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翌日是顧文堂回京的第二日,顧家的一切似乎都還處于風平浪靜當中。
但背地裏的暗潮洶湧,晏安寧心知肚明。
太夫人一時并沒有派人來找她說話,有了顧文堂的準話,這無疑也變成了一個好的信號。
她想了想,便讓招兒替她研了墨,挽起袖子行雲流水般地在箋紙上寫好幾列字,待墨跡幹了,便将那箋紙小心翼翼地置入燙金帖中。招兒在一邊歪着頭看着,并未留意內容,倒是驚訝道:“姑娘的字跡怎生變成了這樣?”
晏安寧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自己落筆竟不知不覺用的是顧文堂的字跡——那人慣愛拉着自己臨摹他的字跡,前世居然也是如此,不過今生的她同他待在一處時總是容易被牽引了注意力,倒是不如前世心裏清清靜靜,學的用心些。
雖前世他們只有短暫的夫妻緣分,但竟也能在她的記憶裏留得那般深刻,以至于一夢醒來,再提筆竟然不知不覺被引導了,習來的筆鋒如他的為人一般霸道。
她垂眸看着那帖子上的字跡,心裏失笑:若是收到這拜帖的人瞧見內閣首輔的字跡,會不會吓一跳?
正尋思着要不要重新寫一張,卻見穗兒一臉嚴肅地走進來,道:“姑娘,徐爺想讓您去瞧瞧相爺。”
穗兒口中的徐爺,自然就是徐管事徐啓了。
晏安寧挑起了眉頭。
……
顧文堂辦完差事剛剛回京,昨晚進宮面聖後陛下便恩準他在家休沐幾日,可內閣那些需要他決策,其他人不敢拿主意的東西卻堆積如山,硬生生地就把國公府的書房變成了內閣的詠德樓。
這本也不算稀奇,只是顧文堂自打一早上起來用了碗清粥後便腳不沾地地忙到黃昏,臉上卻還留着笑容,徐啓看着覺得心驚肉跳的,可勸又勸不動,一句話就被哽了回來,便只好另辟蹊徑地想了法子。
晏安寧提着食盒過來聽徐啓說了這一番話只覺得荒唐——這天底下哪裏有什麽人因高興也能忙公務忙得廢寝忘食的?
這人竟是從骨子裏壓根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沒人敢管他。
剛送走了一位官員,徐啓估摸着下一位要不了多久也要來了,他看着晏姑娘有些發冷的神情,以為她是不願被他拉來淌這趟渾水,便幹笑了一聲:“姑娘若是不敢打擾相爺……”
話說了一半,那姑娘竟就直接推門進去,連隔門通傳一聲都沒讓他幹。
徐啓吓得冷汗直流,生怕一會兒兩位主子吵起來,可側耳聽了一會兒,裏頭卻沒什麽不愉快的動靜,這才悄然放下心來。
“你怎麽來了?”顧文堂擡頭看見她,放下了手裏的毛筆。
晏安寧便将食盒放在書案上,淡淡道:“徐啓說您到現在都沒用飯,我便從大廚房裏挑了些色香味俱佳的飯菜給您送來,動筷子吃一些也用不了多少功夫。”
“他這嘴越發碎。”聞言,顧文堂瞳眸裏隐隐盛出了笑意,起身想去拉她到懷裏,嘴上卻道:“我這裏外客多,沒個消停的時候。怕他們沖撞了你,若是沒旁的事,還是早些回去吧……”
晏安寧輕哼了一聲,躲過他下意識伸過來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原來三叔不歡迎我,我坐都沒坐呢,就要給我下逐客令?”她忽地從袖中拿出寫好的帖子,拍在書案上,氣呼呼地道:“那正好,我也不在這裏礙您的眼,我準備去京城大姨母家中小住些時日,想來三叔會覺得更清淨?”
顧文堂聽着就挑了挑眉頭。
修長的手指拾起那燙金帖子,掃了一眼,面色便變得有幾分端凝。
倒還真是正經寫的拜帖,不過她口中的大姨母,又是什麽人?
