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1)
放榜這一日顧昀也是坐不安穩,一大清早便帶着書童小厮,獨自等在了貢院外頭。
待得禮部的官員被人簇擁着張了榜,他離得近,一眼就瞧中了寫在最前面的自己的名字。
會試第一,會元,顧昀。
頓時,服侍他的幾個面上都喜氣兒,吉祥話不要錢似的從他們口中說出,顯然是已經準備了多時的話。
顧昀飄在半空中的一顆心才緩緩放回了肚子裏。
到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前世他因錯過了這場春闱,郁郁不得志許久,對主考官楊蒙同這屆入圍的舉子的文章都做過仔細的研究,如此千錘百煉,有的放矢準備出來的文章,果真是一舉打動了主考官。
不理會這榜前幾家歡喜幾家愁的人間百态,他眼角眉梢帶着些溢于言表的歡喜,幾乎恨不得立時插上翅膀飛回府邸,向父親求娶晏安寧。
然而穿過擁擠的人流後,顧昀一眼就瞧見了笑盈盈地立在那兒的倩雪,腳步微頓。
“恭賀顧公子大喜,我家主子有請。”
顧昀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魏永嫣已經回京了。
他聽聞了外頭的消息,道她一片孝心在大覺寺為身子有恙的陳太後吃齋念佛祈福,自然是不信的——作為昔日她的枕邊人,他自然知曉魏永嫣有多厭惡陳氏太後。不過這其中的內情他當時忙于準備春闱,倒是也無暇去了解,眼下人找上來了,卻是不免要與其虛與委蛇一番。
于是溫聲請倩雪帶路,随着她進了貢院附近的一間茶樓。
魏永嫣坐在窗前看下頭擠得人頭攢動的舉子們,神情有些無精打采,聽到動靜,回眸一望,眼裏便透出了歡喜來,柔聲喚道:“昀郎!”
顧昀一時心情十分複雜。
前世,他與魏永嫣相識之時,正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就連府中上下的開支,都得依仗新婚妻子的嫁妝。她那時僞裝身份接近他,扮得恍若人人可欺,他一時起了憐憫之心,又莫名為自己能救一積弱孤女于水火升起了些慰藉感,再加上阿夭因在孝中顧忌他的前途不肯讓他碰,一來二去的,竟就做起了金屋藏嬌的事情來。
在魏永嫣這裏,他嘗試過諸多百無禁忌的快感,也獲得了男子的尊嚴,是以,其實他待她是有些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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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一切都是這位殿下悉心營造出的騙局,真實的魏永嫣,與僞裝出來的衛姑娘大相徑庭,甚至後來還會脅迫他抛棄原配發妻,變得面目猙獰,一不做二不休地害死了阿夭。
可眼前的魏永嫣,瞧着還十分溫柔小意,即便是提前被他識破了身份,同他有過夫妻之實,也沒有提出讓他悔婚另娶的無理要求。
“昀郎。”她拉着他的袖子,十分替他高興的樣子:“你中了會元,日後,定然能青雲直上,再也不必看你嫡母和長兄的眼色了!”
顧昀望着那只柔若無骨的手,視線掃過朱紅水潤的唇,眼前忽地就冒出阿夭在三叔懷裏,動情地吻他的一幕。
當日的一步,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後果,哪裏還能再錯下去?
他退後一步,恭敬地給魏永嫣行禮,見她似乎為他的生分怔在原地,又緩和了語氣:“殿下是何時回京的?在大覺寺中,可受了什麽委屈?”
不提這倒好,一提,魏永嫣便覺得滿腹的怒氣,一時疑心他是否是故意在拿話嘲諷她。
卻聽他又語氣疑惑地道:“好端端的,殿下為何要給陳太後祈福?太後的病,應也沒那麽嚴重吧?”
竟是在試探她離京的因由。
魏永嫣愣了愣,沒想到他竟然不知內情,旋即又釋然——那位晏姑娘苦心孤詣地害了她一場,哪裏敢在心上人面前說實話?那位顧相爺,更是不會在子侄面前邀功的人。所以顧昀一心準備春闱,不曉得內情也是正常的。
當下,只能強撐起一個笑:“我也不知,這都是陛下的旨意,我雖然是陛下的姐姐,卻也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只有領命的。”
說罷,忽地轉了話題:“眼下昀郎你金榜題名,是否也要準備向晏姑娘提親了?”
