聲音,可轉頭就收回了街對面的鋪子,照着白記的樣子開了個外表幾乎一模一樣的柏記,就連裝糕點的油紙包和更精致的匣子也是照抄的。
有些新客頭一回來,被對面熱情地哄了去,便暈頭轉向地以為自己買到了真貨,靠這樣的手段,柏記一開始确實熱鬧了一陣。
只是糕點這東西,好不好人都嘗得出來。柏記将外表做的一模一樣,可內裏的方子白九娘一直沒有假手于人過,對方做不出來,百姓買回去一嘗,覺得不過如此,再一打聽知道自己買錯了,就再也不會踏足柏記的門了。
是以,對方的生意這幾日肉眼可見地下滑了,說是門可羅雀,也不為過。
晏安寧含笑聽着,心裏對白九娘的觀感又上了一層樓:打敗一個有財力有人脈的競家,可不是順其自然靠百姓們口碑回傳那麽簡單。白九娘說的輕描淡寫,但裏頭的門道和付出的努力,她心裏有數。
“既然如此,白姑娘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她們做的不如你,不足為懼。”
白九娘看着這姑娘風淡雲輕的模樣,只覺得自己是被人家牽着鼻子走了,卻也毫無辦法。
她搖頭苦笑道:“那鋪子的主人家裏,女主人倒還好,被我一吓就只能尋思這些歪門邪道,可那男主人瞧上去兇神惡煞,滿臉橫肉,這幾日頻頻帶着一幫子人在門口晃,我這是心驚膽戰,生怕什麽時候鬧出些事端來……”
強龍不壓地頭蛇,她雖然來京城已經有一年多了,可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又毫無靠山,人家若真要跟她來狠的,她可真是舉告無門。
晏安寧聽着目光微微閃爍。
原來白九娘前世是遇到了這樣的難處,那最後她銷聲匿跡,是和這戶眼紅旁人發達,不擇手段的主人家有關聯嗎?
見她低眉思索着什麽,白九娘一顆心提着,生怕那主人家還有什麽旁的來路,讓這好不容易能找到的靠山知難而退地飛了。
咬了咬牙,低聲道:“我家中還有兄長準備下場春闱,萬萬不能被這些俗事擾了前程,還望姑娘多加照拂,您先前的提議……我願意再加上兩成的幹股,贈與姑娘。”
提她兄長,也是想讓她在晏姑娘心裏的分量加重些,畢竟一個年紀輕輕的舉人,對于商賈來說,一向是很值得投心力的。
聞言,晏安寧便知自己的态度讓白九娘誤會了。她這一番點破,倒不是為了打壓她,好一本萬利地從旁人手裏謀奪人家的東西,這事幹起來,太傷天害理,比那不可理喻的鋪主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是什麽麻煩事,白姑娘不必如此。我若占了那麽多幹股,誰又是鋪子的主人?你願意到我這裏來,是我的榮幸,你只需用心做好糕點,想來我這頭就夠有賺頭了。”
她笑吟吟地撥弄了下手上的珊瑚手钏:“我方才不過是在想,哪處鋪子比較适合白姑娘的糕點生意。”
果然!
白九娘被這漫不經心的态度托得心下大安,一時竟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小看了她——這樣大方的手筆,才是做大生意的人。
兩人說了開,敘話便越發融洽和諧,只是沒多久,門外便吵嚷起來。
女夥計匆匆忙忙地白着臉到後院來:“東家,不好了,那夥人又來了,這回還帶着京兆府的官兵!”
白九娘一怔,旋即大怒:她那話才甩出去不久,沒想到連京兆府的人都被他們買通了,竟親自來逼迫她這個良民就範!當下恨不得立時拎着菜刀出去和他們拼命。
一雙纖長柔白的手攔住了她,溫和道:“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白九娘有些猶豫:“姑娘,您身份高貴……”她怕鬧起來讓這位主兒有什麽損失。
晏安寧卻已經不再多說,徑直帶着丫鬟往前頭去了。
……
王虎是京兆府的一個小捕頭,手底下七八個兄弟。近來吃了柏記不少好處,畢竟吃人嘴短,蓋不住人家來哭了好幾回道怎麽也收不回自己的鋪子,喝了點酒,便帶着兄弟們氣勢洶洶的來了。
“誰是白記的東家,給我出來!”
他高喝一聲,不多時,卻從裏頭出來一個戴翠玉明铛,穿绫羅綢緞,面縛輕紗的年輕姑娘,仙女似的人物。
王虎覺得自己酒喝多了眼花了,穿這麽好的姑娘,怎麽也不會是這小小糕點鋪的主人吧?大約是來嘗個鮮的大戶人家的閨秀?
京城這鬼地界,一塊兒瓦掉下來都是砸到幾個穿補子上朝的官員,王虎自認只是底層的人物,不敢招惹那些大人的家眷,于是一瞧見晏安寧,自動就忽略了這可能性,眼風往旁處不自在地飄去。
但柏記的人可不管這些,上來就是一頓哭:“沒天理啊,賃着我家的鋪子,還去給我家送毒糕點,我家小兒一吃就是上吐下瀉好幾天,半條命都快沒了……”
圍觀的人本來是看熱鬧,見狀卻都臉色變了變:入口的東西,最怕有問題,雖然這兩家大概率是私仇,可為了私仇給孩子下毒的事可太荒唐了,白記的東家要是這樣的小人,他們可不太敢吃了。
王虎也是一派威嚴氣勢:“府尹大人着本捕頭來查此事,裏頭的人速速出來跟我去衙門走一趟!”
