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顧文堂語氣低沉地說罷那一句,卻見懷中美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在他懷裏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着,懶懶道:“那這正好可以為三叔所用了罷。”
鬧市裏轉彎使得馬車略有颠簸,他垂眸攬着那柔軟的腰肢往裏撈了撈,嗯了一聲:“原還準備了些計策,倒不想竟有現成的把柄。”
她似并不想多提這些人,轉而問起賀祁來:“……三叔準備怎麽處置他?”
“綏遠侯府還不到倒臺的時候,現下,也只能小懲大誡。”
區區一個賀家自然不算什麽,但賀家同太後娘家陳家是親近的姻親,陳家手握兵權,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畢竟只是人臣,陛下沒打算向陳家磨刀霍霍,他也不好先動手。
小懲大誡?
晏安寧卻有些想笑,坐起來兩指撚起小桌子上那碎裂的白玉玉佩,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怎麽瞧着您沒打算給他留情面呢?”
這玉佩其實也沉手,顧文堂就這樣直直抛過去砸擊賀祁的腦門,就是把他敲成傻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顧文堂眉宇間無奈地溢出一絲輕笑來,捧着她腰肢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他得承認,當時遠遠瞧見賀祁那混帳東西竟伸手想碰她,心口便有一股怒火直往上沖。
賀祁之龌龊,他心如明鏡。她卻是最純淨美好的,那起子下作人,用那樣的眼神瞧她,便是只是碰着她的衣角,對他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
“行了,這事我會處理好的,白家人那邊,也不會再受攪擾。”
一些手段,說出來怕污了她的耳朵。
晏安寧點點頭,有些想說白彥允大抵會是個對他有用的可造之材,但想起方才他提起這人的語氣算不上和善,便又将話咽了下去。左右是不那麽重要的人,沒必要特地提一嘴給二人找不痛快。
……
顧家人眼中,她與顧昀不日便要定親,馬氏少不得要拿侯府的規矩對她約束一二,這些時日,她倒是很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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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賀祁的處置,顧文堂遮遮掩掩不肯告訴他,不過轉頭甘掌櫃等人來給她送賬本的時候,晏安寧倒是聽到了些外頭的消息。
綏遠侯府世子赤身裸.體,喝得酩酊大醉地在花巷的巷口睡了一晌午的消息,猶如被插上了翅膀一般,一日內便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這對于許多欽慕賀祁的閨閣女子是個沉重的打擊。
沒想到,賀世子不僅不是端方正直,面如冠玉的君子,還流連于花街柳巷,甚至酒後無德到在平民百姓面前丢了這樣的醜……一時間,賀祁正在議親的人家火速同他退了親,餘下的那些未出閣的姑娘們,也個個有多遠躲多遠,生怕被他沾上了。
綏遠侯府衆人也是好一陣子大門緊閉,不敢出門見人。
聽聞綏遠侯爺在朝廷上還挨了禦史的彈劾,皇帝略施懲戒,以教子不嚴為由罰了他半年的俸祿。
鐘鳴鼎食之家,誰又靠那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可皇帝這一下子一錘定音,風言風語成了确有其事,綏遠侯府一下子便在勳貴圈裏擡不起頭了。
不過這事到底也不是什麽大事,因為京城百姓的目光,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殿試吸引走了。
殿試過後,皇帝召集了內閣一衆閣老,在武英殿議事,評選這屆科舉的三甲進士。
照禮,殿試成績該由天子欽定,但上一屆春闱時,皇帝尚且不滿十二歲,才華與年紀都不足以服衆,自然得依仗着閣老們,這一回的情形卻是大不一樣了,一甲的三位,是要由皇帝從至少前十的文章中擇選出來的。
眼下到了皇帝手中的正好有十份卷子。
翻看了一番,皇帝将顧昀的試卷從中跳出來,笑問殿下:“這會試會元顧昀,可是顧首輔的子侄?”