對面的女子笑得仍溫婉和善,顧昀卻心裏打了個突,想起前世她也是這裏笑吟吟地從他口中套話,轉頭就去害了阿夭,于是面色鎮定地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約,也輪不到我做主。”又笑看魏永嫣一眼:“可是殿下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
魏永嫣眸光微閃。
她覺得顧昀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從前見他,只覺得他太年輕青澀,容易拿捏,遇上什麽大事,便容易亂了陣腳,大多的情緒還是留在表面。可這一回他中了會元,她原本覺得有些無趣的念頭一掃而空,主動邀了他來見她,卻覺得他似乎從容鎮定了很多,隐隐的,竟給她一種老謀深算的顧相爺的感覺。
她低頭想了想,忽地上前抱住了男子的腰,低聲道:“我嫁過人,自知配不上昀郎,只恨你我相逢太晚。只是如今我對昀郎情根深種,縱然昀郎你要娶了美嬌娘進門,也盼着你,閑暇時能來瞧瞧我,便是一眼,我也滿足了……”
身份矜貴的公主,寧願為情當見不得光的外室,又有幾個男子聽到這種話不會大受感動呢?
但這樣的話顧昀前世已經聽過一遍了,心頭便不再像她想象的那般動容,因為他心裏清楚,她說出的話大多是用來哄騙他的。若真是這樣不圖名分,不圖他守在她身邊,前世又怎麽會擇機逼他娶她進門呢?
顧昀提了提唇,手掌覆在女子柔軟的腰肢上拍了拍,似在寬慰:“承蒙殿下青睐,顧某實然才不堪相配,殿下放心,往後一有時間,臣便會去看望殿下的。只盼殿下日日歡喜,能保重好身子。”
……
待顧昀走了,魏永嫣臉上的羞澀嬌媚一掃而空,看着閣樓下那人離開後腳下生風的模樣,嗤笑了一聲。
果真是恨不得立時去娶他那位表妹!
能青雲直上的登天梯擺在面前他無動于衷,反而沉湎于往日青梅竹馬的情分裏,盼着與佳人長廂厮守,對着她,也不過是敷衍地應承了幾句。
他未免也太小瞧皇室了。
魏永嫣恨得咬牙切齒,一時間竟又湧上些惡心的情緒,這一回,她的神情要嚴肅多了。
自打生了孩子之後她的月事就不怎麽規律了,有時候幹脆就沒有,所以這一回,她原本也沒放在心上。可回京這些時日,這種詭異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
一個令她恐懼的想法在她腦子裏來回地竄,她深吸了一口氣,對着倩雪道:“等回了府,傳個信得過的太醫過來。”
倩雪心頭微動,也變了臉色,低頭應是。
回至陽安侯府,見紅籠高挂,絲竹聲入耳,滿地殘留着炮仗灰兒,一路上遇見的婢女小厮,無不喜氣洋洋,一問才知太夫人發了賞錢下來,父親又放了爆竹敬告祖先,一時間恭賀聲不絕于耳,衆星拱月般地簇擁着他到了侯府的外書房。
陽安侯顧文忠面上難掩喜意,也不顧妻子馬氏還在場,便得意地拍着兒子的肩膀,道:“中了會元!看來,咱們家還得是你最有出息,若是日後能走到你三叔那一步,顧家的榮華富貴,便能再續數十年。”
馬氏笑容慈愛,聞言看了一眼顧文忠,心裏不悅,卻沒有表現出來。
顧昀眼角的笑意也是微頓。
若是放在往日,他聽到父親這樣的欣賞他,還拿他比照三叔的仕途,他定然會極為欣喜。可瞧見了四宜樓的那一幕後,再提起這位長輩,他便再也沒法笑出來了。
他不要走顧文堂的老路,他要比他走得更快,怕得更高。屆時,也要看這位高高在上的三叔如喪家之犬那般,在他眼前狼狽臣服,吃下他給的戲弄和苦頭。
于是他只是含笑應了一聲,便轉了話題:“父親,如今我高中了,我與晏家表妹的婚事,是否也該定下來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先前雖請了媒婆,寫了婚書,但到底沒有過完三媒六禮,外人也多半不知。
誰知,侯夫人馬氏聽了這話,卻淡淡笑了笑:“昀哥兒,你心性好,縱然金榜題名也仍舊記挂着這一樁,這是好事。不過現下還有殿試要準備,也不能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面,依母親看,還是等殿試過後再說吧。”
會元畢竟只是一個會元,殿試過後,陛下親口點的狀元,才是新科真正的頭名。
顧文忠也知曉輕重,本來是樂見其成促成這婚事的,聞言也改了口:“你母親說的是,孰輕孰重,你要分得清,不可被兒女情長牽絆着誤了大事。”
