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
三月的天,還帶着些絲絲寒氣,因而晏安寧方才在裏間是被絞了頭發才出來的。
眼下,還帶着些許潮氣的青絲未挽,襯得這張年輕嬌豔的面孔更有如梨花般的素淨。
親密糾纏時一縷青絲垂散在他胸膛處,勾住了上頭栩栩如生的金絲仙鶴。
顧文堂怕她起身會痛,修長如竹手指小心地解開了那不安分的一彎,手掌便自然地穿過她綢緞般的散發着淡淡玫瑰香的青絲裏。
觸感極佳,愈發勾得人心猿意馬。
晏安寧坐在他膝頭,方才一番意亂情迷之時,水紅色的外衫已然搖搖欲墜,裏頭的銀條紗衣半遮半掩,卻是比褪了外衫還顯得誘人些。
她氣息還未平,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不同,可偏偏這人卻能生生壓抑下來,此刻,見她衣衫不整的模樣,還有心情低下頭來仔細地為她系好每一顆紐扣,整理好衣襟。
晏安寧下巴倚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懶洋洋地尋思着事情。
她其實有些不太明白他。有好幾回,他吻她時分明是極為動情的,可卻硬生生地艱難忍耐着,執意要将敦倫之事留在洞房花燭夜。他已然是成過一回親的人了,緣何還會對這個形式這般的在意?是因為他骨子裏還是個恪守禮法綱常的大儒麽?
倒是晏安寧,因為前世拜過一回洞房,後來又被陷害,在無媒無妁的情形下和自己從前叫着三叔的人度了一整晚春宵——縱然她因着中藥的緣故對其中細節不甚記得,她卻覺得自己對那事已然坦然了。
是以倘若顧文堂想要她,她大抵是會應允的,她倒并不擔心他出爾反爾。
而眼下這般情形,她倒體味出一種他對自己別樣的愛重與疼惜,這種感覺,讓她心裏沒由來地泛起絲絲甜蜜。
顧文堂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到了床沿邊坐好,目光落在那一個個整齊擺放的錦匣上頭,微微挑眉:“這是什麽?”
晏安寧目光看過去,面上的神情不可避免地閃過了一絲心虛。
見她這般,顧文堂面上閑适的神情稍斂,顏骨端肅起來,一言不發地打開了最上頭的匣子。
她有些慌張地去攔,到底被他避過,掃了一眼,顧相爺的眉眼便變得深邃起來。
竟是好幾張年輕男子的畫像,大部分臉生得很,他未曾見過。
他不語,接着又抽出了個匣子,卻是依舊如此,只是這一回,倒是京城一些官員家的公子的畫像,其中有不少人,他都是叫得上名字的——相似之點便在于,這些年輕公子,如今都還未婚配。
晏安寧見他面色平靜地看過來,忙小聲道:“三叔,我可以解釋。”
她本是不想要這些東西的,可她越推拒,太夫人就越認為她還在為顧昀的事情傷心,滿臉的愧疚都快變得實質化,她看不得老人家這般,便只好松了口接過了。原是準備放在卿雲小院束之高閣的,卻不料被他瞧了個正着。
顧文堂稍默,想了想,語氣篤定地在她身側坐下:“這是娘給你的吧?”
她微怔,旋即小心翼翼地挨捱過去,語氣裏帶着幾分讨好:“正是,三叔真是神機妙算。”
這事倒是在顧文堂的意料之中,見她這般乖順的模樣,他不由摸摸她的面頰,語氣溫和地委婉同她道了前日當着下人們的面挨了太夫人罵的事情:“……怨怪我在陛下跟前沒有替你說話,只一心獻媚皇室了……我從前倒沒瞧出來,娘這般喜歡你。”
他小時候頑劣,倒是挨過父親不少的教訓,但是因是幼子,母親一直都是十分偏疼他的。後來他從南邊回來,顧家也是一番變天,全靠他苦力支撐,自那時起,母親就越發打心眼裏心疼他,像那日那樣的重話,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晏安寧倒沒想到還有過這麽一出,怪不得今日去壽禧堂的時候,她感覺每個人似乎都對她比以前還要和善些,她還在心裏暗想,從前倒沒發現壽禧堂的人都這般心善,在這件事上都這麽憐憫她。
此刻聽顧文堂這麽一說,她頓時面上發窘,沒想到一直被全顧家的人敬畏着的他會因她的事情被太夫人誤解,還在下人面前掉了面子,威嚴掃地:“三叔,我……都是我的不是……”
顧文堂卻含笑打斷了她:“你哪裏有什麽不是?你是太讨人喜歡了,還未嫁過去,娘竟然比心疼我更心疼你了。”
她能瞧得出,說這話是他眼裏都是喜愛與寵溺的意味,并未半分愠怒,不免又是微微一怔,旋即眼角眉梢便有止不住的笑意溢出來。
他怎麽這般好,怎麽對她這般好?