顧文堂應了聲是,神情無悲無喜:“……是以這回的閱卷,臣并未參與。”
便是一副要避嫌的态度了。
皇帝笑着颔首,仔細地将顧昀做的文章看了一遍,談不上滿意,卻也無甚可挑剔。
實則他在殿試的題目上動了些心思,若要真答出個所以然而非滿篇空話,不免會涉及到一些毒辣的觀點,甚至會撼動殿下坐着的一些閣老的利益。
顧昀的這篇文章,舉出了些行之有效的法子,但在他看來,不過是治标不治本——說到底,或許因此人出身世家,性子裏太過于求穩,也或許,是他天生就站着他要革除的一方的立場上,并未有什麽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孤勇。
不過遍觀前十的這些文章,論文藻措辭,論切中時弊,還是顧昀的這一篇要更好些。
只是好,卻不是足以讓他滿意的好。
皇帝放下手中的考卷,忽地揚眉一笑:“其餘的卷子呢?左右朕也有時間,這科舉三年才辦一次,朕也是想好好瞧一瞧。”
殿下一衆人面面相觑,主考官楊蒙戰戰兢兢地上前揖禮:“……陛下可是對臣下選出來的卷子不甚滿意?其餘的人寫的文章,恐怕更加不堪聖裁……”
要知道,這些前十的考卷,都是諸位閣老并禮部的考官足足畫上八個圈,才能有資格送到皇帝眼前的。
上首的小皇帝但笑不語。
顧文堂卻猜出皇帝的打算,這是頭一回由皇帝親眼盯着的科舉,他是要吸納自己的心腹,因而格外認真嚴苛些。
他便看了一眼楊蒙:“楊大人,陛下有令,自當遵從。”
楊蒙愣了愣,低頭應是,便讓人将其餘的考卷都送入了殿中。
三甲進士的考卷加起來足有上百人,皇帝卻像精力用不完似的,一張接一張地看。
有花白胡子的年邁閣老早就頂不住了,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所幸皇帝一心閱卷,倒并未注意下頭。
終于,皇帝手捧一張上頭只畫了三個圈的考卷,眸光中閃過一抹滿意的笑容。
白彥允。
這人的名字倒是眼熟,似乎在會試的時候,他閑來無事翻看禮部送上來的考卷時,他便瞧見了這人的文章。
确實大膽,敢将底下一些挑動人神經的事情寫在紙上,這回的殿試,他的文章倒是更膽大妄為了,觀他所寫,倒顯得眼下的大魏朝廷,處處都有弊端,樣樣都是不妥,怪不得只得了三個圈。
他若是自恃開了治世或是心胸狹隘的皇帝,只怕看見這樣的文章就要氣得将此人拉出去砍了,縱是輕的,恐怕也要他永生不得入仕。
這些官員沒讓這樣的文章送到他的眼前,可能也是存了些保全他的好意。論行文與文采,這人其實也是佼佼者,只是一些觀點或許因為不曾踏足官場,顯出些涉世未深的青澀。
“此子,堪入一甲。”皇帝大笑着評述。
聞言,殿下諸臣面面相觑,有人皺緊了眉頭想要相勸,迎上皇帝微冷的目光,又看一眼旁邊似乎毫無反對之意的顧首輔,只得又怏怏閉了嘴。
心裏卻很納悶,陛下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皇帝卻不再理睬衆人心思,在金榜上大筆一揮:“一甲狀元,顧昀。榜眼,劉居石。探花,白彥允……”
又命掌印公公宣讀,曉谕諸臣。
塵埃落定。
見狀,顧文堂起身一揖:“臣,恭賀陛下又得英才。”
衆臣也連忙應和。
皇帝含笑命衆人起身,看着平靜如水的顧文堂,眸光微微閃爍。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只是內閣,素來又有近親不可同掌權柄的規矩。
太師如今還很年輕,若是一直在內閣,再待三十年都不成問題。就是不知,他那位亦是驚才豔豔的侄兒日後若到了臨門一腳的境地,他是會退位讓給後進,還是手握權柄不放呢?
為權勢地位,親父子阋牆也不罕見,若為叔侄,又當如何呢?
這念頭光是想一想,就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而由始自終,寶殿之下,那着緋色仙鶴官袍的男子眉眼始終淡淡的,面上的神情讓人辨不出喜怒來。
*
皇榜出,天下聞。
顧昀中了狀元,在顧家又引起了一番震動。
陽安侯喜不自勝,一臉春風得意地要大肆宴請通家之好相慶。
侯夫人馬氏認為這是皇帝給的體面,代表皇家仍然看重顧家,顧家前途無虞,總體也是高興的。
太夫人看得要更深遠一些,知道這狀元的分量和意味與會試時大為不同,喜憂參半地勸誡了顧昀幾句。
到顧昀這裏,便只剩下胸有成竹的興奮和迫切了。
原先他還想着三叔父會不會在陛下面前進讒言給他使絆子,現在看來,他明面上到底還是要保全顧家的體面的。
婦人之仁!