顧文堂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想了起來。
江家其實是有三姐妹,江姨娘是年紀最小的那個,安寧的母親在家中排行老二,至于那位大姐,便是她口中的大姨母了。他記得,那位似乎嫁給了工部的一位姓杜的官員,現下應該做到了從四品的位置,按資歷早該往上動一動的,不過因性格耿直得罪了一些人,倒是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蹉跎着。
從四品,在京城也算不上籍籍無名了,若是安寧在杜家長大,身份上大概會更高一些。不過江氏和這位姐姐似乎一直有着心結,這些年并不曾有往來,故而別說是安寧了,就是江姨娘也沒從娘家獲得什麽助力。否則,早年間一些美差,也輪不到謝姨娘的娘家去辦。
“你這是什麽話?”他将那氣鼓鼓的姑娘往懷裏一帶,她便跌坐在他膝頭,卻掙紮着不肯屈服,他有些好笑地将她圈的更緊,指尖捏着她的面頰問:“好端端的,怎麽想起去你大姨母家?多年不曾走動的親戚,也未必有多少情分在。”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會輕易答應讓她獨自去登杜家的門的。
晏安寧不看他:“三叔還會關心這事呢?我當您心裏只有大魏的國事呢,這宮禁都還有落鎖的時候,國公府的外書房倒是比宮裏的禦書房還忙。”
“越發大膽了!”他板正了臉,似乎對她這樣大放厥詞很不滿,晏安寧被他這樣一說,原本裝出來的委屈便有些化實了,剛耷拉下了眼睛,卻聽他在耳邊促狹道:“瞧你這字跡學得有七八分像了,不如你替我把那些人送來的公文給批了?”
她瞪了他一眼,扁着嘴道:“我可不幹會被人罵牝雞司晨的事情。不過您若是敢将印章給我,那我就用宣紙寫上幾個大字貼在外頭,不許他們再來沒眼色地叨擾您!”
顧文堂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摸着下巴道:“……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
“那我便去寫了。”聞言,她卻立時扶着他的胳膊站起來,作勢就要拿起毛筆。
顧文堂便笑了,攬着那頗得他歡喜的腰肢揉進懷裏,在她額上親了親:“行了,哪裏就用得着這般麻煩?等再過一會兒,我便吩咐人将大門關上便是。”
這趟差事辦得不算太過艱難,回來後又覺得這小姑娘似乎比從前要更為親近他一些,自是從一大早開始便心情大好。年輕的時候,在南邊海上行船,一整日不用飯也不會怎麽難受,後來回了京城以後,情緒上來的時候偶爾也會如此。
他并不覺得是在虧待自己的身子——好歹也是武将出身,倒不至于這般沒用,少吃幾頓飯就會如何。
內閣的一些人,到底還是沒個主見,又不願意将一些事情全權放到陛下跟前,受苦的便只能是他了。趁着心情不錯,做事也麻利,顧文堂便投入了一些,對徐啓的提醒也是恍若未聞,倒是沒想到一眨眼已經天色近黃昏。
經歷了從前那些事情後,他就鮮少願意将自己的缺憾吐露給旁人知曉,即便是年少時最為親近的母親那裏,也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作風,他如此做派,身邊人自然就不大敢做母親的耳報神,便是徐啓這個經年的心腹,也是不敢造次的。
倒是沒想到,徐啓今日會将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讓她知曉。
而她這樣為了他少吃了兩頓飯鬧脾氣的小模樣,竟并不讓他覺得不耐,反倒像是一種丢了許多年的陌生的情緒回籠,一時間心底莫名暖意烘燃。
于是語氣愈發溫和:“帶了什麽好吃的給我?”
晏安寧便起身去将食盒打開。
是一道糟鵝掌、一道龍井蝦仁、一道八寶豆腐并一道清蒸獅子頭,食盒一打開,滿屋子裏都盈着一股濃郁的香氣。
顧文堂看着便笑了:“你倒是會點菜。”一時間竟覺胃口大開,按住想要給他端水來淨手的晏安寧自行去了,坐下後拿起筷子便問:“這也是徐啓告訴你的麽?”
這些菜也都是他平日裏愛吃的,不過有些菜式頗費功夫,他公務繁忙的時候便鮮少吃到,也沒心思吃。
晏安寧見他似乎很愉悅,眨了眨眼睛:“他可不敢同我洩漏您的喜好,這些……是我愛吃的。”
其實是前世裏兩人在一道用飯時,她注意到的顧文堂的喜好。樣樣都上了,除卻一道——那可是她最不願意吃的東西,偏生這人前世霸道得不得了,他吃什麽,他就非要她也吃什麽。她縱然不情願,那時一心想好生在國公府活下去,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了。
“哦?”顧文堂有些意外,“這麽說,安寧……倒是同我的口味一致?”
