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出了這個小插曲,太夫人的手握在車欄上一路都沒再松手,面色卻平靜如水。

晏安寧心裏存着事情,倒并未發現這點小異常。顧文堂則熟知母親性格,見她這般便知方才的一幕讓她起了疑心,只是這意外倘若再來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護住她——早已不是看母親眼色過日子的少年人了,如今的他,更習慣讓家中上下都聽他說話。

這也是他那時躲着安寧許多日,深思熟慮出來的結果。

一切看似以他酒後那個失控的吻開始,但她之所以會在那時出現在那裏,亦是他清醒時算計的。自然,在踏出那一步之前,他就準備好了無論如何都要護住她的底氣,而非是到這種關頭了,再把責任推诿給一個女子。

那不是他的作風。

馬車裏的氣氛就這樣古怪地安靜了下來,待晏安寧回過神來,卻是已經過了國公府的大門,在垂花門前緩緩駛停。

一下馬車,太夫人的面色便沉了下來,道:“老三,跟我去壽禧堂。”

晏安寧頓時有些緊張地看向顧文堂,後者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旋即應一聲好,扶着太夫人的手神色如常地送她上了轎子。

……

太夫人進了內屋,從炕桌上擺着的畫像裏尋出了一張看了看,面無表情地遞給三兒子:“……我冷眼瞧着,這濟寧伯府的世子還算不錯。今日在陳家,那位伯爵夫人性子也是和氣的,濟寧伯雖然不大中用,但也不至于給家裏惹禍上身。世襲罔替的爵位,以安寧在庶務上的能力,将日子過得紅火不成問題。若是你瞧着也尚算可以,明日我便讓濟寧伯家的人上門來提親。”

瞧出了他對安寧的心思,竟是一副要立刻将她嫁出去的口氣。

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會愠怒,但顧文堂素知母親的脾性,他心裏清楚,娘在試探他對安寧到底有多上心。

若他只是一時興起,娘也未必會一句話就将安寧發嫁了這濟寧伯府的世子,也可能是什麽威遠侯府,定遠侯府,但他在這件事上不反對,日後,便不可能再和安寧有任何往來了。

于是他擡眸看着太夫人有些淩厲的眉眼,目光清亮,并未接那畫像,坦然地道:“娘,日後,您就不必為安寧的婚事這般上心了。”

太夫人只覺得眼前發暈,但還是強撐着咬牙問:“為何?”

“……因為兒子打算求娶她。”

他的身姿像高原上的松柏一樣挺拔,做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竟毫無畏懼,敢做敢當。

太夫人一面覺得惱怒,一面又欣慰。

和五孫子顧昀比起來,她的幼子不僅善謀權術,最要緊的是果敢堅毅,認準了的事情絕不會有半點退卻。

可縱然她如今再不喜歡小五,卻也不能接受叔侄倆與同一個姑娘糾纏不清。況且,打從一開始,她就讓安寧喚老三叫三叔,定死了她的輩份,如今二人這樣攪合在一起,外人聽了像什麽樣子?

安寧是好,也讨人喜歡,可老三如今身居高位,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就連坐在皇位上那個親親熱熱喊着他太師的小皇帝,背地裏也未必不是将他瞧做眼中釘肉中刺……在這種情形下,她怎麽能讓老三背負上不顧倫理綱常,與侄兒争搶同一個女子的名聲?

這于他而言,會是一個天大的污點!

這一點,老三宦海沉浮多年,想必比她更清楚。

可眼下,卻不顧她擺在明面上的不情願,像個與父母争一時意氣的倔強少年人一般,不計後果,不顧大局。

晏安寧當真就有這麽好?

想起晏安寧美麗無瑕的面孔,太夫人往日裏覺得賞心悅目,可這一會兒腦仁兒卻一抽一抽地疼。明明前幾日還在和小五談婚論嫁,怎麽這麽快就又讓老三對她青睐有加了?這個姑娘,該不會是一門心思想攀高枝,眼瞧着小五那邊走不通了,便改了門庭來勾搭她視若珍寶的兒子吧?