顧昀心頭苦澀,知道父親方才得意忘形之下說出的話定然是戳了嫡母的心窩子了,只是婚姻之事,聘禮的準備都要靠這位嫡母來掌眼,她顯然現下不願意為了他趕在殿試之前緊鑼密鼓地去下聘,那這事便只有先拖着了。
“兒子領命。”
他恭敬應是,心頭卻在想,實然也無妨,等到瓊林宴上,他面見了天子,屆時陛下金口玉言,倒比眼下趕鴨子上架要讓人心裏更穩妥些。
……
與此同時,白記糕鋪的後院,白家兄妹送走了來報喜的官差,俱也都是喜不自勝。
“哥,你中了進士了!”白九娘笑得開懷,笑着笑着,眼角竟然有淚。
他們父母早逝,受了許多族人的白眼艱難地長大,後來哥哥有讀書的天賦,又一心科舉,為了能讓他走得順遂,自己付出的心血數不勝數,好在如今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她遇了提攜她生意的貴人,哥哥又中了進士,日後不出意外便能留在翰林,再沒有什麽苦頭了。
從來穩重從容的白彥允也是難掩欣喜。
“妹妹,日後,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他認真地一字一句道。
白九娘剛又手背抹了抹淚,聞言扁了扁嘴,眼淚便止不住地開始往下掉。
白彥允笑起來,難得在這個潑辣能幹的妹妹面前有些兄長的威嚴,摸着她的頭笑:“再哭下去,你店裏那些夥計可都要看你的笑話了。”
白九娘這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事得給晏姑娘寫個信報喜,順便答謝她的恩情。”想起晏姑娘,她眸光裏都是感激,不過她也有着別的小心思:如今她哥哥已經不再是京城籍籍無名的窮舉子,進士能入翰林,說不定日後顧家便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若是晏姑娘能替她哥哥在顧相爺面前美言幾句,說不定哥哥的仕途走得會更順暢一些。
那日她被敲打的那一番,也瞧出了晏姑娘在顧家并不是被人遺忘的表親,恰恰相反,她在那位位高權重的顧相爺跟前很能說得上話。
聞言,白彥允并未阻止,在人情往來方面,妹妹其實要比他擅長得多。
“行了,你也趕緊進屋去準備殿試吧,那可是個大頭呢,說不定,你妹妹我還能瞧見你跨馬游街呢。”
白彥允失笑。
他的文章并沒能入會試的前三名,可見并不合京城裏的大人們的意,到了殿試,也很難有破格拔擢的機會。不過,只要是個進士,也能算得上對得起他這些年的苦讀了。
當下也不再耽誤妹妹的糕點生意,回了他住的卧房去繼續閉門讀書去了。
……
白記糕鋪近來的生意越發紅火了,被晏安寧換了個地界重開後,寬敞了許多,裏頭也置了很多幹淨的桌椅,糕點的價格亦有提高,一時間,能踏入店鋪內用點心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貴的人。
白九娘擦幹了眼淚,對着銅鏡看了看,這才重新進了前頭,幫着夥計招待客人。
她從晏姑娘派來的人那裏學到了點茶的技藝,現下也是很受貴客們歡迎,混在糕點的名目裏,做了點茶便能多收許多銀子。所以縱然勞累些,她也是心情愉悅,不嫌麻煩的。
只是今日她遇到的客人卻有幾分不同。
是個風度翩翩的俊俏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上的袍子斓邊織着金絲,一看便身份不凡。
白九娘卻微微皺眉,頓住腳有些遲疑。
這客人出手是闊氣,可這都連來了好幾日了,什麽糕點能讓一個貴人連着吃好幾日?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見慣了一心攀高枝到頭來反而被害得誤入風塵的女子,白九娘對這樣的貴公子并沒有什麽想法,反而內心警惕不已——她憑着一雙手腳,眼下已将生意做出了些眉目,她兄長也中了進士,眼看前途大好,她可不會做什麽被人養在外頭享受榮華富貴的白日夢。
賀祁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年輕女子。
眼尾微紅,像是剛哭過,瞧着十分惹人憐惜,平日裏冷冰冰的,這會兒看着倒是格外新奇。若是在床笫之間也是這樣的媚态,只怕能勾得他好幾日都不想下床,拉着這美嬌娘共赴巫山流連忘返。
一個小小的糕點鋪子,竟然藏了個這樣的絕色美人,賀祁只覺得自己像是撿到了寶,便來得格外殷勤些。
便聽旁邊的小厮替他開口:“姑娘這樣美貌,不知可定了親?”
