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當今太後娘娘的祖母陳家太夫人做壽辰,來者自然是富貴如雲,衆人閑話了些功夫,陳家的人便忙忙碌碌地準備開席了。

眼瞧着快要開席了,晏安寧同她身邊帶着的婢女們卻沒個蹤影,本來随意坐着接受衆人不動聲色的奉承的太夫人微微斂了眉頭,心裏嘀咕着安寧丫頭別是被方才的場面吓壞了,先行家去了吧。

這樣想着,心裏卻是搖頭。

她不是那等不識禮數的孩子。

想了想,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便扶着身邊嬷嬷的手出了廳堂。

陳家太夫人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同衆賓們告罪一聲,便也拄着拐杖追了出來:“……這是做什麽去?”

太夫人只好據實相告。

陳家太夫人便笑了:“……說不定是在園子裏迷路了,這小姑娘家家的,分不清東南西北很正常。我們陳家這地兒,也是挺大的。”

秦太夫人面色卻并未松緩。

她心知以安寧丫頭的性子,不會在旁人家的府邸亂走動以至于迷路找不回來,況且她在外頭也有生意,經常也是要出門對賬的,見過世面的小姑娘,豈會如同普通的閨秀那般進個園子便找不到路了?

陳家太夫人雖與她有多年的交情,可陳家嫡庶各房都住在這宅子裏,人員複雜,她此刻也是不免擔心,她這樣貿然地将安寧丫頭帶出來,反倒害得她出了什麽差池,那便是天大的罪過了。

說話間,有一位身穿朱紅折枝紋褙子,梳着牡丹髻的婦人走過來,蹲下身給陳家太夫人行了禮喚母親,然後看向秦太夫人:“……您在找今日您帶在身邊的那位小姑娘嗎?”

太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陳家太夫人便開口介紹,原來這人是陳家四房的太太蘇氏——陳家四房并非陳家太夫人所出,但陳家老太爺早年因喪子之痛不願再骨肉分離,便一直沒有分家,臨終前還撂下話來讓陳大老爺好好幫扶幾位兄弟,是以四房雖是庶房,如今卻仍舊還住在陳府,并未外出分家。

對着蘇氏,陳家太夫人的神情淡淡的,只道:“你見過晏家小姑娘?”

陳老太爺生性風流,收了不少通房妾室,陳太夫人早就看開了,并沒有要拿嫡母的身份刻意打壓一個庶子的媳婦的意思。只是這四房的人實在眼皮子淺,整日裏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同其他幾房争個不休,到外頭倒是不顧陳家乃天子母家的身份四處巴結當權的官員,這般行徑,沒少給陳太夫人心裏添堵。

因而見了蘇氏,她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面子情,連在秦太夫人跟前說兩句誇贊蘇氏的場面話都懶得提。

蘇氏則早已習慣了,她笑吟吟地看着陳太夫人道:“……方才路過廂房的時候,聽小丫鬟說了一嘴,好像是那晏姑娘在亭子裏吹風吹得頭疼,便進去歇了。畢竟是頭一回來的客人,兒媳怕闖進去吓着了,也沒敢驚擾。不過這頭疼可不是小事,兒媳想着,是否得給晏姑娘請個大夫去?”

話是對着陳太夫人說的,可餘光一直有意無意地放在秦太夫人身上。

她的聲音尖細,穿透力極強,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就将廳堂門口及附近的客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有方才對着秦太夫人誇贊晏安寧的夫人就一臉憂心地道:“喲,這是怎麽了?得趕緊找個大夫去瞧瞧才是正理……我陪您一起去罷。”

聞言,亦有好幾人一副熱心腸的樣子,七嘴八舌地要陪伴秦太夫人一道去看看。

秦太夫人瞬時反應過來,目光如刀鋒般銳利地掃向蘇氏。

真是好心,為何要故意嚷得人盡皆知?且即便沒什麽事情,平白地說安寧丫頭吹了些風就病倒了這種話,豈不是也是讓這些夫人心裏埋一根刺?