還有太夫人,她全然沒想到,她會因為這件事對顧文堂發脾氣……
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人小心呵護着的感覺充盈了她的內心,她一時竟有些眼眶發紅,患得患失起來,抱着他的手臂眼裏含着水霧:“三叔,太夫人歡喜我,是因為我本分懂事吧……若是……我們的事以後被她知曉了,她會不會就再也不願意瞧見我了?”
算計顧文堂的心時,她只是想得到顧相爺夫人的這個位置,來守護她想守護的東西,來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可能會傷害她的人。可前世裏她從來不敢靠近的太夫人後來居然會對她這般好,全然把她當作疼愛的小輩在對待,一時間,她竟然開始懊悔,為何當時沒有旗幟分明地同顧昀劃開幹系了……
或許太夫人會同意任何一位閨秀當顧文堂的妻子,可她不行,她是曾經和顧文堂的親侄子談婚論嫁的。一個母親,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想盡辦法維護自己兒子的聲譽,縱然太夫人最終拗不過顧文堂,但定然也會對她冷淡下來的吧?她會打心眼裏覺得,她其實是個狐媚子,勾不到她的孫子,便想辦法攀賴她的兒子吧?
嬌嬌糯糯的聲音,聽起來是那般的惶恐與可憐。
顧文堂的一顆心登時軟得不行。
她這般害怕,是真的打心眼裏珍惜他母親對她的疼愛吧?她是否也跟自己一樣盼着,日後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在同一屋檐下過日子?
這樣的想法莫名将他取悅,他噙起嘴角,溫和地寬慰她:“此事你不必擔心,要娶你是我的主意,要說不本分,也是我不本分。娘若是要動怒,也不會是對你。”
他這樣神通廣大的事情,對待亘古的家務事難題也會得心應手麽?
晏安寧其實覺得這樣的想法沒有道理,但聽他這樣說,心下莫名就安穩了,于是點了點頭,神情慢慢放松了:“您說,太夫人是從哪裏弄來這麽多的畫像的?”
“這可不是一日之功。”顧文堂眸光深邃地看她一眼:“……多半是從大嫂和二嫂手裏拿來的。”
晏安寧了然。
大房的幾個姑娘和二房的顧明珍,現下也正在議親——顧明珍從前聲名不好,但近來低調了許多,且又有許多新科進士出來了,馬氏若想替她擇夫婿,從這些人裏挑是最合适的。大房那頭,大抵就是公侯家的公子和新科進士都瞧一瞧,各個姑娘性情不同,出身不同,也好相宜地選。
馬氏給顧明惠挑選夫婿的時候晏安寧也不太知曉過程,還以為真是在宴會上瞧中了便定下了,卻原來顧家的姑娘們都不是盲婚啞嫁的,至少,未來夫君的相貌,能知道幾分。
這麽一想,她不免便有些好奇地湊過去拿方才被顧文堂拿在手裏的一張,攤開了一瞧,卻正巧是白彥允的畫像。
她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這畫師功力倒是不俗,白郎君生得那般俊,竟也被他畫出了七八分。”
其實這畫像上都是簡單勾勒出來的人像,但白彥允這張,晏安寧瞧着卻是畫出了幾分風骨的,很容易便能辨識出來。
“不是說只瞧過一面?倒是記得清楚。”聞言,顧文堂面色平靜地道。
晏安寧便看了他一眼。
這人先前裝得若無其事的,好像對這事早有預料似的,她還當他渾然不在意呢。
見他眸光灼灼地盯着她,她只好嘆了口氣,避重就輕地道:“只是我眼光實在高。白郎君的容貌同三叔相比,還是相去甚遠的。這畫像,也不過看個熱鬧。”
顧文堂不動聲色:“是麽?我倒覺得,白探花到底年輕意氣,頗有幾分少年風采。”
她訝然地看着他:“三叔怎麽同他比年輕不比官階,什麽榜眼探花的,還不是要規規矩矩地給您行大禮?”