他在心裏冷笑。
等他在瓊林宴上求得陛下賜婚,三叔再想從中阻攔,便只有違抗上意,做亂臣賊子這一條路了。
他不信如他三叔這種宦海浮沉的老手,生平遇到了那麽多願意自薦枕席的貴女,會甘願為一個晏安寧做到那種地步。
晏安寧于他,多半只是圖個新鮮,那般的意亂情迷,未必不是因他清楚地知曉,她前世是他的妻,今生也是他的未婚妻,對着侄媳油然而生的一種禁忌感在作祟。
就如他那時知曉了魏永嫣的真實身份,一面惱怒她的欺騙,一面卻因她曾為人婦,甚至已為人母,更覺床笫之間盡享別致風情。
男人本就是有這種本能的劣根性。
這是錯謬,便該被糾正過來。
想起自打他中了會元以後就故意躲着他的晏安寧,他深吸了一口氣:見到他如此出息,她心裏定然也是動搖了的。此刻,恐怕因做錯了事羞于見他。
他不會責怪他的阿夭的,這件事,本就是他的過失——未能趕在三叔之前回來,将事情弄成了現在的局面……
等他娶了她過門,他定然會好好補償于她,他有自信,他并不比三叔差。縱然如今三叔位高權重,但他還年輕,未必就沒有青雲直上将他踩在腳下的機會!
念此,他越發意氣風發,仿佛已經瞧見了美人回心轉意地依偎在他懷裏,聲聲喚着他夫君的妩媚模樣。
一時間,竟覺下腹激蕩,仿若有一股熱流在四肢百骸裏沸騰翻滾。
閉目半晌,方平靜下來。
……
金殿傳胪之後,便是一甲頭三名更上朱紅朝服,在鴻胪寺官員的指引下準備跨馬游街。
顧昀頭一次戴上象征着狀元的烏紗帽,上頭墜着兩朵赤金紅蕊大花,榜眼同探花二人,則是各在左右兩邊簪了一朵。
他餘光瞥見那探花郎白彥允整個人仿佛踩在雲端,飄飄難歸地面的激動模樣,暗暗抿了抿唇,眸中隐約有些不屑。
仍舊是同前世一般,寒門出身,毫無見地。
只不過,前世他只能站在人群中看這白彥允溢于言表的喜悅,今生,這位昔日的狀元郎卻得站在他的身後,被奪去屬于他的諸多榮光。
這麽一想,顧昀看着白彥允的目光,便不免有些憐憫了。
而白彥允雖高興,卻也并沒有到渾然不知的地步——畢竟還在金殿之上,需注意禮儀德行,見顧昀這樣三番兩次地用算不上善意的目光來打量他,不免也擰了擰眉心,毫不示弱地回看過去,清隽俊秀的容顏中現出幾分凜冽。
人善被人欺,雖然理應與同科進士們打好交道,但妹妹先前的教訓已經讓他受教,凡事,不應太過往好的方面想。
縱然這位狀元郎姓顧,似乎就是那位顧首輔的侄兒,他也不能輕易将人當作好人看待。
白彥允的目光讓顧昀不由心裏打了個突,忽地想起前世成為皇帝走狗的“白無常”愠怒時便是這般看人——他們二人也曾因一些事情有過沖突,顧昀為此還吃了些苦頭,頓時,他的神情變得不自在起來,別過眼不再瞧他。
他們三跪九叩地謝了皇恩後,便開始跨馬游金街。
鑼鼓開道,彩仗護行,衆多圍觀的百姓肆意地打量着三位國之翹楚,榜眼年紀大一些也就罷了,這新科狀元和探花,卻是一個賽一個的斯文白淨,風流倜傥,直叫許多年輕的姑娘們學起舊俗,抛擲起鮮花瓜果起來。
“瞧瞧,狀元郎可真俊吶……”
“哎喲,探花郎才俊俏呢,你們不知曉,這探花從來都是優中選最俊的麽?”