後出來的白九娘一聽,肺都快氣炸了——怎生就有這般指鹿為馬的人,她恨柏記恨得想吃他們的血肉,還給他們送糕點,還下毒?
“呸,你也配吃本姑娘做的糕點,夢裏吃的吧!狗見了你們這戶人,都要嫌棄得繞道走!”
王虎一瞧見這細布衣衫氣得臉色通紅的年輕姑娘,這才覺得找對了人,揮了揮手:“行了,別在這兒說理,跟我回衙門去。”當即便要指使手下的兄弟将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捆起來。
他收了柏記的好處,只消尋個由頭将白記的人關上幾日,外頭的風言風語就夠毀了這招牌了。柏記的人也是氣急了,眼見賺不到錢還要倒貼錢,便想出了這樣的主意。
反正又出不了人命,王虎自信自己能壓得住。
柏記的人見狀,面上都閃過一抹得意。
誰知,方才那華服姑娘身邊的婢女卻忽地站了出來,大聲呵斥道:“放肆,這鋪子眼下是我們晏氏票號手下的生意,你們既無證據,聽信旁人一面之詞就要逮人,天底下萬沒有這樣的道理!”
晏安寧畢竟是閨閣女子,并未用自己的名諱在外頭闖名氣,但近幾年她的生意做得越發紅火,不僅開了茶樓銀樓客棧成衣鋪子,還虎口奪食地開了票號,現下也是京城排得上號的錢莊了。
王虎一愣,酒醉還讓他的腦子有些轉不動,可是很快,他就想起這晏氏票號在哪裏聽過了。
不過在京城紮根了七八年,整條東街生意最好的幾家卻有不少都成了這晏氏的囊中之物,就連這票號,也是幾年前用雷霆手段擠兌走了一戶老票號弄出來的。
而那一戶先前的靠山,可是禮部的大人物。
有不少人說,這晏氏背後的靠山,勢力極為雄厚。
王虎的額頭開始往外沁汗,他看着那婢女豎起眉毛向他展示了晏氏的腰牌,輕咳一聲,很快做出了決定:“原是如此,本捕頭也是惶恐天子腳下會生出歹毒刁民,既然有晏氏做擔保,那想來這便是一場誤會。白記的掌櫃,有空您去衙門裏解釋一番,按個手印,這事便無礙了。”
說罷,就一揮手帶着兄弟們走了。
旁觀的柏記的人簡直看呆了,反應過來後,更是鼻子都要氣歪了——他們花了那麽多的銀錢打點,結果這些畏首畏尾的衙役看了個不知什麽名堂的牌子,就這樣跑了?
白九娘也是有些發呆,沒想到事情這麽輕易的就解決了。
晏氏啊……
她也聽過,卻沒往那處想,沒想到,連那日進鬥金的大票號,都是這嬌滴滴的姑娘的。
當下忙到晏安寧身邊道謝,一時更為敬佩——她還以為晏姑娘會搬出顧家來壓這些衙役,卻原來,她自個兒就足夠厲害了。
殺雞焉用牛刀啊。
圍觀的百姓聽到是誤會,便打算悻悻散了,誰知,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聲:“連這些官老爺都被人買通了,天理何在,今日,無論如何你們這些刁婦都要将鋪子還回來!”
柏記的人聽了,也是一愣。誰啊,說的話這麽合他們的心意?說得對啊,今天要不趁亂把鋪子搶回來,回頭就更沒機會了。
什麽晏氏不晏氏的,他們又不做生意,頭一回嘗試還慘敗告終,怕這些大商賈做什麽?只要把鋪子收回來,就完事大吉。
于是,本來就氣勢洶洶手裏提着棒子棍子的人們被一煽動,就紛紛沖了上去要打砸東西,打白九娘等人。
白九娘也是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這麽混賬,連官差都不幫他們了,竟然還想着挑事。她也顧不得管鋪子了,當下便護着晏安寧想送她離開,生怕她在這兒出了什麽差池。
只是這兇狠的陣仗剛一擺開,便有七八個帶刀的護衛沖了上來,近乎落花流水地将這些三腳貓功夫的惡民踢翻在地。
晏安寧含笑安慰着白九娘:“沒事,一群蝦兵蟹将而已。”
此時此刻,卻有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她們背後。晏安寧恍若未覺,仍舊在和白九娘談笑風生,刀出鞘的瞬間,仿佛只需要半寸便能劃上那比玉還嫩的臉頰。
“混賬東西,偷襲女人,要不要臉?”卻是一個相貌非常普通不顯眼的婢女忽然幹脆利落地擒住了那刺客,人高馬大的刺客在嬌小的她手裏像只待宰的雞,徒勞無功地掙紮。
那刺客大驚,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有後手,當即便做出氣憤的狀态,準備咬咬牙。
誰知這舉動卻沒能瞞過那婢女的眼睛,她鉗住了他的下巴,兩指伸進他口中将那包粉末取出,看了看,笑了:“喲,還是內衛呢。”
作者有話說:
明天也是晚上更新,大概會接近淩晨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