“這麽說,安寧是瞧中了我的官階?”他挑挑眉,似笑非笑。
這人今日是怎麽了,倒是抓着個無關緊要的白彥允吃幹醋。
晏安寧現下被他寵得性子嬌,哄了兩句心頭也有些不耐煩起來,輕哼了一聲,語氣酸溜溜不自知:“我倒是想瞧中三叔的少年志氣呢,只可惜您半點不知愁苦的年紀時,身邊紅袖添香的不是我。”
明明是在使小性兒,卻聽得顧文堂心情大好,他握住那柔若無骨的手捏了捏,好笑地道:“我南下的時候你還是個垂髫小童呢,總不能讓個奶娃娃給我紅袖添香吧?”
“誰讓您非要計較這個的。”她小聲反駁,其實心裏也有些慌,像是在他跟前露了馬腳,顯得自己善妒似的。
顧文堂便笑着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忽然道:“我要出京一趟,大概要半個月才能回來,你照顧好自己。”
晏安寧愣了愣,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衣袖:“……現在這個時候?”
顧昀的賜婚聖旨剛下,他現在這時候出京,她心裏總是有些不安穩,怕再發生什麽事端。
“放心罷,我會留下人守着你,不會出什麽事。”他低聲安慰她,語氣卻不容置疑,顯然這一趟是必須要去的。
“那……三叔您在外頭也要好生照顧自己,不要受傷……”她只好不舍地仰頭看他,軟糯道。
顧文堂一直都公務繁忙,但往日裏在京城,三五天起碼能見一回,這回兩人卻是要半個月見不着了,晏安寧的心頭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些戀戀不舍的情緒。
他嗯了一聲,将她往懷裏攬了攬,在她耳邊道:“別擔心,我有分寸,定然能全須全尾地回來……等此間事了,賜婚的風頭差不多也過了,我便向娘開口提娶你的事。”
她鼻尖都是他身上好聞的迦南沉香的味道,聞言削若蔥段的手指在他的腰帶上繞了繞,想裝作矜持:“……沒事,三叔,我不着急的。”言下之意是她相信他。
可顧文堂聽着卻是一默,眸光深邃地在那瑩潤粉嫩的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嗓音喑啞:“……可是我急。”
晏安寧渾身一顫,瞬時面色就如同被煮熟的蝦子一般紅透了,聽他語氣深沉地道:“所以,我不在的時日,不許再看什麽年輕公子的畫像,等着我回來提親便是。”
懷中的溫香軟玉一雙長臂虛虛地攬住了他的腰身,他聽見她乖順卻透着堅定的聲音,像用力地撥了下他的心弦似的:“……好,我等您。”
翌日一大早,顧文堂便帶着一些人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京城,連顧家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去做什麽的。
與此同時,晏家的兩位媽媽也終于踏上了出京路,卻是無人問津。
晏安寧坐在床沿,素手掀開宮燈罩子,将班媽媽刻意給她留下的成氏的親筆信放入其中,火舌瞬間将其吞沒,她松了手,面色在暈黃的燭火下一派的平靜。
先前瞧她得勢不敢拿出來,眼下以為她“失勢”了,被太夫人灰溜溜地趕走還不忘來戳一戳她的心窩子。只是可惜,成氏這些綿裏藏針的話早不能在她心間引起絲毫波瀾了。
隔日,晏安寧去壽禧堂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正巧碰見馬氏也在。
馬氏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為着顧昀和晏安寧從前的事,太夫人越過她遣散了府裏的許多下人,新進的人調.教起來頗費功夫,給馬氏添了許多事情。馬氏心裏也有些惱多年不管中饋的婆婆突然來了這麽一出,卻不能對婆婆發脾氣,對着晏安寧,賜婚聖旨剛下的那陣內疚便消散了很多,心情變得有些別扭。
晏安寧并不理會馬氏的這些小九九——先前馬氏以為她會嫁給顧昀的時候沒少提前敲打她,因都是些不痛不癢的事情,她也沒計較她這愛耍婆婆威風的脾氣。
但現下情勢已然不同,她沒必要再裝作讨好馬氏,況且太夫人的主意正着呢,她先前就是有些顧慮也沒拗過這老人家。這會兒事情已經做了,她再去拆太夫人的臺,豈不是忘恩負義?