白彥允哪裏經歷過這種陣仗,竟是臉紅到不行,艱難地躲避着姑娘們的熱情。
擡眼見前他們一個馬身的顧昀神色自若,目光卻在人群中不停搜尋着什麽,他心下微動,握緊了缰繩。
晚上便在宮城之中的一座大殿裏舉辦瓊林宴。
雖當今陛下也會參加這宴席,但一衆進士們進去了才知這席面排得有多長,若是坐在最後頭,怕是連陛下的臉都瞧不清。
因而他們很快就歇了心思,一些同進士也開始與同科們走動起來——他們入不了翰林,宴後便要準備外放地方,但具體是什麽地方,還是很有講究的。
坐在宴首的顧昀則不然,他一門心思盯着皇帝的動向,随時準備上前創造機會求一個恩典。
但令他抓狂的是,這瓊林宴上,陛下竟然還一直拉着內閣的一衆大臣們敘話,觀其神情,卻也不是什麽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這些人中,便包括他的三叔,顧文堂。
等的時間太久,他甚至開始懷疑,三叔是不是猜出了他的打算,故意在拖延着陛下?
但瓊林宴之上,但凡狀元郎是皇帝看得過眼的,總會說一些或激勵或敲打的話,他怎麽着也是陛下欽點的,陛下這種年紀,大抵也不會故意點一個自己完全瞧不上的吧?
喝了一盞熱茶下肚,他使了托辭将前來搭話的同科請走,便見皇帝跟前似乎空了一些。他神情一振,微理了理衣袍正了正烏紗帽,便見皇帝身邊的紅人曹賢不知何時面色焦急地過來了,低聲同皇帝說了些什麽,皇帝的表情立刻變了。
出什麽事了?
他心裏納悶。
曹賢看着是從後宮來的,可陛下現下并沒有妃嫔,難道是陳太後出事了?可前世,并沒有聽說辦瓊林宴時出過這樣的事啊。
不知緣何,顧昀心頭隐隐有些不安。可現下的他,并不能跟過去或是問什麽,當下,只好按捺下心頭的緊張,坐了下來。
……
皇帝急匆匆地走了幾步,卻見顧文堂跟在後面,眉宇緊皺。
“太師,前頭的瓊林宴您怎麽好不在?”
顧文堂卻搖搖頭:“先帝從來寵愛惠樂殿下,若是出了事,臣也無顏給先帝交代,陛下便讓臣跟去吧。”
皇帝神情微微有些動容,似是憶起了幼年時的點點滴滴,有同長姐的,有同早逝的先太子的,更多的,卻是同這個亦師亦父的臣子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多說什麽,颔首示意顧文堂跟上。
今日他特意召了長姐入宮,挑在這個時間點,自然也有他的打算。
薛家驸馬已經去了有快一年了,如今出了許多新進的才俊,若是長姐有意,他便可再賜下一門婚事,也免得她整日胡思亂想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
可誰知,方才曹賢卻來禀:“……惠樂殿下用膳時忽地暈倒了!”
他心裏有些亂,生怕她是因自己前些時日将她趕去廟裏吃齋念佛鬧出來的病,當下也顧不得什麽籠絡人心了,自是拔腳就走。
華燈初上,金色琉璃瓦在夜色裏也未被奪去光華。
皇帝急匆匆地走進朱紅殿門,一華服女子正面色蒼白地坐在軟塌上,太醫正在靜靜給她把脈。
皇帝一見她面色心裏便咯噔一下,昔日的嫌隙仿佛都暫且被抛擲一旁,只顧得血脈親情了。
魏永嫣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來。
此情此景,她已然知道是大事不妙了。但這是宮闱,她沒處躲,也沒法買通皇帝的心腹太醫。
皇帝看向胡太醫,便見對方已變了臉色,一臉的古怪。
“是什麽重病麽?”他忙問,心也揪了起來。
胡太醫讷讷半晌,看了一眼跟來的顧文堂,有些遲疑。
小皇帝不耐煩地擺手:“太師是自己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胡太醫一臉為難,咬了咬牙,還是低聲道:“殿下并無病症,只是……已有近三個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落針可聞。
胡太醫也拼命低着頭,恨不得直将腦袋垂到地宮的炕道裏去。
按理,宮裏太醫診出喜脈該喜不自勝,畢竟賞錢頗豐,可偏偏,被診出喜脈的是這一位……惠樂殿下的驸馬早就病逝了,此時她身懷六甲,又算得上哪門子的喜?