幾乎是明晃晃地将心思擺在了面上。
白九娘深吸了一口氣,含笑道:“不瞞二位,我兄長剛金榜題名,等過了殿試,想來便會為我定親了。”
那小厮有些訝異:“方才那報喜的官差,是來找你兄長的?”
“正是。”
聞言,賀祁笑了笑,點頭道:“那這廂便恭賀白老板家有喜事了。”喝了一盞茶,便起身要走:“家中還有事,便不多耽擱了。”
白九娘見狀微微松了口氣。
這公子雖然癡纏,瞧着卻腦子還算清明,知曉她家裏馬上要有人做官了,不便得罪,便立時放棄了。
不過她抛頭露面的做生意,的确就會引來這樣的麻煩。或許,她該學學晏姑娘,逐漸從明面上退出來,只盯着後廚便好。
她卻不知,那看上去溫和有禮的貴公子出了糕鋪的大門,臉上的神色就陰沉了下來。
“不識擡舉的賤人!”
他目光涼涼地掃了小厮一眼,後者立時會意:“确實是那女子淺薄無知,不知道世子的尊貴。世子放心,這事,小的一定給您辦得妥當!”
賀祁這才神情微霁。
一個小小的進士,還不知道能不能留在京城呢,便敢拿出來壓他?
顧家那美人聽說顧昀還是要娶,他碰不得,難道一個小小的糕鋪東家,他想要還能到不了手麽?
繡完了佛經,晏安寧本該搬回侯府去,可太夫人卻舍不得她,硬要她再多留些時日:“……日後等你嫁過去,還怕在侯府呆不夠麽?”
晏安寧只能幹笑兩聲,實則她只是有些擔心姨母,不過現下月份還不算太重,在國公府耽擱些時日也無妨,她便應了。
會試張榜過後,府裏許許多多的人都來朝她恭賀,道顧昀有多麽多麽出息,日後一定能給她掙一個诰命夫人回來。她也聽說了,那日顧昀回府便向陽安侯要求立刻提親,只是因殿試在即的原由,被陽安侯夫婦婉拒了。
這舉動落在有心人眼裏,更是豔羨她得了個對她情根深種的好郎君。
只是世事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間事她不便讓旁人知曉,又不想花費諸多心思做這種毫無意義的應酬,遂裝作得了風寒身子不爽,閉門不出起來。
可這一日,國公府外院回事處的人卻來禀告,道晏家票號的掌櫃陪着一個年輕男子上了門,說有急事來尋她。
她仔細想了想,卻沒什麽頭緒,但票號掌櫃是她心腹,無論如何都要給面子的,于是便更衣梳妝,去了國公府外院花廳隔着屏風見客。
……
此刻的白彥允,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片刻也安定不下來,在廳堂裏來回地走。
今日他本來在房內讀書,到了飯點出去卻發現妹妹白九娘出門送糕點還未歸來。他心裏覺得奇怪,便問了跑堂的夥計,這才知曉在一個時辰之前,有個客人找上門來花了一大筆錢要求白九娘上門去做糕點,說她家老太太口味刁鑽,必須要吃到剛出爐的白記糕點才會滿意。
可那家人住得很近,不至于一個時辰都未歸,白彥允有些不妙的預感,帶着人去找那柳府,對方卻稱白九娘做完糕點早就離開了,不曾在柳府逗留。
白彥允這下子徹底慌了神。
妹妹生得漂亮,從前初做生意的時候也會遇上些街溜子,只是她性子潑辣,又懂些防身術,同官府打點了一番後,那些不長眼的小人物也沒敢再冒頭。
歸在晏氏下頭以後,等閑之輩更是不敢輕易冒犯。
只是這生意越做越大,有些高門子弟也會偶爾出現在此處。他想起妹妹前幾日同他玩笑般提起的那位賀公子,随之襲來的恐慌幾乎将他整個人淹沒。
一個觊觎她美色的登徒子,當真會因為聽說他中了進士便望而卻步了麽?