這樣的蠢事,她才不做。
當下面色淡淡地給二人行了禮,見太夫人笑着朝她招手,便乖乖地坐到了她身側。
太夫人便繼續同馬氏說話,卻是在說顧文堂的事情:“……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情,竟是半個字都沒同家裏人說。也不知這趟危不危險……”
馬氏便笑着寬慰婆婆:“……小叔身邊的能人多着呢,哪裏就能傷到他一根頭發呢?況且小叔也是自幼習武的,又不真全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您就甭替他操心了。”
“話是這麽說……”太夫人悵然地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兒行千裏母擔憂,當日三兒子從南邊回來的時候,替他倒沐浴的熱水的小厮就瞧見他身上多了許多傷痕,可這孩子偏生當時一句話都沒同她提過。
當時他回來時,她瞧着三兒子身邊跟了個懷着身子還一副看着不像良家女子做派的姜氏,只顧着同他置氣了,後來知曉了這些,覺得姜氏大概是陪他過了那些苦日子,慢慢地也就松了口。
只是沒想到,那姜氏到底還是沒福氣,原該是錦繡榮華的下半輩子,卻偏偏生了個姐兒便撒手人寰。
直到現在,三兒子身邊還孤零零的。若是續了弦,最起碼這回出遠門,有個能說交底話的。
可惜他脾氣執拗,這些年她再提起這些事,神情總是淡淡的,半點也聽不進去。
想起兒女婚事,太夫人心裏就惆悵,餘光瞥見晏安寧乖巧地低頭坐在那兒,也不插嘴,精神忽地一振:“……那些畫像,你可瞧見了中意的?”
一旁的馬氏怔了怔,倒沒想到前幾日婆婆從自己手裏要畫像是拿給晏安寧看的。
倒還真是對這丫頭上心。
提起這樁事,晏安寧不免想起顧文堂臨行前摟着她要她不許再看旁的男子的畫像,耳垂不由悄悄地發紅,低頭笑了笑:“……到底也不能只瞧容貌,太夫人,您還是別為難我了,我可選不出來。”
她的聲音是溫聲細氣的,即便是說着婉拒的話,太夫人聽着也不覺得惱怒。
并不着意容貌,可見是在意旁的。太夫人想起她和顧昀自幼青梅竹馬的情分,也是微微嘆了口氣——原也是樁極好的親事,偏生中間出了這麽多的差池,如今若想再嫁個知根知底的,只怕難了。
她也知不能強逼着她做選擇,這樣顯得她是急着将人嫁出去堵外人的嘴,便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咱們不着急,慢慢挑就是。”
晏安寧則在心裏頭計算顧文堂還要多久才能回來,否則以太夫人的上心程度,她怕是要違背諾言繼續不得不硬着頭皮相看了。
馬氏一聽提起這個,倒是說起顧明珍的事情來了:“……那個新進的探花郎,倒是生得俊秀不凡,我瞧着珍姐兒也是有幾分中意的。”
顧明珍改了脾性,太夫人也略有耳聞,心頭也是有幾分欣慰的。她向來是一碼歸一碼,雖然心裏仍惱怒顧昀做事唐突,但見二兒媳有意拿庶女的婚事來邀功,拉近二人距離,便很給面子地問:“……是什麽樣的人家?”
“是寒門出身,尚未婚配,只聽說有個妹妹,旁的倒是還沒打聽到。”馬氏笑了笑,“今年這新科進士可是不同,從前的除了一甲,都是要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打滾幾年,出息的才能外放混經歷,今年竟是直接授了官。這位白探花,也是直接授了京城的監察禦史,雖說只是正七品的官,可一出來便能在京城落缺,可見也是在陛下面前排上了號的……”
顧明珍的婚事從前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老大難的問題,現下這庶女終于收起尾巴聽她做主了,她也無心刁難什麽——大家族的聯姻都是要挑有用的女婿和媳婦,這樣才能互相幫扶,讓家族更加鼎盛。
她自問,若能嫁一個探花郎,縱然只是寒門,對顧明珍她卻是已經夠盡心盡力了——至于這位白探花會不會答應……
在馬氏想來,這樣的寒門士子若能攀上顧家這樣的大樹,自然是喜不自勝的,哪裏有不給面子回絕的道理?
