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回到怡然居時天色已經不早,江氏怕她在外頭沒吃好,特意命人送來了幾碟子點心。
“姑娘快嘗嘗,還熱乎着呢。”招兒笑眯眯地道。
晏安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掰了一小塊兒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眼睛則時不時地往窗外一瞥,在軟塌上也坐不安生。
更是嘗不出什麽滋味。
自打一夢驚醒後,她一直以為前世的她便死在了魏永嫣來挑釁報複的那一日——紅花嗆鼻的味道和淌入腹中火辣辣的絞痛感,真跟殺了她一遍沒什麽兩樣,也怨不得她想錯。
可今日,被賀祁下的這藥一攪合,機緣之下,她才瞧見了那故事的後續。
原來那日她沒有死。
在最後的關頭,在倩雪就要用她那雙手,以相同的方式掐死她的時候,顧文堂帶着人出現了。
堂堂一朝公主,竟然被他的手下一腳踹得吐血。
而他,面色古井無波,像是全然不在意魏永嫣的死活。
她的意識已然支離破碎,瞧見了這人“大逆不道”的一幕便暈了過去,最後的知覺,是鼻尖萦繞着的淡淡沉木香,與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寶一樣,将她的腰身扣入懷中的一雙寬大手掌。
後來的許多日子裏,她似乎都一直昏昏沉沉,纏綿病榻,身邊沒了招兒,即便是偶爾清醒幾瞬,她也懶得說話。而被派來侍奉她的下人,更是戰戰兢兢,生怕同她多說一句話就能要了她的半條命下去,亦是惜字如金。
她只是隐隐約約感覺到自己似乎住在一個有山有水的莊子上,心裏暗嘆着才出虎穴又入狼窩,到底還是被顧文堂養在了外頭。
又不免苦中作樂地想着,以她這副破敗的身子,說不定要不了多久這裏就要辦喪事,他這般煞費苦心地将她帶出來,只怕也享受不了半點歡愉。
可她沒想到,待她精神頭好轉了一些後,他便請了媒聘,三書六禮地将她娶進了門。
當真是舉世大儒,恪守着朝廷法度,不養小倌,不流連煙花之地,就連個外室,也是不屑于養的。
因而,她一個嫁過人三年的,甚至被魏永嫣折騰了一場後,再無可能為他生下子嗣的商賈女,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顧首輔大人的妻室。
這種事,就連現在同顧文堂有着千絲萬縷的羁絆的晏安寧去看都覺得不可思議,于前世那個被日子折磨得擰巴又倔強的顧晏氏而言,更是天大的沖擊。
中間有幾多波折她都不知曉,只知道在一個晴朗的白日,她養好了身子,便穿着大紅嫁衣被人暈暈乎乎地扶上了喜轎,搖搖晃晃地被人一路送進了國公府的正房。
飲合卺酒的時候,一整場下來都沒什麽表情的新郎官終于開了口,卻是對着人吩咐将她手裏的酒換成不傷身的果酒。
說那話時眉宇間的溫和柔情,隐隐竟與今生的顧文堂看她時的模樣有些重合。
但也只是一晃而過,那時手裏捏着被五彩絲線牢牢系着的酒杯的晏安寧,低頭飲酒時被他溫溫的氣息拂面,心裏卻再清楚不過:他不過是個過分用責任圈住自己的君子——她先是失身于他,後又被魏永嫣捏住了把柄受了那樣的委屈,縱然他對她并沒有什麽情分,也一樣願意娶她來補償她。
就如今生最開始他因為誤解她與賀祁有什麽牽連,被她哭着指責了一通,抹不開面向她這個小輩低頭,可背地裏卻又是送鳥又是給她在太夫人面前撐面子一樣。
不過後來她才從府裏下人的口中聽說,原來顧文堂向太夫人開口求娶自己的時候,母子倆鬧得很不愉快——據說太夫人當時甚至氣得動用了家法,結結實實在這位首輔大人身上打了幾下,但仍舊沒有讓他回心轉意。
後來太夫人鬧絕食,顧文堂不僅不幫忙勸着,倒也學着她滴水不進,還沒日沒夜地忙公務,到最後太夫人先心軟悄悄去看的時候,卻發現他瘦了一大圈,跟捱過饑荒的流民一樣,竟是半條命的精神都沒了——難不成還真能為了一樁親事讓兒子喪命不成?沒辦法,太夫人只能松了口,可心裏卻始終憋着一股氣。
為此,她剛嫁過去的時候太夫人都不怎麽搭理她——但顧文堂說一不二地将她圈在屋子裏養病,她倒也沒什麽機會感受太夫人的冷眼。
想到這些,晏安寧心裏頭有些不安穩。
這一世她雖然不至于像前世那般挑不出半點優勢,可同顧昀的親事,必然是橫亘在太夫人心間的一根刺,她能容許顧文堂的名聲可能受到牽連嗎?