他真有那麽大的體面嗎?
直覺告訴他就是那混賬東西做的,可除了知道那人姓賀,旁的他什麽都不知道。偌大的京城,縱有疑心,他又該如何海底撈針般地尋到那人?
六神無主之際,他忽地想到了整日被九娘挂在嘴邊的晏姑娘。
顧家!
對了,這件事,顧家興許真能做到!
他心裏的弦幾乎快要崩短,但行事卻越發鎮定缜密,知曉他在晏姑娘這裏是生臉,恐怕進不了顧家的門,當機立斷地便去尋了京城晏家票號的掌櫃求他幫忙,好在對方也是個熱心人,一聽說這事便知不可耽擱,将手頭的事交代下去便帶着他來了國公府。
實然他心裏有些疑惑,晏姑娘怎麽會住在國公府?按照白九娘說的,她是侯府的表親,再怎麽說,也應該住在侯府才是。
不過眼下的他,已然沒心思去計較這些細微之事了。
迎客花廳的後門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象牙點翠的屏風後依稀出現了個綽約曼妙的身影。
女子的聲音輕柔溫和:“甘掌櫃,票號出了什麽事情麽?”
“不是不是。”甘掌櫃連連搖頭,看了一眼六神無主的白彥允,道:“是白記糕鋪的白掌櫃出了事,我便帶了她家兄長過來尋您。”
屏風後的晏安寧怔了怔,旋即攥緊了手:“九娘出事了?快說說,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她與白九娘還算投緣,亦很欣賞她身上的那股狠勁兒,幾番走動下來早有了些情分,如今一聽,自然也為她着急起來。
白彥允感受到屏風後的人同他相仿的情緒,內心才稍稍鎮定了些——不是将他們兄妹二人視作可有可無的草芥便好,他最怕妹妹在心頭将她美化得過甚,實然對方根本沒将她的性命放在心上,那他巴巴地尋上來,最後就會是笑話一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将事情的經過同晏安寧一一道來,又說了自己的猜測,屋子裏便靜默了下來。
甘掌櫃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忍不住道:“白郎君,所以這只是您自個兒的猜測?且不說這個,這京城姓賀的人可多着呢,便是神仙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你說的那個姓賀的啊。”
說是高門大戶,可對于毫無根基的白家人來說,但凡有些家底的看起來不都是高門麽?
這哪裏是救人啊,這不是在為難他家姑娘麽?
聞言,白彥允面無血色,只道:“晏姑娘,我記得那姓賀的公子的長相,會不會有幫助?”
“記得多少?”
“……過目不忘,所有細節都記得。”
晏安寧微微有些意外,但她也知不能坐以待斃地等着白九娘自己回來——美貌的姑娘家耽擱在外頭,怎麽想也不會有什麽好事,早一刻找到她,她便少一些危險。
當下立時要了筆墨來,輕聲道:“那煩請白郎君仔細敘說那人長相,我擅長丹青,嘗試将他畫出來看看是否是相熟的人。”
她的聲音溫和卻又有力,帶着幾分胸有成竹的篤定,白彥允被甘掌櫃挑起的煩悶很快消解,當下便仔仔細細地将他記得的一切描述出來。
晏安寧越聽越意外,這位白郎君的敘說方式,倒真像是此人站在他跟前,任他打量,想出最貼近的描述為止一般透徹,想來他所言非虛,他倒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放下筆,她的表情卻頓住了。
“姑娘,這不是……”招兒也驚呼出聲。
點翠屏風後頭,白彥允聞聲卻升起了一絲希望:“……姑娘認得那人?”
“……認得。”
晏安寧嘆息了一口氣,畫像上的翩翩公子,不是賀祁,又是誰?
她想起前世聽到的那些關于賀祁的傳聞,心狠狠地沉了沉——據說曾有許多妙齡女子曾被賀祁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染指,眼下她只能盼着,白九娘不是那些可憐又倒黴的女子中的一員了。
“拿去給白郎君瞧瞧。”
白彥允接過畫像,神情卻立刻變得激動起來:“正是此人!”