靠山是一回事,但女子若是傳出體弱不好生養的名聲,多半也是要惹得一些求親的人家望而卻步的。

霎時間,她對這位笑吟吟的陳家四太太的好感降至冰點。

一副古道熱腸模樣的蘇氏被這絲毫不亞于自己婆婆的威勢刺得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但握在廣袖裏的手悄然緊了緊,再度擡頭又是滿臉笑意:“……真沒想到這晏姑娘這麽得幾位夫人喜歡。”

兒子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已然幫了一回,總歸是要得罪的,得罪死了應也無礙,她已經沒得選擇了。

這般想着,她在心裏寬慰自己:不過是顧家一個家世不顯的遠房表親,長得漂亮了些,秦太夫人巴巴地把人推出來,說不定是不想讓她勾搭自己金貴的孫輩們……

越是高門出身越是愛面子,哪裏就會真對那小姑娘有多喜歡呢?她們房頭那幾個妖妖嬈嬈一心想勾搭她兒子的表姑娘,她就很看不順眼。

于是越發一副閑适随意的樣子。

見她這般,秦太夫人蹙了蹙眉,倒是一時拿不準她的想法了。

遲疑間,忽見北邊的牆根處立了個人影,她眯了眯眼睛仔細看了看,忽地心頭便卸下了重擔。

“罷了,既然陳三太太一片好心,便勞動諸位同我一道去瞧瞧我家安寧。”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着應該的,陳太夫人見狀暗暗看了四兒媳一眼,不知緣何,心間竟隐隐有些不妙的預感。

這個蠢貨,不會又在這麽多人面前坑她吧?

到底還是攜着秦太夫人的手,往蘇氏口中的廂房而去。

……

清風徐徐,雖帶着點微薄的涼意,但實則并不足以讓人體寒頭疼。

陳家用來待客的廂房離廳堂有些距離,一進大開着的院落門,便能感受到些不同于旁處的靜谧氛圍,倒是很适合身子不适的客人暫且歇腳。

只是靠近了蘇氏口中的廂房,卻隐隐有些動靜傳出來。

是男子粗重的喘.息聲。

男子?

衆人面面相觑。

不是說晏姑娘吹了風頭疼在裏頭歇着,裏面又為何會有男子的聲音?

饒是太夫人心頭早已有了把握,可聽見這聲音,眉心還是忍不住狠狠一跳。

聽着有人低聲竊竊私語,蘇氏卻先否決道:“不可能的事情!哎呀,說不定是我聽錯了,晏姑娘壓根不在這兒,是在旁的地方歇腳。”

可這話實在牽強,即便這裏頭的人不是晏安寧,此地也是內宅的範圍,不該有男賓在裏頭休息。

蘇氏這話,一時間倒好像是主家為了維護顏面的牽強附會之詞,一時間,原本有些跟風過來的夫人們眸光閃爍,眼裏都多了些說不明的意味。

畢竟,那男子的聲音聽起來……也并不是純粹地歇腳那麽簡單。

都是過來人,誰還能聽不出幾分異樣?

但礙于兩尊大佛在前,她們縱然心有疑窦,一時間卻沒有開口,但氛圍已然是變得有些古怪了。

秦太夫人緩緩轉着手腕上的佛珠,神情已經恢複了鎮定,她看向蘇氏,淡淡道:“此地的确不該有外男在,為了避免鬧出什麽亂子,四太太還是請屋裏的客人出來,另尋個休息之地吧。”

蘇氏聞言先是怔了怔,旋即便一副為難的樣子看着陳太夫人,低聲道:“母親,您看這……”

這幅态勢,倒真坐實了晏安寧正在此地與外男私會似的。

秦太夫人驟然将把那一百零八子的沉香木佛珠抛擲在地上,繼而笑着對身邊的秦嬷嬷道:“去打開門瞧瞧,裏頭是什麽人在作怪?”