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對于皇家來說都是蒙羞,是天大的醜聞。
胡太醫已經開始為自己的項上人頭擔憂了。
皇帝怔愣住,過了半晌,怒氣沖沖地出了宮殿,恨不得立時坐着辇車離開此地。
他還以為她是病了,感情是和什麽人私通鬧出了這樣的醜聞,這也就罷了,偏生這一切還都被太師看在眼裏……
皇帝執政以來,頭一次覺得這麽丢臉。
“臣有事想禀告陛下。”可此時,從來最洞悉人心的太師卻并未離開,反而上前一步,面色沉凝地開口。
皇帝單手捏在辇車的扶手上,恨不得将其捏碎了,面上卻還要維持鎮定,深吸了一口氣,問:“什麽事?”
“……數月前,臣在碼頭,似乎瞧見了惠樂殿下的婢女與臣的侄兒顧昀往來,當時便疑心馬車上的人是殿下,只是事後我問起,侄兒卻道對方只是做運河生意的孤女,他不過從那裏采購一些品相好的東珠……臣便沒有起疑心。”
皇帝聽明白了。
原來太師懷疑與長姐往來的男子,正是他欽點的新科狀元顧昀。
只是長姐堂堂長公主,居然還僞裝身份,扮作孤女接近顧家的人……到底真是對顧昀一見傾心,不惜不擇手段,還是另有圖謀,盯上的只是顧家的人?
皇帝一時間覺得丢臉又心驚。
他喊了曹賢進去問,後者不多時回來,便沖他點了點頭。
果真是顧昀。
他氣得咬牙,但也心知,至少,此事一個巴掌拍不響,若是傳出去,顧家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
皇帝覺得心情似乎沒那麽沉重了,嘆息道:“若那人真是他,為今之計,朕也只有下一道賜婚聖旨,命他們二人擇日成婚了。太師認為呢?”
正趕上瓊林宴,這時候下一道賜婚聖旨,沒人會往不堪處想,只會覺得他器重人才,願意将胞姐相許配。這是風險最小,最方便的做法了。
誰料,皇帝卻見從來鎮定從容的太師面露難色,竟一時沒有應下。
“太師不願?”皇帝挑了挑眉頭,總不至于顧家的人還敢嫌棄他的胞姐嫁過人吧?他心氣不順,說話難得有些沖。
“倒不是不願。”顧文堂搖頭,猶豫了片刻,開口解釋道:“陛下不知,臣那侄兒,原已經和府裏寄住的一位表親定了口頭親事,那姑娘也是身世可憐,無甚依仗,陛下要賜婚,顧家自然喜不自勝,只是……”
皇帝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那顧昀,竟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
他忽地想到了什麽,面色頓時陰沉得能滴水。
前些時日魏永嫣出手害的那姑娘,似乎就是顧家的表親。倘若真是同一位,也就是他的好姐姐明明知曉人家要定親了,還接近顧昀,甚至為了争風吃醋出手害一個無辜的姑娘……
太師那樣聰慧的人,定然也能很快想到這一點。
此時此刻的皇帝,簡直覺得無地自容。
他并不願意做這般仗勢欺人的事情,卻為了長姐,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幸而,他聽見太師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惠樂殿下這頭要緊,至于那小姑娘,臣會令我母親再替她尋一門親事。”幹脆利落地做了決定。
皇帝心情複雜地握住了太師的手,很有幾分感動。
想到那驟然失了親事的姑娘的不易,也是心生憐憫,嘆息了一聲。
“這件事,是皇家對不住她,朕會給她些金銀的補償,勞煩太師轉交。”
“臣,替晏氏謝恩。”
……
聖駕離開,瓊林宴上的氛圍頓時輕松了不少,不多時,亦開始觥籌交錯起來。
待掌印公公曹賢手持明黃聖旨歸來,不少人已經喝得有些微醺,但乍一瞧見,還是吓了一跳。
這個時候,為何陛下會傳旨?
內閣的一些老臣以為是陛下有事要交代,正準備上前領旨,卻見曹賢目不斜視地繞過了他們,在頭戴狀元烏紗帽的顧昀面前停下來,笑道:“陛下有旨,顧狀元,接旨吧。”
顧昀怔了怔,旋即立時跪下來聽旨。
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倒不是旁的,而是在思忖着,莫不是他搶了白彥允的狀元位置,也連同聖心一道搶過來了?瓊林宴還沒過,陛下就準備給他派差事了?