晏安寧神情失望,卻忽地想起了白九娘的姓氏。
姓白。
那位酷吏,似乎也姓白……
她猛地站起身來,繞過了屏風,仔細地打量這位白郎君的長相。
玉潔松貞的讀書人,眉眼精致,身型清梧修長,整個人有着一種讓人挪不開眼的俊朗。
但晏安寧近乎失态地盯着他的原因卻不是因為他好看,而是此人,竟與前世同她擦身而過的那位酷吏生得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白彥允眸光明亮溫和,待這世間仿佛都是坦誠的,那人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鸷氣息,被他盯上,就像是莫名成了他利劍出鞘的下一個獵物似的。
京城人那時戲稱那位為白無常,而那位最開始家喻戶曉的時機,便是因他鐵面無私地撼動了京城一大勳貴,綏遠侯府的根基。
前世,那位白大人幾乎将賀祁扒皮抽筋,手段極其殘忍。
如果說,那位白無常就是眼前的白彥允的話,他性情大變,又甘舍得一身剮做皇帝手中的刀,對賀祁亦殘忍得令人膽寒……
晏安寧倒吸了一口涼氣,匆匆離去了:“……在這等着。”
她得盡快想法子找到白九娘了,否則,她恐有性命之憂。
……
顧文堂今日雖在休沐,卻仍舊忙得不可開交,現下亦在外院書房會見一位官員。
徐啓瞧見晏安寧帶着婢女匆匆來了,有些遲疑地上前道:“晏姑娘,現下相爺正忙着……”
晏安寧卻打斷了他:“徐管事,我找的是您。您可知,綏遠侯府世子賀祁在外頭都有什麽住處?”
賀祁在男女之事上雖然荒謬,但到底是綏遠侯府的世子,不能将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搬回侯府,若是動了手,想必是将人擄到了外頭的哪處宅子裏。
她記得,顧文堂手下也有一支人手,知曉京城許多世家大戶的陰私,類似于皇帝的內衛。
這事她前世聽顧昀提起過,今生的她理應不知,但現下她急着救人,也來不及去計較這些了。
“……或者,您知不知曉,賀祁今日的行蹤?”
徐啓愣了愣,很是意外此人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來。
他望着書房的方向遲疑了片刻,想起相爺對這小姑娘一貫的縱容,到底是低聲說了幾句。
晏安寧眸光一亮,連聲道謝後又匆忙離去了。
徐啓立在原地想着事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終是敲門進去,低聲禀告:“相爺,方才姑娘過來了……”
書房內,顧文堂的眉頭漸漸攏起。
外客不知內情,只當徐啓口中的姑娘是顧文堂的女兒,便笑道:“相爺去處理家事便是。”
顧文堂微微颔首,帶着人出了書房,站在廊下細問起來。
……
這廂,白彥允見着晏安寧很快去而複返,忙不顧禮數地上前去問:“晏姑娘,怎麽樣了?”