秦嬷嬷聞聲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

秦太夫人這才看向陳太夫人,歉意道:“一時氣不過有人這般無禮,這才喧賓奪主了,老姐姐你不會怪罪吧?”

她臉上挂着慈愛的笑容,彌勒佛似的,可方才抛擲佛珠的動作卻将包括陳太夫人在內的人都吓了一跳,知道這老福星是動了真怒了。到這份兒上,陳太夫人也明白今日的事恐怕沒那麽簡單了,眼下也只好幹笑了一聲:“咱們這樣的情分,這又算什麽?”

門嘎吱一聲開了,秦嬷嬷還未走進去,便先有好事者圍了過去。

一眼便瞧見,窗棂邊,赫然有一雙修長的腿正勾在男子的肩胛上,卻是有兩人在牆角處狠弄風月,不知今夕是何年。

“這,這不是綏遠侯世子麽?”

裏頭的人有認出賀祁的,發出了一聲尖叫。

門一開,諸多的暧昧聲響自然再也遮掩不住,有跟在後頭的沒瞧見的只聽說裏頭有人在茍合,理所當然地想成了那位晏姑娘,臉上不免露出鄙夷之色:這綏遠侯世子從前是個香饽饽,可現下卻是正經人家的女兒都不願意瞧上一眼的,不過陳家和賀家是姻親,這樣的場合賀祁卻也能來,可那家世不顯的晏姑娘未免眼皮子太淺,看到個世子就急不可耐地往上撲不成?

可有人往裏又走了幾步,卻愈發震驚了。

那玉鹿般雪白的腿,她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個女子,可仔細一瞧,竟是分桃締古歡的場面。

和綏遠侯世子賀祁在一塊兒偷歡的,竟也是個男子!

有年輕不懂事的小姑娘圍進來看,臉色卻立時發白了,隐隐竟想作嘔。

蘇氏在外頭聽着裏頭的議論聲不對,匆匆地撥開人群往裏瞧,登時目眦盡裂:“……乾兒!”

衆人這才恍然。

原來那人正是陳家四房的公子陳乾,可笑這蘇氏有意無意地将人都往這邊帶,卻竟直接撞破了自己的兒子的醜聞。

裏頭的人被這麽一攪合,猩紅的眸子緩緩褪去顏色,靈臺也變得清明。

陳乾先回過神來,大驚失色地離了賀祁七八寸遠:怎麽會這樣?他的确是有龍陽好不假,可他又怎麽可能瞧得上賀祁,還在這種時候被這麽多人撞破了?

此時此地,難道不該是那位顧家的表姑娘該經歷的嗎?為何身敗名裂的,會是他?

賀祁更是如遭雷劈,看着陳乾身上的痕跡,登時想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可不愛男風!

一定又是那個小賤人害得他!

……

門外,陳太夫人并沒進去,卻已經對裏頭的事情心知肚明了。

這個蘇氏,又幹了件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蠢事!

她嘆了口氣,看向面色終于松弛下來的秦太夫人,低聲道:“……甭管這事你信不信,我是真不知曉……但到底,是我對不住你……”

秦太夫人卻打斷了她的話:“說什麽呢?這事可和我沒關系,這是你家的家務事,我可管不了。”

一副撇清的樣子,打死不承認這件事同晏安寧有什麽幹系。

陳太夫人欲言又止,到底也只能苦笑一聲。

“太夫人。”

秦太夫人驚喜地回頭,便見方才衆人口中的焦點人物晏安寧回來了——不僅回來了,且身上的衣裙幹淨完好,同離開時沒有半分差別,秦太夫人的一顆心總算放回了肚子裏。

還好,沒受那些腌臢東西的染指,要不然,她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晏安寧訝異地發現了地上扔着的佛珠,行完禮後便順勢将它拾起來,用帕子仔細地擦了擦,遞給太夫人:“您這是怎麽了?倒把這心肝寶貝兒丢地上。”