只是這樣一來,是否太過張揚了?
且聽那聖旨洋洋灑灑誇他一通,可到了最後,卻道:“……太後與朕躬聞之甚悅。朕之皇姐惠樂,品貌端莊,秀外慧中,故朕下旨欽定卿為長公主驸馬,擇吉日成婚。”
竟是他與魏永嫣的賜婚聖旨!
顧昀如遭雷劈,良久沒回過神來,直到上首曹賢冷冷的提醒聲,他才驟然回神。
這是怎麽回事?
他能清楚地看到,曹賢在對着他笑,可那笑意卻并未直達眼底。
好端端的,陛下怎麽會想起來給他和魏永嫣賜婚?
對旁人來說,這或許是天大的殊榮,可對他而言,卻是經年的噩夢。他不願與她再做夫妻,一日都難以忍受!
曹賢皮笑肉不笑地道:“顧狀元不接旨嗎?這樣的大喜事,難道您還不樂意不成?”
心中也是鄙夷不已。
長公主勾勾手指頭就能拉上床的男子,什麽狀元郎,什麽人品貴重,也不過爾爾。
吃了那一廂,倒還想着同青梅竹馬的表妹成婚,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此人讓陛下難得在太師跟前丢了人,曹賢自然也是看他不順眼極了。
這話使得顧昀清醒過來,心頭苦澀:原先想着可能會抗旨的人會是他那三叔,卻不曾想,被一道旨意逼成這樣的人會是他自己。可他哪有什麽資格抗旨呢?顧家人最大的依仗便是顧文堂,可這個人,現下卻與他默然地水火不容。
他只得接過那道旨意,長叩首:“臣顧昀,謝陛下恩重。”
曹賢這才笑了笑,道:“這旨意,稍後也會送到陽安侯府去讓顧狀元親長同樂。陛下的意思,這是喜事,還是宜早不宜遲。”
顧昀的心狠狠揪在了一塊兒。
同樂?
是要戳人心窩子吧。
他簡直能夠想到,聽到這道聖旨時,她會有多失望。聖旨一下,她恐怕再也不會看他一眼了吧?
為何?他逆天而歸,明明是為了好生補償于她,為何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方才,皇帝急匆匆地歸去,定然是內宮發生了什麽事。
他記得,三叔也跟過去了……
這件事,難不成是他的謀劃嗎?
顧昀心底發寒,有些腿軟地站起身來,旁邊的同科們立時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喜。
“恭喜顧兄,賀喜顧兄,顧兄得了這門親事,日後仕途定然不愁了。”
“所謂金榜題名夜,洞房花燭時,顧兄,你這可是雙喜臨門了,日後得請我們喝一杯……”
或是認識的,或是上來混個臉熟的,一時間,一個個的倒都和顧昀稱兄道弟起來。
在他們眼中,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惠樂長公主嫁過人,生過孩子又如何?先頭那個驸馬不是已經死了麽?
且左右陛下就這麽一個親姐姐,便是出嫁過再多次,這份骨肉血親的關系是不會變的。
人群中,唯有白彥允冷眼旁觀,眸光深邃。
方才他聽見顧昀同人閑聊時,道自己有個馬上要定親的表妹,可眼下,卻是歡天喜地地接了另一門親事……這實然也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關心的是,那位陽安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就是晏姑娘?
如若真的是她,她又該如何自處?
……
廣陽殿內,待黑着臉的皇帝走了,魏永嫣氣得将桌上名貴的瓷器統統掃到了地上。
縱然顧昀現下中了狀元,她其實也沒想着嫁他,更不希望是以這種賜婚的方式。
可偏偏肚子裏的這個等不得。
她簡直覺得倒黴極了,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一場露水情緣,怎地就懷上了身孕呢?
薛二那廢物瞧着壯實,從前也不見有這麽好的準頭。
不過這都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這件事偏生是在顧文堂面前被拆穿的,她那好弟弟因覺得丢了面子,怒發沖冠地道她嫁出去之後無事不要輕易進宮了。
簡直是笑話。
她在這座宮殿裏長大,誰能禁止她回宮?
一時間,她竟有些懷念起仁和寬厚的長兄來——若他還在世,定不會瞧着外人這般欺負她吧?
……
回了寝宮,皇帝面上的怒氣仍舊久久不散。
“去請兩個教養嬷嬷跟着惠樂,出嫁之前,不許她随意走動,好好學學規矩!”
