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日暮斜陽,派出去的人卻沒有回來,慵懶從容的魏永嫣漸漸變了臉色。遣人去街上打聽,這才知曉那人動手之時,竟然好死不死地被顧文堂撞了個正着。

怎生就這般倒黴!

內衛畢竟是陛下親衛,她實然是指揮不動的。這回能竄動潘黎,少不了用了捏人短處相挾的手段。照她料想,晏安寧不過一商賈女,即便手裏有銀錢,護衛她的人也不會高強到哪裏去。

讓潘黎出手,算是高看她了,但也是為了不在外頭留下痕跡。然而她實然沒想到,潘黎不僅沒能成事,還被人當場活捉了,聽圍觀的百姓說,甚至被打斷了手送到了诏獄裏頭。

堂堂內衛,顧文堂居然敢毫不顧忌地直接丢到诏獄裏去……

魏永嫣想到他平素的手段,心底一陣陣地發寒。魂不守舍地等了許久,卻聽宮女顫顫巍巍地進來禀報:“……殿下,宮門口的侍衛說,顧相爺方才進宮了。”

啪嗒一聲,宮裝美人手裏舀着燕窩的湯匙掉到了地上,頃刻間碎成了一片片。

她眸光中震驚與惱怒交織,但更多的則是對于未知的驚懼。

不過是陽安侯一個妾室娘家的外甥女,于他而言只是個一表三千裏的小輩,他竟然就要将事情鬧到陛下那裏去!何其霸道,猖狂!

倩雪憂心忡忡:“殿下,顧相爺定然是進宮面聖去了,我們……要如何應對?”

魏永嫣面上神情變換一陣,深吸了口氣,很快鎮定下來:“沒什麽大事,若是他宣揚得全天下都知道,那才是難以應對。可鬧到陛下那裏,再怎麽說,本宮與陛下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陛下又怎麽會為了一個蝼蟻重懲于我?大不了召進宮去,挨一頓教訓便罷了。”

倩雪看着欲言又止,到底沒敢說出口,心裏卻半點都沒放松。

她記得很清楚,先帝給殿下和薛二爺賜婚的時候,薛老太爺還是內閣首輔,可後來,還沒到致仕的年紀,就被顧首輔想法子攆出了內閣,多年經營仿若成了一個笑話,殿下的這門婚事,也就沒那麽體面了。

那樣的人,想來不會做無用功。既然親自進宮面聖了,恐怕此事就沒那麽容易放過了。

恍若是為了印證她所想的一般,兩盞茶後,陛下身邊的曹公公出現在了長公主府,還帶來了陛下的口谕。

鎮定自若的魏永嫣,面孔上溫柔和善的神情頭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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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曹賢:“你這個閹人在胡說什麽?陛下怎麽會讓我去給太後祈福?”

他們是親姐弟,她有多讨厭那個陳氏,陛下怎麽會不清楚?她要去給她祈福,還是快兩個月的時間,待她回來,豈不是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向陳氏服軟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

曹賢厭惡她這過于無禮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說笑了,您也說了,奴才只是個閹人,哪裏有假傳聖谕的膽量呢?”

魏永嫣這才頓覺失言,竟然沖動之下得罪了皇帝身邊的紅人。

她緊攥着手,蹙着眉頭和緩了語氣,更多的敵意朝着害她落入這般境地的顧文堂發洩:“曹公公,陛下真要為了一個外臣的幾句話這樣懲戒他的親姐姐麽?這大魏朝廷豈不是都被那姓顧的玩弄在手掌心裏了?天威何在,皇權何在?”

曹賢一驚,回神後面色立即沉了下來:“殿下慎言!”

魏永嫣抿了抿唇,妍麗明豔的面孔上都是不服氣的倨傲。

曹賢見狀便冷笑了一聲:“殿下還是早些收拾東西啓程吧,這回的事情是陛下親口吩咐的,陛下希望殿下在大覺寺好好想一想,今後要如何做一位長公主。若是殿下想不明白,也就不用回來了,免得在京城心不靜,竟然使動起內衛來為殿下您辦差起來。”

魏永嫣傲慢的神情一僵,手攥得更緊了些,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原來是為了她擅自動用內衛的事!