聞言,秦太夫人眼睛微微紅了紅,攬着小姑娘到懷裏拍了拍,沒有說話。

一旁的陳太夫人便笑道:“那可不是,我瞧着啊,你家太夫人的心肝寶貝是你才對。”

“您就別打趣我了。”晏安寧卻被這話弄得有些臉紅,求助似的看向太夫人,但太夫人依舊沒開口回應對方,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低聲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然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陳太夫人心頭一聲嘆息,明白這事終究是在這經年的老姐妹心頭留下了一根刺,若是處理不妥當,恐怕多年的交情就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拄着拐杖進了屋,眼風一掃那衣衫不整的二人,面色難掩厭惡:“還不快把衣服穿好,滾去祠堂跪着!”

陳乾登時面如土色,賀祁也被陳太夫人的威嚴震懾,半個不字都不敢說,窸窸窣窣地整理着衣服。

陳太夫人的目光又掃過面色通紅,恨不得鑽入地底的蘇氏:“瞧你們四房養出了什麽樣的好兒郎!昔日老太爺顧及兒孫情分,沒有依照禮法将你們分出去,今日過後,你們便自己出去置宅子吧,不然,我這把老骨頭遲早被你們氣死!”

蘇氏臉色頓變,就連陳乾也顧不得被人用那種嫌惡的目光打量的窘迫,上前撲騰一聲跪下:“祖母!祖母!孫兒知錯了,但孫兒真的不想離開陳家,求您了……”

若是分了家,陳太後的蔭庇同陳家手裏的兵權,他們都半點享受不到了。四房甚至連個出仕的人都沒有,指望着公中分下來的那點銀子過日子,對他來說簡直還還不如殺了他。

男兒膝下有黃金,陳乾卻能當着諸多賓客說跪就跪,陳太夫人一時不知該疑他心思深沉,還是惡他無半分陽剛之氣。

但這個絲毫沒有血緣的孫子,她是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了,她低聲道:“乾兒,你若是繼續讓我在壽辰這日這般丢臉,後果你可以自己想一想。”

陳乾望着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忽地就打了個寒顫。

太姨娘說過,逼急了太夫人,她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據說當年老太爺身邊那幾個莺莺燕燕,就是因為不知眉眼高低,被太夫人賣得遠遠的,家裏老子娘也都受了牽連,後來連果腹都艱難。

握着陳太夫人衣服的手頓時松了。

陳太夫人擡起頭,嘆息一聲:“家門不幸,讓諸位看笑話了,不過今日畢竟是老身的壽辰,還望各位給個薄面,移步去花廳用飯吧。”

衆人看着發生了這種事還能鎮定自若繼續開宴的陳太夫人,不由都被鎮住了幾分。

說到底,賀祁同陳乾的醜事和她們沒什麽關聯,頂天了也就是看個熱鬧的事。有些年輕小姑娘膽子小,更是恨不得沒瞧過這樁事,現下說不定夜裏還要夢魇呢!

于是,衆人便随着陳太夫人魚貫着從屋裏出來,瞧見外頭俏生生立着的晏安寧,只覺如枝頭上的梨花一般純淨美麗,洗滌了她們的眼睛。

不免有人好奇問:“晏姑娘方才去哪兒了?”