是以事情還沒定,她就急吼吼地來太夫人跟前邀功了。
一邊的晏安寧聽着則是眉梢微挑,頗為意外。
沒想到馬氏竟然替顧明珍相中了白彥允……不,聽馬氏的口氣,還是顧明珍自己看中的。
她想起前世顧明珍在議婚時對寒門士子頗為不屑的态度,以及她們姑嫂有一回出行遇到“白無常”時她驚慌失措吓得慘白的面孔,心頭不免失笑。
這真是世事無常,誰能想到事情會得這樣的不同?
不過馬氏的算盤大概要落空了,白彥允前世名聲雖壞,可仍舊有不少高門看中了他在皇帝心頭的位置,想要将女兒嫁給他,但這人卻一直都沒有娶妻,也正因如此,才顯得像索命的鬼差一般,毫無情感。
縱然前世他或許是因為仇恨的緣故無法原諒自己,也無心貪戀風月,但要說将顧明珍同他牽連在一起,晏安寧還是覺得有些無法想象。
不過授官這件事情倒是奇怪,前世,皇帝一門心思重用白彥允時,也是将他分到了都察院,怎麽如今他不是狀元了,被派到都察院的還是他?難道說冥冥之中,皇帝還是更看重白彥允這個人?
太夫人卻是微微斂眉:“既然是英年才俊,你便該找中人親自上門問一問人家的想法,總不能聽信坊間幾句話就覺得勢在必得。你覺得是良婿,人家卻未必一定要娶顧家的女兒。”
她有些不滿意馬氏将還未有眉目的事情就這樣當着晏安寧的面大剌剌地說出來。
馬氏不願在晏安寧面前再被落面子,當即就想拍着胸脯将這件事說死,晏安寧卻忽地笑着開口:“太夫人,這白家兄妹,我卻是認得的。”
太夫人驚訝地揚眉:“哦?”
馬氏也是一愣。
忽地冒出來的一位寒門探花郎,晏安寧怎會認得?
晏安寧便簡略地将她收了白九娘的糕點生意在名下的事說與太夫人聽,又道:“……那白家姑娘十分能幹,他們兄妹二人自幼失了雙親,相依為命到如今,那白探花能一路到殿試一鳴驚人,與白家姑娘苦心經營家中生意關聯甚大。”
太夫人聞言,對白九娘也是誇贊了幾聲。
她是名門出身,卻并不瞧不起那些在外行商養家糊口的女子——世道艱難,若非被逼無奈,又怎會抛頭露面做生意?只要是憑着一雙手掙錢,不是以色侍人毫無尊嚴的玩意兒,她見了都是會客客氣氣的。
馬氏就笑道:“哎呀,這家中人口簡單,沒有舅姑要侍奉,咱們家的三姑娘這是什麽好福氣呀。”這父母雙亡,沒有公婆侍奉,在寒門士子裏其實是個天然的優勢——畢竟貧苦人一朝得勢,會露出什麽嘴臉都說不準,多的是人家看中了出息的進士,将金尊玉貴的女兒嫁過去,結果并未得人感激,反倒受心中卑怯的寒門婆婆想方設法的搓磨的。
馬氏這話,已經頗有幾分将白彥允當作囊中之物的語氣了。
晏安寧便笑着看向她:“夫人,這件事,不如讓我去問問白家姑娘,看看他們怎麽想再說吧。”
馬氏的為人她很清楚,她出身高門,眼高于頂,将門戶之見看得極重。在她眼裏,這門親事白彥允只有答應的份兒,這廂讓她在太夫人跟前把話說死,回頭白家兄妹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不容易熬出了頭,若在婚事這種錦上添花的事情上開罪了馬氏,開罪了顧家,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畢竟她和白九娘有交情在,不能看着馬氏這麽自以為是地欺負人。
聞言,馬氏眸中閃過一絲不悅——這晏家的丫頭自打婚事不成了就不将她放在眼裏了不成?竟這樣三番兩次地駁她的話。
她正想反駁,卻見太夫人笑着拍拍晏安寧的手:“這事你想得周到,萬一直接找媒人上門去問,被回絕了雙方也是難堪,還是你先私底下問問那位有主意的白姑娘,再來談這事。”
晏安寧笑着應是。