晏安寧看他一眼:“跟我走吧。”
據徐啓說,賀祁在侯府外頭的落腳點主要有兩處,但她覺得,其中五安胡同的那一處是最有可能的。
嘎吱嘎吱的搖晃聲混着女子的輕喘嬌咛聲,落入外頭守門人的耳中,自是暧昧不堪細聽,引起一陣擠眉弄眼的嬉笑聲。
沒想到那小娘子瞧上去性子剛烈,眼下在床上倒還算聽話,也省得世子爺動一場怒,牽連他們這些下人了。
然而,此刻的屋內卻并未發生如他們想象中那般水乳交融的場面。
白九娘臉色蒼白地搖晃着床梆子,細白的手腕都開始發腫,但這并不是她最關心的,她只是滿臉絕望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男子,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從柳府二門出來,便被這群人打暈了擄走了,等她醒轉過來,便看見賀祁正壓在自己身上解她的斓裙。
她瞬間就明白了。
若換做旁的女子,早就吓得尖叫出聲,掙紮着要逃。可她長于市井,從小便無人護佑,深知男女之間力氣有多麽懸殊。
她直接逃跑,不僅一點生機都沒有,還可能惹怒對方,引來更恐怖的後果。
尤其是眼前這個瞧上去衣冠楚楚的男人,他若真是懂得憐惜女人的,就不會表面騙她不再執着于她,結果轉頭來耍陰招……
于是,心思飛轉之間,她假意迎合,裝作自己從前只是覺得配不上他,實則一早般愛慕他。對方聽了她的話,果真看上去心情大好,也不再粗暴地打算直接要了她,還同她玩起些溫情蜜意的手段來。
白九娘找準了時機,狠狠地将賀祁的頭撞在了床闌上,對方便暈了過去。
做完這一切,她便準備自己逃出去,誰知将這偌大的屋子走了個遍,卻發現心思缜密的賀祁早将能逃出去的窗戶全都封了起來。
他打心眼裏覺得自己性子剛烈定然不會輕易屈服,所以做了萬全的準備。
門口的守衛又明顯不止一人,無奈之下,白九娘只好裝作已經和他成了事,來使外頭守門的人放下戒心。
只是這到底只是緩兵之計,萬一賀祁中途醒來,只怕迎接她的便是他的盛怒和噩夢般的命運。
白九娘咬了咬唇,眸光帶着希冀地往門外的方向看,心裏暗暗祈禱,她那心細如發的兄長能發覺她的異常,救她出去。只是想到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又怕他在這些人手裏吃了虧,兄妹倆都折損在了這裏……
一時間,她悲從中來,絲毫不能理解為何她勤勤懇懇做人,好不容易就要苦盡甘來了,上天卻要給她這樣的命運,坐在榻沿邊,不禁潸然淚下。
“小美人,你哭什麽,我都還沒哭呢?”男子的笑聲卻突兀地在屋子裏響起。
白九娘瞬時手腳發涼,拔腿就向門口的方向跑。
可一只手捂着後腦勺的賀祁右手仍舊有力,毫不費力地将她扯回來丢在了床上,沾染着血跡的雙手壓在她的脖頸上,溫潤如玉的面容上挂着與其氣質極其不相稱的陰鸷。
“當垆賣酒的賤人,你又比窯子裏的姐兒高貴在什麽地方?本世子願意寵幸你,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竟敢傷我……活得膩歪了,便不必活了。”他還在笑,可說出的話卻讓人遍體生寒。
白九娘拼命地掙紮卻毫無反擊之力,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氣息在一點點流失,眼前這個狀若瘋癫的男人,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爺,我錯了,你放過……我吧……”她艱難地求饒,試圖故技重施。
可賀祁吃了一回虧,眼下再也沒了什麽風月心思,只想将這個忤逆他的女人親手殺掉。
白九娘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眼前也開始陣陣發暈,眼冒金星。
一行清淚無知無覺地從她眼角落下。
她絕望了。
正在此時,外頭卻忽地傳來一陣喧鬧聲,是賀祁的守衛驚慌失措的聲音。
“大膽,你們是什麽人?”
“你們知不知道,裏面的貴人是誰?”
像是跳腳的螞蚱,極力的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可對方卻無動于衷,清清冷冷的聲音裏滿是不屑和果決:“……把人押回去。”
床榻上的賀祁猛地坐起身來,臉色驚疑不定地望着外頭,白九娘身上的禁锢随之而解。
她大口地呼吸,臉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欣喜和慶幸,已然聽出了生死關頭,如同天籁般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的主人。
正是那位數次對她出手相助的晏姑娘。
“晏姑娘……”她眼含熱淚,沖進來的卻是眼眶通紅的白彥允。
兄妹倆對視一眼,俱都開始不顧形象地哭了起來。
而一邊的賀祁心知大勢已去,早腳底抹油地準備開溜了。
晏安寧卻沒錯過這個惡心的登徒子的意圖:“……攔住他!”
賀祁這才注意到此處發號施令的人的身份。
他錯愕地看着晏安寧,像是不明白他在顧家瞧見的如玉美人怎生也變成了一副潑婦作态,連聲道:“姑娘,你認得我,這其中定然有誤會……”
一面說着,一面靠近晏安寧,手也向她伸出去,似乎打算拍她的肩來套近乎。
然而那手還沒來得及挨上晏安寧的衣料,一陣破空聲響起,晏安寧便瞧見眼前人痛呼一聲,旋即白眼一翻,整個人直直倒了下去,
她訝異地回身,便見顧文堂皺着眉心被人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