立時被人搗了搗胳膊,方才秦太夫人發怒的場面還歷歷在目呢,哎喲那佛珠瞧着就金貴,也只有顧家這樣的人家,敢那樣糟蹋東西。

晏安寧倒是仍舊笑吟吟的,回道:“……有些頭疼,所以在後頭的廂房歇息呢。”随手指了指方向。

人群中不知是誰笑出了聲:“這個蘇氏……”

聽錯了地方,說不定是路過聽見了些動靜想鬧騰,結果卻誤打誤撞害了她兒子,現下還要因此事被迫分家……

真是倒黴透頂了。

不過陳家的姻親在場的就有不少,這龐然大物驟然分枝,不少人也是眼熱不已——畢竟要分,不可能只分四房一個房頭出去,這分家的事情講究可多着呢,對于有些房頭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見衆人都準備随着陳太夫人往回走,晏安寧拉了拉太夫人的袖子,道:“太夫人,我們也去吧。您不知道,相爺回來了,方才也過來赴宴了。等兩邊用完了飯,您正好能見着他了。”

太夫人也是微微一怔,旋即立刻變得欣喜起來:“當真?”

晏安寧笑着點頭。

太夫人立時覺得這頓飯沒那麽膈應了,打發些時間用完飯正好能見兒子,何樂而不為?

也不再急着要走了。

倒是陳太夫人聽了這話,面色微變,深深地看了晏安寧一眼。

她這四兒媳是蠢,可卻也沒有蠢到像人們說的那樣。今日之事,明顯就是設計人不成反倒被設計了。她方才還以為是這小姑娘自己辦成的,沒想到,這裏頭竟然有顧相爺的影子……

陳太夫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那小子雖然名義上是她的晚輩,可對待家裏人的事從來都是不講道理,睚眦必報的,既然今日插了手,看來就沒打算顧忌什麽通家之好的情分了。四房那些蠢貨,她得盡快丢出去,不然,陳家恐怕要受他們牽連!

可這小姑娘,竟然不僅讨了秦家老姐妹的喜歡,還入了那小子的法眼?竟維護得當場就在她的壽宴上發作了。

她略有些渾濁的眼神不由仔細打量了一番那小姑娘。

白皙的面孔,笑起來美麗的眸子如同夜裏天邊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輝,漂亮嬌豔得動人心魄。

她恍惚間就明白了什麽。

再看笑眯眯同那小姑娘說着自己兒子是非的老姐妹,心頭那股被冷落的郁氣頓時消散了:哼,還怪罪她養了個又蠢又毒的兒媳婦呢,她瞧着,她眼睛也沒好使到哪兒去。還巴巴地要把人家小姑娘配孫輩呢……

想到秦太夫人知道實情後氣得吐血的神情,陳太夫人頓時又覺得連吐納的氣息都變得美好起來。

……

甬道上,賀祁似乎還能瞧見晏安寧那窈窕的身段,與行動之間并無半分不适的樣子。

他恨得咬牙:這賤人哪裏來的好運道,中了那樣的藥竟然能毫發無損,還有功夫給他設這樣的局……

等着,若下一次再有機會,他定然殺了她。

深吸了口氣,賀祁不由嫌惡地同一瘸一拐離開的陳乾保持着距離,心裏暗想:他到底為何要去跪陳家的祠堂?

正在尋思着是否要溜之大吉時,卻見遠處,自己的随從正一臉倉皇地向他跑來。

“世子,出大事了!”

賀祁皺了皺眉頭,以為他是聽聞了這件事從家中匆匆趕來的,正疑惑着此事怎麽傳得那般快,卻聽他附耳道:“京兆府的人忽然上門來,說您害了人命,證據就在錦桐院裏藏着,跟随來的還有都察院的禦史,侯爺怎麽攔都攔不住,您快回去看看吧!”

賀祁的面色突然變得雪白。

一邊同樣厭惡他的陳乾挑了挑眉——方才他們被人撞破的時候,也不見賀祁這副死了親娘一樣的表情……

該不會,他手裏真有人命吧?

世家大族,有下人伺候不精心被打殺了京兆尹也是管不着的,可這樣氣勢洶洶的上門,多半是那人命指的不是賀家的人。

賀祁嘴裏不由罵了一句。

今日究竟是怎麽了,他不過是想睡個女人,至于鬧出這麽大陣仗嗎?