只是這念頭剛起,目光掃向書案上堆着的經文,她滿腔的怒火就是一滞。

她不該這樣想別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若真是那般長袖善舞,見一個爺就招惹一個的,哪裏還會這般勤勤懇懇地幫她繡了這麽多經文?她仔細瞧過,那細密的陣腳,是沒有半分懈怠的。這樣的姑娘,她若是存了貪圖富貴的心思,從前的小五也的确是不夠看的。

那樣的美貌,就是趕在世子妃嫁過來之前将侯府的繼承人的心攏住,也不是難事。

太夫人心間就嘆了一口氣,閉着眼睛緩緩道:“為何要娶她?我想知道理由。”

顧文堂摩挲了下手裏的玉扳指。

他娘素來明事理,但做母親的沒有一個不是一門心思偏袒自家孩子的,眼下,他只有讓母親無可逃避地認為的确是他做錯了,才能讓她對這件事松口。

“……今日在陳家,安寧的确中了算計……兒子為救人,毀了她的清白,自然該明媒正娶,好叫她安心。”

聞言,太夫人的面色猛地一變。

到底今日在陳家還是出了事。

想到是她執意将晏安寧帶過去的,她心底不免閃過一絲愧疚。

事關女子的名節,從來有擔當的幼子做出這樣的選擇,她并不奇怪,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可顧文堂這麽一說,她心裏又開始糾結起來:“……這麽說,你并不歡喜于她,只是陰差陽錯地壞了姑娘家的名聲,所以才想娶她?”

太夫人蹙着眉頭,很是憂心。

先前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姜氏,可她就這樣撒手人寰,留下幼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守了這麽久。如今老三若再要續弦,不拘門第,她只盼着他能娶一個真正合意的,日後看着就不是那般可憐了。

而非是為了責任,再次将自己身上套上一層枷鎖。

老三這輩子,為了顧家,為了幾個兄弟和她這個娘,不得不背負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妻子到底是他日後最近的人,即便她很喜歡安寧的性子,她也不願意兒子為了責任,日後連對着枕邊人都不能卸下心防。

哪知,她瞧見三兒子的面上露出些無奈的笑意,聽他道:“母親誤會了,這事是我對不起安寧,但兒子并不是因此事才決定要娶她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從來淡漠的面孔上閃過一抹自嘲:“早在她還是小五的未婚妻時,我就肖想她了。今日之事,反倒是給了我一個借口。”

聞言,太夫人原本平靜下來的面色再度變得震驚。

“你、你說什麽?”她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因為這讓她有了一些非常可怕的聯想:“難道,上回的聖旨……”

顧文堂坦坦蕩蕩地迎上母親的目光:“是,當兒子知曉小五同惠樂有瓜葛的時候,便得知自己有了機會。小五這般行事,自然配不上她。所以當着陛下的面,兒子沒有任何遲疑地應了這門親事。”

太夫人不由瞪大了雙眼。

為了一個女人,她的兒子,竟然在禦前算計自己的親侄子!

原來她所恐懼的叔侄阋牆,早就在暗中發生了。

更重要的是,從來最守規矩最要臉面的幼子,竟就當着她的面這樣大大方方地承認此事是他一手推動的了!

仿佛他做了這樣的事,不僅不覺得羞愧,反而認為理所當然。

一個晏安寧,怎就将老三弄出這樣不擇手段的面目?

當真就這般喜歡她嗎?

這般的執拗,若是她不點頭,是不是也要同當年咬死了要娶姜氏一般地自行其是?

可當年她冷眼瞧着,他成親了後,待姜氏也沒有多特別,聽派去的婢女說,兩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雖多少和姜氏當時回京已經身懷六甲有關,但真是濃情蜜意的小夫妻,縱然不能夫妻敦倫,也不至于到一塊兒沒什麽話說。

她當時只覺得,幼子是年輕氣盛故意跟她對着幹,等真将那膚淺的女人娶進門來了,自己心裏先不對味兒了,卻抹不開面子同她認錯。至于坊間盛傳顧相爺為了早亡的妻室守身如玉的傳聞,她更覺得無稽,她看着,倒是更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吃了教訓,孤高地不願再陷入溫柔鄉了。

可今日幼子這番做派,簡直和當年如出一轍!