陛下竟然是真的惱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很快調整好心情,對着公事公辦的曹賢撐起一個笑來:“臣惠樂,謹遵陛下旨意。”

說罷,便轉身吩咐宮女開始收拾行囊了。

背對着曹賢,魏永嫣蒼白的面色上被怒火漸次染得猙獰:她的好皇弟,這麽多年不去疑心把握朝政大權的顧文堂,卻為了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來威懾她越權!大魏朝廷的天子,竟然已無能懦弱至此!

然而諸多不滿,卻終究只能化成心頭揮之不去的怨懑,半點沒有宣之于口的膽量。

……

晏安寧聽說魏永嫣被皇帝趕到大覺寺清修的事情後,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前世,在她的印象裏,皇帝對于這個胞姐還是很寬容的,即便魏永嫣後來傷風敗俗到堂而皇之地搶人夫婿,皇帝也一應沉默着,這便是無聲地支持了。

沒想到,這回她連傷她都沒做到,卻挨了這麽重的教訓。

太後陳氏,年方二十五歲,是先帝在位時收進後宮的最後一位高位妃嫔,也是寵冠六宮了好一陣子的美人。據說因為陳氏同先帝元後,也就是先太子、皇帝和魏永嫣的生母嘉善皇後生得有五分相似,故而魏永嫣一直極為讨厭她,認為她是沾了故去多年的嘉善皇後的光才得了先帝寵愛。

而當今即位時,朝局動蕩不安,叛王魏延在南邊作亂起義,為保社稷太平,皇帝便立了這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先帝妃嫔為太後,意在拉攏陳氏背後的虎将世家越安陳氏。後來,陳氏家主率軍平叛,立下汗馬功勞,皇帝亦将陳家當作母家來走動,陳太後的地位也是越發穩固。

但魏永嫣可不管這些,她只是更加厭惡陳氏,前世,晏安寧還曾無意中聽到她同宮女說陳氏是奪了嘉善皇後的氣運,才有此造化。

兩人的不睦,可見一斑。

是以皇帝這樣的懲戒,聽起來為難的是清衣素食,實際上讓世人覺得她們母子和睦,這才是最讓魏永嫣不适的。

顧文堂正讓她臨摹自己的字跡,卻見那立着的人兒心思早飛到天上去了,手裏的毛筆洇在有價無市的澄心紙上,染出了一大塊兒墨團都未察覺。

修長的手指反扣在彭牙大案上敲了敲,好笑道:“你這是做什麽呢?”

晏安寧回神,瞧見了自己闖的禍,瞥見他眸中并無惱怒,索性丢了筆,三步并作兩步地到了那太師椅旁,坐在了他的膝頭,抱着他的胳膊眨着眼睛:“三叔,你是怎麽做到的呀?”竟真能讓陛下這般懲戒魏永嫣。

顧文堂鼻息間蕩過女兒家的淡淡香氣,她身子瘦弱纖美,很輕,坐在他懷裏,這并不算寬敞的太師椅竟然也不擠。

只是她做起這些動作來竟是越發自然了,倒像是身心都依賴着他,一有機會就像未足月的小奶貓一樣地湊過來,這裏攬一攬,那裏貼一貼,好像他是個舒服的大迎枕似的。

若是旁人,哪怕是明钰小時候,也是不曾敢這樣放肆的,偏她這樣不守規矩,坐沒坐相的,倒讓他心情莫名愉悅。

他索性攬着她的腰肢讓人坐的越發後了些,手臂環住她的腰身,靠在椅背上挑挑眉頭:“當真這麽好奇?”