這又是京兆府又是都察院的,賀祁自然難以聯想到晏安寧身上,只當自己倒了大黴,出了醜之後又官司纏身。

這是大事,容不得耽擱,賀祁不再說話,竟是跟着随從拔腿就跑。

宴畢,太夫人攜着晏安寧登了馬車,一同等着顧文堂出來。

出門時便只有這一駕馬車,顧文堂也是騎馬來的,太夫人便顧不得那些虛禮,只讓晏安寧待會兒不必拘束他,她就想和許久沒瞧見的兒子說說話。

車簾微動,顧文堂彎身進來坐定,笑着同太夫人見禮。

太夫人瞧着他下巴上還有些青黑的胡須,頓時就紅了眼睛,嘴裏道:“這樣的憔悴,怎麽還來陳家赴宴,也不怕讓人看笑話?”

眼裏卻都是心疼的樣子,顯然很是心疼兒子腳不沾地地辦差。這小兒子自幼就愛拾掇自己,衣服上連粒飛灰都沾不得,當了官以後也是衣冠楚楚,玉樹臨風的模樣,哪裏會有這樣不修邊幅的時候?

晏安寧聽着則有些心虛。

她已經知曉了,顧文堂是還沒入府就被人攔了,急匆匆趕過來連帖子都沒有地進了陳家的大門。

若非如此,倒也不用這般面目。

但這樣的顧文堂,仿佛又多了一絲武夫的魁梧氣概。

晏安寧想到方才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諸多痕跡,看着這樣的面容,不由面紅耳赤,诃子下的梨花白竟隐隐有些漲痛。

太夫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追問顧文堂這趟有沒有受傷,顧文堂笑着搖頭:“母親放心吧,都是些宵小,傷不着我。”

聞言,太夫人就輕哼了一聲:“你這嘴裏都沒一句實話,我可不敢信你,回頭派個婢女去瞧瞧你身上有沒有傷。”

顧文堂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尴尬,看了一眼對面聞聲低着頭沒什麽表情的晏安寧,幹咳一聲。

“婢女就罷了,讓徐啓去給您回話不也是一樣的?”

“你們沆瀣一氣,哪裏能信?”太夫人卻是被騙怕了的,不肯輕易罷休。

顧文堂只好換了個話題:“對了,母親,您今日怎麽想起來出門了?”

提起這事,太夫人不免笑着看了一眼晏安寧,道:“……這丫頭整日悶在屋子裏不動彈,我給的畫像也不看,那我有什麽法子?不是只能将人騙出來配我這老婆子走一趟了麽?”

晏安寧便聽見男子哦了一聲,溫聲問:“那今日有瞧見合眼的嗎?”

“問我做什麽?還不是得這丫頭點頭?”太夫人無奈地搖頭,想起今日的突發事件,到底有些敗興,也不願将那些夫人們對晏安寧的追捧道出來炫耀,只将這事抛給了一直沉默的小丫頭了。

“那安寧,你有瞧見合眼的嗎?”

他的聲音醇厚而低沉,晏安寧心頭狠狠一跳,擡眸看見他攜着笑意的瞳眸,一時又怨怪他在太夫人跟前這般露骨,一時又舍不得支支吾吾讓風塵仆仆趕來救她的人失望,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都是諸位夫人王婆賣瓜,哪裏就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呢?”

顧文堂的眸光登時變得深邃而溫柔。

這樣的好騙,都不舍得讓他多提心吊膽片刻,方才又是如何昧著良心,說出讨厭他的這種話的?

可見這床笫之間,女子也是沒半句實話的。

“娘。”

太夫人見三兒子忽然神色端肅起來,鄭重地喚了她一聲,心下便是一突。

難道朝廷上發生什麽大事了?