不,是比當年看着還要荒唐!

當年她瞧不上姜氏的出身,當面冷冷嘲諷的時候,未見他一句還嘴,只神情冷淡地咬定了要娶她。可今日,卻活像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癡情人,先前當着晏安寧的面一句話都不說,顯而易見是要維護她,竟是舍不得她聽半點不好的話——雖然她也沒打算說。

太夫人只覺得一陣胸悶氣短,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前些時日安寧丫頭為了賜婚的事情那般傷心,可見心裏還是有小五的。你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就是将人娶進門了,人家的心不想着你,不向着你,你不覺得難受麽?”

顧文堂眉宇間的神色微微松緩。

能問出這樣假設性的問題,代表娘的心裏已經有松動了。

“這件事您就別管了,兒子打定了主意要娶她,自然有辦法讓這小丫頭日後眼裏心裏只有我。”他淡淡地道,看着全是胸有成竹的自信,仿佛又恢複成了那個無所不能的顧相爺,對任何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太夫人瞧着卻更心煩了。

竟叫她給猜中了,她這傻兒子不擇手段地也要将人算計到身邊來,卻是如今都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指望着人家同他日久生情呢!

她怎麽就生了個這般不中用的兒子?

他當感情是朝政上的那些事嗎,只要下足了功夫就一定能做好?世上多得是成婚多年仍舊面和心不和的夫妻,到那時,誰又知他會不會像當年那般,後悔自己的莽撞,心裏仍舊孤單寂寥?

但瞧着他一副認死理的樣子,太夫人心知是同他說不通了。

心下嘆了口氣。

這樣也好,起碼心裏頭有個牽挂的,過日子能更上心些,總比從前那般萬事不經心的模樣好多了。

且安寧丫頭是個心善的,誰對她好,她就立刻也對會誰用上幾分心思,總不至于讓幼子媚眼抛給瞎子看,捂不熱一顆冷淡的心。

她冷眼看了看自己玉樹臨風的兒子,抿了抿唇:行事雖然荒唐了些,但這張皮相倒随她,生得俊,也總還不至于老到讓小姑娘嫌棄的年紀,日子一長,說不定還真能哄得人家對他一片深情……

當下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出去出去,容你老娘好好想想再說。”

既然是在她跟前板上釘釘地承認了,這事就得盡快拿出個章程。

若安寧丫頭要嫁過來,就不能一直住在侯府了。可這住在哪兒,又是個難辦的事兒了。

太夫人假裝阖上了眼睛,餘光則一直注意着面上掩不住愉悅的幼子離開的身影,本來煩悶的心情莫名也舒展了不少。

罷了,她就是欠老三的,其餘的兩個孩子哪個不是讓她操碎了心?可老三,自打去了南邊以後,就變成了再懂事不過的性子,除卻早年姜氏的那一遭,這些年整個顧家誰不是受他庇佑?

難得任性一回,她心裏倒有幾分說不出的欣慰——兒子本事越大,她這個做母親的都沒什麽能耐能幫上忙了,如今,也就是這姻緣之事上她能幫上一二。既然這事能讓他這般高興,那她就随了他的意吧。

且安寧丫頭她從前一直是極為滿意的,只是從來不曾将她和幼子放到一塊兒想過。如今仔細想想,兩人郎才女貌,安寧又聰明識大體,今日在陳家受了那麽大的委屈,還能和顏悅色地勸她不要提前離席,真是再懂事不過了。

想起被算計的顧昀,太夫人心裏倒沒太多憐憫。

說到底也是自己立身不正,被老三抓住了把柄,否則他清清白白的,和安寧的情分在,老三難不成還能直接橫刀奪愛将人掠到身邊來不成?

況且,她的孫子那麽多,相比之下,自然更偏心自己的親兒子。至于小五麽……那是謝氏和馬氏該操心的事,她人老了,可管不了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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