見太夫人發了話,心有不甘的馬氏也只得悻悻地閉了嘴,但顯然心裏是不大高興的。
……
這一日,晏安寧便在怡然居的廂房裏同白九娘見面。
看得出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日她見到的面色蒼白的姑娘已然重新變得美麗嬌豔。瞧得出她這趟來特意打扮過,朱紅的百花裙上繡着大片的牡丹,柳眉水目,看得晏安寧都是微微一怔。
“……你早該這樣打扮了。”回過神,她不免拉着白九娘的手笑。
白九娘看出她眼裏的贊賞,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
如今她哥哥是探花郎,還被陛下授了官,她也算是官家小姐了。今日晏姑娘下帖子邀她,她将她視為恩人,自然也是十分鄭重地打扮了一番,見自己似乎沒有失禮,她才微微松了口氣。
一路走過來,這顧家的奢華精致真是讓她瞧花了眼,晏姑娘住的這間卧房,也是樣樣東西都金貴得不得了,随便一件,恐怕就能将她從前那間鋪子盤下來。
晏安寧瞧出她被這陌生的環境弄得有些拘束,便沒有先提正事,命下人上了些水果點心,兩個人說說笑笑一陣,白九娘的神情便慢慢放松下來了。
這時候,白九娘卻忽地低聲道:“晏姑娘,能否讓她們先下去……”
晏安寧微微挑眉,以為是白家出了什麽事情,便遣走了跟前伺候的婢女——不過武功高強的穗兒是一直守着的,顧文堂離京前曾經交代過,不可讓她離身,晏安寧心裏也正不安穩,自然應下了,此時倒也沒想着同白九娘提。
白九娘有些緊張地四顧,問:“晏姑娘,那要尚公主的顧狀元,是不是就是你從前的未婚夫?”
晏安寧神色微斂。
這件事她沒同外邊的人提起過,白九娘更不該知道……
“你從哪裏聽來的?”她微微揚眉。
白九娘便說了自家兄長在瓊林宴上聽的一耳朵。
晏安寧神色微沉。
這個顧昀,真是口無遮攔,從來就沒把她的名聲放在心上過。他當時是打定了注意,一定能娶到她嗎?
也是,當夜是瓊林宴,他大抵覺得自己作為狀元郎鐵定能面聖向皇帝求一個恩典吧,只是沒想到,魏永嫣傳太醫的事情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見白九娘關切的神情,表情緩和了很多,微微颔首:“确實有這事。”
白九娘的表情又驚愕變得憤慨:“……皇家的人怎麽能……”
晏安寧無奈地捂住她的嘴,搖頭示意:“小心禍從口出。”
白九娘也回過神來,明白自己失态了,可是還是憤憤不平,憐憫晏姑娘這麽美麗又心善的姑娘竟然好好地被人奪了姻緣……
“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她低聲道。
晏安寧心頭微暖,笑着給她遞過去一塊兒糕點:“不妨事,這天底下的好郎君多的是,我又不是非要嫁給哪一個人才能活。”
這豁達的話倒說得白九娘一怔,心頭不免又對晏安寧高看了一分——方才剛進來時見她神采奕奕,還以為自己兄妹二人猜錯了,還在慶幸呢,結果竟然是真的,可晏姑娘卻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晏姑娘您在顧家,不會被人為難吧?”
“不會,顧家太夫人很疼愛我。”
白九娘看着她笑靥如花的神情,心頭微松:高門大戶講究孝道,這太夫人說話定然是最管用的,既然這樣,那她和哥哥就徹底不用擔心了。
“對了,這次請你過府,是有件事情想問問你。”晏安寧正色道。
“您請說。”白九娘忙道。
“不知道白禦使現下可定親了?”