曹賢連忙應是。
目光掃到放在禦桌上的考卷,一時更為來氣,将那字跡隽秀的考卷撕得粉碎。
在顧文堂跟前,他只因自己的長姐舉止不端自毀名節而失望慚愧,但背地裏自己一個人時,不免就要怨怼起另一人了。
混帳東西!
枉他還錯認這顧昀是人才,卻不想他背地裏這般龌龊,染指了他的姐姐,竟還同旁的姑娘說着親事,倒害得他裏外不是人,當了一回仗勢欺人的昏君!
那姑娘無憑無勢也就罷了,若是一戶名門貴女呢?難不成他還得做大魏朝開國以來頭一個被敲登聞鼓罵他處事不公的皇帝麽?
越想越來氣,恨不得奪了顧昀狀元的名頭。
曹賢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這不好吧?京城的百姓們都認着臉了,跨馬游街,好大的風頭……”
少年皇帝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難道不知道嗎?
只恨自己白走了一步棋。
瞧這顧昀行事,即便真與顧文堂不睦,恐怕也是三兩招就要敗下陣來的花瓶子,毫無培養的價值。況且,日後他也未必一定會同這位扶持他一路走來的太師翻臉,如此一看,他就更顯得雞肋了。
皇帝随意地翻着桌案上的考卷,視線最後定格在了白彥允三個字上。
寒門出身,毫無靠山,又敢針砭時弊,或許,他才是他本最該青睐的那把刀。
夜色漸濃,陽安侯府的燈火卻明亮如白晝。
五少爺顧昀中了狀元,被陛下留下來參加瓊林宴,對顧家來說,這是天大的體面。便是一向不待見庶子的馬氏,今日也是給足了面子,由着陽安侯怎麽高興怎麽來。
唯有怡然居,因姨娘江氏已有身孕六月有餘,早早地便歇了燈。
而前幾日已經搬回怡然居的晏安寧,自然也守着這樣的作息。
但晏安寧卻沒睡。
她清晰地知道,今夜不會是個平靜的夜晚。
果然,到了臨近子時的時候,外頭忽地亂了起來。
盼丹從外頭進來,輕聲禀:“姑娘,似乎是宮裏的公公來了,要宣旨。”
晏安寧站了起來。
盼丹怔了怔:“這個時辰了,姑娘可以不去的。”
她不太明白,既然姑娘沒打算嫁給五少爺,為何要去聽這個旨意,這不是平白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你誤會了。”晏安寧笑了笑,“我是要去找我姨母。”
盼丹更加茫然了。
晏安寧卻已經系好了鬥篷,提着燈往姨母江氏的卧房而去。
她若是不去,回頭便該有人“好心”地告訴姨母這個噩耗了。
夜色已昏沉,到了姨母房門外,守夜的陳嬷嬷聽見動靜疑惑地開門看,見是穿戴整齊的晏安寧,不免吃了一驚:“都這個時辰了,姐兒怎麽還沒睡?”
“我有事同姨母說。”她言簡意赅。
陳嬷嬷愣了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卧房,明白過來晏安寧的意思:“……您且等着,奴婢去喚姨娘起身。”
這個時辰過來了,又不顧江氏已經歇下,陳嬷嬷素知她二人之間情比母女,猜出表姑娘是有要緊的話要交代江氏,自然也不敢拿大,疊聲輕柔地将江氏喚醒了。
屋裏掌了幾盞燈,晏安寧遣了下人們下去,江氏面容尤還有些慵懶,卻已經伸出手來捏她的手心,見并未有寒涼之意,又貼貼她的額頭,這才放下心來。
晏安寧微怔,她都及笄了,可但凡有些異常,姨母還是會将她當作小孩子般,試試她有沒有得風寒,有沒有發高熱。
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想要保護好的人,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想她出差池。
于是,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姨母,有件事想同您說,您聽了,不要驚訝,也不要生氣,免得動了胎氣。”
江氏愣了愣,順從地摸了摸小姑娘家柔順的青絲,笑道:“我哪裏會生我家安寧的氣?”
她輕輕嘆息:“不是我。”
聞言,江氏神情微變,似乎想到了什麽。她也隐隐感覺到,外邊好像有些異常的動靜。
晏安寧連忙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不過我要先說一件會讓您聽起來很驚訝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