縱然那人要做的事情,七曲八繞地最終總能做成。可若要他像前世那般和太夫人硬着來,用損害自己身體的方式來逼迫太夫人就範,晏安寧不由覺得對二人都太過殘忍。
顧文堂進來的時候,便見那姑娘心不在焉地揉捏着帕子,直将那好好的繡帕弄得皺巴巴的,像是滿懷心事的樣子。
可擡眼瞧見他,一雙杏眸瞬間明亮得如同夏日的陽光,趿着鞋匆匆下了炕,乳燕投林般地來到了他身邊,卻沒敢直接抱住他,仰着頭眼巴巴地瞧着,像是有許多話想問,卻一句也沒問出來。
顧文堂的笑容就變得和煦起來,他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笑道:“安寧,母親已經答應了。”
雖然并未說肯定的話,但既然不表示反對了,想必就只是在苦惱要如何讓他的名聲保全得更好。
晏安寧瞪大了眼睛。
這麽快?
她瞧着兩人也沒說多久的功夫,還以為他敗下陣來了,正尋思着要不要安慰他呢……
顧文堂便見面前的姑娘神色變得古怪,忽地開始神色緊張地上下打量他。
“做什麽呢?”他不免失笑。
晏安寧卻嘀咕道:“……您是不是挨了太夫人的家法伺候,痛得快暈過去也不吭聲,太夫人才沒辦法了,故而松口的?”
可這袍子還是回來時穿的那件,上頭也沒有什麽棍棒鞭子的可疑痕跡,晏安寧兩彎細眉愈發高挑,想不通緣由。
顧文堂愣了愣,旋即大笑起來,修長如玉的手指清彈了彈她的額頭:“你這小丫頭整日裏都在想什麽呢?我可是當朝內閣宰輔,又不是稚兒,娘豈會因我做事不周便要家法懲治、棍棒伺候?”
晏安寧觑着他的神色的确不似作僞,想了想前世那些謠言,覺得他多半是被以訛傳訛了。
興許母子絕食鬥氣是有那麽回事,但顧文堂作為一家之主被太夫人懲治,還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不過瞧着他那似乎有些嘲笑她傻氣的神情,她心裏就有些別扭起來,嘟嘟囔囔地道:“這話說得沒道理,內閣宰輔又如何,還不是爹生娘養的?将來我生個兒子若是做錯事了,管他官做得再大,我想打還是會打,誰又能說我是潑婦不成?”
聞言,顧文堂原本輕快的心情裏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在肆虐。
他手掌輕松地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撈進懷裏,低聲地笑:“你年紀這般小,便尋思着生孩子的事了?”
氣氛變得有些旖.旎,但晏安寧眼下聽不得旁人說她年級小,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子,她輕哼了一聲,不滿道:“三叔還是大儒哩,難道不知我朝女子,十五六歲做母親的都比比皆是,我都十七了,如何不能想這些了?”
“哦,這話也有些道理。”他卻從善如流地附和她,旋即話鋒一轉,抓握着那腰肢的手更用力了些,帶着幾分尋常人難以察覺的期盼語氣道:“那,卿卿可願意……日後為我生個孩子?”