可這些時日她一直都在京城,并未聽聞半分消息啊……

卻聽他緩緩道:“有件事情,我想請您答應……”

她不由提起了心,屏息地聽着。

“是關于我的終身大事的。”

聞言,太夫人先是大松了一口氣,嗔怪小兒子捉弄她,可旋即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問:“你方才說什麽?終身大事?”

天爺哎,天知道她盼了這事有多久,可這小子從來都是能幾句話給你繞開。今兒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不成,還是她已經耳背到聽不清兒子的話了?

一時間,太夫人只覺得是自己得了臆想症,成天盼着老三續弦盼出病來了。

直到瞧見三兒子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她才像個被天降餡餅砸中的老太太,喜不自勝地拍着大腿:“好!好啊!你總算想通了,快跟娘說說,是哪家的姑娘?不是名門閨秀也不要緊,只要是個待你真心實意的,能安生過日子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若是被外人聽見,堂堂顧首輔大人的母親對顧首輔妻室的要求竟然如此之低,定然會大跌眼球。

可唯有太夫人自己知道,她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她可真怕等自己兩眼一閉,這小子還在打光棍,夜裏回到房中連個說話訴苦的人都沒有,一想想,她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顧文堂卻笑道:“不急,等回了壽禧堂,我再同您詳細說。”

現下晏安寧還在,一旦說明白,過程中她不免要聽到些不好聽的話。今日的風波已經夠多了,他不想讓她吃些莫名其妙的苦頭。

太夫人卻急了。

回頭說,回頭再反悔了怎麽辦?

她可太知道小兒子的脾性了。

往日裏恐怕都是冷眼瞧着覺得世間的女子都配不上他,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眼的,她恨不得立時就将人娶進門來,免得他又歇了心思——老三好就好在,雖然在有些事情上胡鬧,可根子卻是正的,一直将責任感看得很重。

此刻的太夫人,自認為自己經歷了先兒媳姜氏的刺激後,什麽樣門戶的姑娘她都能接受,于是她又急道:“你快說吧,你要急死你娘嗎?只要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你老娘還能硬要将你們拆散了不成?”

顧文堂忽然有些後悔了。

他說這話,有一半是為了安晏安寧的心,但卻錯估了娘在他姻緣上的急切程度——往日裏,他可沒瞧見娘能為了什麽事不顧氣度成這樣。

馬車轉過一個拐角,忽地一下急停,原是有一家富戶子弟當街縱馬,差點直接撞了上來。

而馬車內,太夫人是坐正的,倒沒什麽感覺,只是皺着眉頭訓斥馬夫做事不當心。

馬夫挨了一聲訓斥,立刻在外頭痛罵一通那不長眼的人,直吓得對方涕泗橫流,恨不得當街磕幾個響頭讓這大人物饒過他。

晏安寧卻被這力道驟然甩了出來,身子被帶着往後靠的顧文堂眼疾手快地将她撈到懷裏,見她被吓得臉色蒼白,下意識地摸了摸她的面頰,溫和道:“……沒傷着吧?”

他懷中的沉香味道仿若能瞬間安定晏安寧的情緒,方才猝不及防之下的恐慌頓時消散了。

見她眼眶微紅地點了點頭,顧文堂才冷着聲音發話:“別廢話,直接送到京兆府去。”

京兆府的那些人天天不幹正事,這樣的人都不抓,等着京城百姓被馬踩死幾個再出門看看嗎?

騎馬跟着的徐啓則心裏犯嘀咕:這京兆府今日可夠忙的,剛被指派去搜綏遠侯府,現下又要處理一個街溜子……

還有那綏遠侯世子賀祁,平白受了兩頓搓磨——一回是馮穗自作主張鬧出來的荒唐事,一回是相爺知道了仍舊不肯放過,直接搗了人家老巢。

怪只怪,那賀祁不長眼,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而馬車中,愣愣地看了顧文堂與晏安寧無比自然的親密姿态了半晌的太夫人終于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三兒子說的那姑娘,難不成是安寧丫頭?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