白九娘微微一怔,心頭有個不可抑制的想法在往外冒,難不成哥哥竟然不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
但晏安寧在她心頭分量極重,她不敢說欠妥當的話冒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口:“沒呢,晏姑娘的意思是……”
晏安寧想了想,将馬氏的意思委婉說了。
白九娘春水般的眸子中就不可避免地閃過一絲失望。
晏姑娘竟然要給別的姑娘和她哥哥說媒,這麽看來,是真沒瞧上她哥哥。她那兄長其實長得也算出衆,從小到大都有姑娘給他送荷包,便是從前在族裏不受待見的時候,還有不同姓的鄰家小姑娘給他送吃的。可見那張皮相還是頂用的。
不過晏姑娘到底不是尋常的姑娘,一個狀元郎,丢了也就丢了,她瞧過那狀元郎,生得也是極為出衆的,縱然據她哥哥的口氣聽出他大概人品不大行,但相貌和家世還是很不錯的。
晏姑娘都不為這樣的事可惜,看不上她哥哥也是尋常事。
白九娘很快就釋懷了。
不過聽那顧家姑娘竟然是顧狀元的胞妹,她在心中暗暗尋思着,若是哥哥知曉了顧狀元真負了晏姑娘,定然是不肯點頭的,便是她,聽着也覺得有些膈應。
但她還是很給晏安寧面子地問道:“不知那位顧家三姑娘性情如何?”
提起這個問題,晏安寧微微有些頭痛。
說好她昧良心,但是說不好她又顯得在刻意诋毀顧昀的胞妹。
于是只好據實相告:“……從前脾氣嬌蠻些,不過她姨娘犯了錯之後,她的脾氣收斂了許多,現下見誰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很有名門閨秀的做派了。只是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同她沒有深的往來,也不好替她打包票。”
白九娘聽明白了。
倒了靠山,便夾起尾巴做人了。那如今她兄長又得了狀元,她會不會覺得高他們一等,又作威作福起來呢?
先入為主的壞印象決定了一切,白九娘本來就不想和顧昀的妹妹當姑嫂,聞言更是立即道:“那恐怕還是不合适,我哥哥瞧着溫文爾雅的,其實也是個極有主意的,只是從前一門心思讀書,對外人沒有太表現出來。若是兩個人都太強勢,日子難免磕絆。”
白九娘的回絕在晏安寧意料之中。
不過,幹脆利落地拒絕顧家這顆大樹,晏安寧還是極為贊賞的。
她便打趣了一句:“你可想好了,若是過了這個村,恐怕白禦使再也沒法成為顧家的乘龍快婿了。”
白九娘笑了笑:“那也是他沒福氣。緣分天定,強求不得。”
她并不貪心,從前只是想和哥哥一起活下來,現在哥哥中了狀元,她只盼着他們日子能更富足些。像這種一步登天的好事,縱然一時顯得誘人,但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餡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而且,她冷眼瞧着,哥哥一時半會兒,恐怕不會答應做哪家的乘龍快婿……
尤其是顧家。
見她主意這樣正,晏安寧也不再說什麽了,只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罷,這件事我會好好同太夫人和侯夫人說道的。不過近些時日,還是不要讓你哥哥和什麽人家議親,否則侯夫人面子上過不去,就怕她心氣兒不順為難你們。”
“我明白的。”白九娘連連點頭,望向晏安寧的眼神充滿了感激。
她也瞧出了晏姑娘的苦心,若是顧家直接讓媒人上門去問,他們回絕了不免就顯得不識好歹。顧相爺在內閣坐頭把交椅,縱然他心胸寬廣不同他們這些小人物計較,但底下有的是人想要借打壓她兄長巴結顧相爺,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這個道理。
而那位侯夫人聽着就更是不好說話,若是讓她丢了面子,也不免要吃不少苦頭。
他們根基淺薄,此刻是容不得什麽折騰的。
望着晏安寧如嬌花照水般美麗溫和的面容,她心頭有些遺憾地微嘆:倘若這麽好的晏姑娘真能成為她的嫂嫂便好了……
不過雖然晏姑娘眼下沒有這個意思,但身上到底沒有婚約了,倘若她哥哥肯主動一些,兩人未必沒有機會。這般想着,白九娘感覺又提起了精神氣兒,想趕快回家将這個消息告知這幾日為此事愁眉不展的哥哥。
晏安寧不知她心思,見她起身告辭,只當她還記挂着外頭的生意,便含笑讓盼丹送她出府了。
……
聽到白家人的回絕,馬氏震驚得好一陣兒沒能合上嘴巴。
“什麽不想娶妻,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晏安寧不好說是白九娘挑剔顧明珍的性情,只說白彥允現在沒準備說親。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馬氏一眼,目含警告:“不成便不成,怎麽,顧家的女兒非得可着這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