晏安寧微微怔住,一時間沒有說話。
她自然明白是她的一時戲言勾得這位當權的大儒同她說這些暧昧情話,畢竟這世間的所有男子,似乎都盼着心愛的女子為他身懷六甲,那似乎是一種頗有成就感的體驗。
但晏安寧想的卻不是這些。
那苦澀又辛辣得席卷她的整個小腹絞痛不已的感受,原來是因她失去了當時懷着的孩子。
從前她一門心思想着魏永嫣害死了她,自己的生死橫亘在心頭,令她下意識的畏懼又恐慌,自然無暇計較那還未來到這世上的小生命的死活。
可眼下她知道了,她經歷那場劫難僥幸被一直被她遠遠推拒的顧文堂救了性命,可卻徹底失去了那個意外來到她腹中的孩子,甚至,自那以後,也再沒有了做母親的機會。
而那個孩子,是顧文堂的。
前世他們不曾相愛,魏永嫣又執拗地認為那是她與顧昀藕斷絲連的證據,想來那時的顧文堂也是那樣想的,所以他們成婚後,他一次也沒有提及過與生育有關的事情,像是全然不在乎一樣。
不過午夜夢回,前世的自己後來似乎經常能夢見那個孩子,雖然一次也沒能看清面容,可那肉嘟嘟的小手和胳膊卻像是引人難以自拔的無底洞,最終成了她的夢魇。
而這份傷心,她并沒能和任何人提起。
顧文堂不提,或許是為了為人夫君的自尊,或許是為了不讓她想起她不能生育的事實,但即便她知道他心頭有誤會,卻也不想再拿這件事裹挾一個已經為“責任”二字付出了太多的人,更何況,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提了,他也無法與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一個男子若是不曾對女子動情,對她的孩子也不會有太多心軟的情緒。
男子愛孩子,不過是愛屋及烏,若是連愛都沒有,那其間的感情,更是完全無法與親自十月懷胎以自己的血肉滋養一個新生命的女子付出的期盼相比——她那時驟然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內心雖然彷徨,可卻沒有一刻,是想舍棄她的骨肉的。
她瞳眸微濕,怔愣着望着滿眼都是希冀的男人。
今生的顧文堂,居然是那樣的盼着與她能有一個孩子,若他知道他們曾經意外地有過一個孩子,卻被人害得不曾面世,一定會比她還要傷心吧?
她那顆莫名有些不忿的心,忽然就被他的神情撫平了。
顧文堂見她久久不言,卻是以為她不願,縱然心底不免閃過一絲失望,眉目也變得黯淡晦澀,嘴上卻還是道:“……沒關系,你若是不願,咱們就不……”
那蔥白的手指卻擋在了他的唇間,他微怔,卻對上她有些惱怒的神情:“……明明說我是您未來唯一的妻子,卻只問了一句就改弦易轍,可見不是誠心的。您不是真心想跟我生孩子,難道是想跟外頭哪個小妖精生不成?”
她見不得他這般毫無底線縱容她的模樣,傳宗接代對每個家族都是大事,他也是那般盼着的,可一瞧她似乎沒反應,就又改了口……這般的容易聽枕邊風,日後将她縱得成為朝野間唾罵的妖婦也說不準。
心裏揶揄着,但一顆心卻是雀躍難停,絲毫不聽使喚。
她心裏想着,或許是她瞧了他許多未曾見到的一面,知曉他這人原來是這般地善于委屈自己,絲毫不拿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反倒把內疚的人該負責的人看得那麽重,這讓她的心頭一直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籠罩着。
他又不欠她的,為何前世今生都要對她那麽好?
顧文堂不防瞧見了這拈酸吃醋的小模樣,本來難掩陰霾的神情瞬時晴朗起來,話裏的意思更是讓他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他低頭,順着她的意思又問了一遍。
便聽那軟糯聲音在他耳廓響起,一個溫熱的吻也落在他的面頰上,短促卻有力:“好。”
不過是一個字而已,那宦海沉浮絲毫不被凡物動容的男人眼中卻瞬時有濃烈的情感呼嘯而過,他忍不住低頭,尋上那柔軟的朱唇糾纏,含糊不清地低喃道:“好嬌嬌兒,你怎生這般讓人歡喜……”
作者有話說:
是誰又加班到十點,我不說,但我會哭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