他的聲音是極度溫柔的,晏安寧的心就一點點放回肚子裏。

涉及到皇帝和皇室公主,又是面聖的場合,多少也算是政事了,但顧文堂瞧上去并不排斥将此事告訴她,甚至還帶着一點男人微妙的炫耀感。

這不是一件壞事。

她籌謀了許多,想讓他因她的美貌動容,對她魂牽夢萦,牽腸挂肚,但她心裏也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最開始都是由新鮮感來支撐。但相伴的歲月長了,他了解了她的秉性,她的美貌也不再了,那時,二人未必就不會貌合神離。

在他擅長的事情上,她很難短時間內讓他耳目一新,畢竟見識有限。但作為他未來的妻室,實然若能傾聽他的話,甚至讓他能主動分享給她他此刻心頭的重要事情,那她的分量,定然就低不了。

于是她笑彎了眼睛,纖細的手拉着他手臂的兩側衣料搖了搖,抿唇道:“是,三叔快同我說罷。”

她那雙眼眸格外地亮,作出撒嬌弄癡的小模樣時,臉頰旁的南珠耳铛微微晃蕩着,修長纖細的兩手養得如水蔥般的嫩,顧文堂看在眼裏,便忍不住将那手揉到掌心裏仔細把玩着,這才徐徐将事情的經過道出。

晏安寧都聽呆了。

“這麽說,陛下那支內衛,不僅監察百官,還暗殺……”如若不然,那行刺她的內衛怎麽會随時備着自盡的毒藥?魏永嫣沒有那等手段,那必然就是內衛之人本來就通曉的事情了。

她倒是敏銳。

顧文堂心裏嘆了一聲,食指卻壓在了那柔軟的朱唇上,溫和地警告:“不許胡言亂語。”

被刺殺的官員自然也有,可那早就被內廷處理得幹幹淨淨了,沒人懷疑到內衛的身上。若是這話被傳了出去,小皇帝的麻煩就大了。

晏安寧也知隔牆有耳的道理,便也不說話了,眼眸似乎還有些黯淡。好不容易同她說起這些事,顧文堂心裏實然是有幾分難言的松快的,見這小丫頭怏怏不樂的樣子,怕她多想,于是轉了話題,笑道:“其實這是陽謀,陛下也知道我這樣是故意想讓惠樂殿下受懲戒,我本以為他會小懲大戒,可卻下了這樣的聖旨,可見,陛下心裏頭一早就對長公主有不滿。”

這話倒讓她吃驚,她從沒想到過這一層。

實然魏永嫣在世人眼裏,包括在喪子的薛家眼裏,都是個十足十的可憐又良善的人。

前世魏永嫣和顧昀大婚,薛家甚至還派人送來了賀禮,簡直是驚世駭俗。也不知魏永嫣是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讓薛家的人待她改嫁之事毫無芥蒂,甚至還頗為支持的模樣。

這樣在世人眼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養孩子的魏永嫣,能做出什麽事情讓作為她親弟弟的皇帝竟然暗生不滿呢?

用了一個內衛而已,做的也不是禍亂朝綱的事,何以就要這般生氣?

難道,魏永嫣從前也出于類似的理由,對旁的女子下過這樣的手嗎?

她想不明白,不過卻想到了另一點,擡眸看他:“那陛下既然知道您的意圖,他會不會對您心生不滿?”

和魏永嫣有隔閡是一回事,可被大臣戳破這一點,不得不懲戒長姐,又是另一回事。

素來君主都是多疑的,何況顧文堂輔政多年,在小皇帝年幼時幾乎掌控了全部的朝政大權,這樣的臣子,很難不讓君主忌憚吧?哪怕他們之間有深厚的師徒之誼,但人心被君權橫亘着,亦有頗多變數。

她眼下一門心思地想嫁給他,想為日後的好日子經營,可不想他半路被什麽人當作亂臣賊子處置了,落得個樹倒猢狲散的慘淡收場。

聞言,顧文堂輕敲了敲她的額頭,有幾分好笑。

“你整日裏都在想些什麽?”

他拖長了調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緩緩道:“放心罷,陛下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小肚雞腸,我也不是傾囊相授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不二忠臣,倒不至于到頭來成了東郭先生,把身家性命和全家安危賠進去。”

他面上表現得不屑一顧,像是她說了什麽天方夜譚似的,實然心裏卻有幾分熨帖。

這些話,一般人可不敢同他講。

她這般敏銳地憂心于他,是否,此時此刻,也是真把他記挂在了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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