他挑了挑眉頭,喊徐啓進來又布了一雙碗筷,不容拒絕地道:“……那便多少同我一道吃一些吧。”
徐啓看着桌上擺着的林林總總的菜肴,也是吃了一驚——他還以為晏姑娘只是送來了些糕點呢,相爺處理公務的時候用飯從來都是能簡單便簡單,不能就直接不吃,晏姑娘竟能說動他坐下來吃這些……
一時間,越發覺得自己今日這一招真是用對了。
他還真是小瞧了晏姑娘在相爺心裏的分量,眼下再一看,相爺若是君王,這多半要上演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戲碼了。
晏安寧聽着他這一句話,卻在暗暗腹诽。
果然如此。
她在心裏暗嘆這人本性難移,但到底今生已非前世,前世那瞧着高不可攀,即便是同她結為夫妻仍舊寡言少語像一座冰山一般的男子,現下已為她破了太多例,露出太多溫情的一面。
現下,再要她陪着他用飯,她已經沒有半點不情願了——只要別讓她吃那道菜便是。
其實在穗兒同她說之前,她已經用過了飯,這會兒也并不餓,因而拿了筷子,也只是小口小口地象征性的吃點兒,不過吃着吃着,卻發現顧文堂不知何時停了筷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不由拿着帕子拭了拭臉,卻沒看到什麽東西,只能奇怪地看着他問:“……可是我臉上沾上了飯粒?”
霞光透過窗棂照進來,打亮了她的面孔。年輕女孩兒肌膚細白,面頰上覆着潤潤的絨毛,用飯時微微垂成的纖細脖頸象牙一般的白,看着這一幕,顧文堂忽然就明白了古人雲“秀色可餐”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他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八寶豆腐,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道:“沒有,只是覺得瞧着卿卿這般的美人,一時間竟是胃口大開。”
晏安寧不防他竟用這樣稀松平常的語氣說情話,霎時間就紅了耳垂。
“那三叔你就多吃一些,日後也要記着按時用飯。”她面上鎮定,笑靥如花。
他便斜睨她一眼,道:“安寧若是日日來陪我用飯,想來我定然頓頓如此心情舒暢,胃口極佳。”
他們到底還沒成婚,哪裏能天天如此……
這人又是在逗弄她。
且他覺着瞧見她能下飯?
也不知是在誇她還是在貶損她。
這麽一來,似乎前世他經常不辭辛苦地下衙趕回來同她一道用飯也有了解釋——只是那時的顧文堂,怎麽又開始重視這些口腹之欲了?難不成是瞧着她每日精心補着,氣色越來越好,相比之下,越發不像他的妻室了,心裏才不是滋味兒的要與她一道用飯了?
一時間心裏升起促狹想法。
顧文堂不知她在尋思什麽,不緊不慢地用完這一餐途中,倒是沒人來叨擾,也不知是不是被徐啓給攔住了。
喊下人進來收拾碗筷,淨了面與手,便攜着晏安寧到了內室,俯下身來摸了摸她的面頰:“……現下還早,我還得再見幾個人。若是你想留在這兒,便在裏頭待着。若是不想,便回去,好不好?”
這般滿腹真心對社稷,也不知龍椅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能記得他幾分好?
晏安寧心裏充滿了“婦人之見”,但她也知自己要嫁的這個人并非凡夫俗子,指望着他滿心滿眼地圍着媳婦裙裾轉,那就不是他了,她也不見得會瞧上那樣的人作為夫婿人選。
她只是漸漸的,開始有些心疼他了。
怕他付諸的心血最後被人無視,怕他所立下的赫赫功勞變得不值。
于是朱紅的繡鞋在床踏板上晃了晃,她故作狡黠地在他低首溫聲同她說話時,蔥白的指尖輕拂過他的下颌,細聲道:“三叔縱然公務繁忙,但還是要按時用飯,不然……人沒精神起來,就不俊朗了……到時候,說不定我就跟着年輕英俊的小郎君跑了……”
顧文堂微微一怔,旋即佯裝面色沉沉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這小丫頭,越發大膽,連這種話都敢說了。
這不是在道他年紀大了,配不上她這朵嬌豔的美人兒了麽?
顧文堂陡然就想起了一些六部的官員在一起高談闊論時,埋怨家裏的媳婦兒不懂得自己汲汲營營在官場做出成績,庇佑一家老小的辛苦時,只知道嫌棄自己忙得晝夜颠倒,眼下青黑憔悴,不許自己上塌的場景,心底竟莫名生出了極其相似的委屈。
晏安寧原本也只是開個玩笑刺激刺激他,好讓這人別輕易作踐自己的身子。
誰知,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巧,徐啓在外頭通傳道:“相爺,都察院白禦史求見。”
顧文堂便忽地挑眉看向她,臉上的神情仿佛在問:莫非這就是你說的年輕俊俏的小郎君?
晏安寧面頰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了起來。
倒不是為別的,而是在她新出現的關于前世的記憶裏,白彥允這個今生她曾幫扶的人,竟然充當了令她意想不到的角色。
見狀,顧文堂卻誤會了些什麽,眯了眯眼睛,本準備整理儀容出去見客,卻頓住腳,忽地将那心不在焉的姑娘按進了軟褥裏,咬着她的耳垂低聲道:“怎麽,你還真垂涎他不成?”
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還要加班,今天就這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