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适逢顧文堂剛到了珠簾邊,恰恰聽到這句話,登時眉梢微挑,腳步也不由頓住。

當下是什麽樣的形勢,才能聽到他娘說這句話,他自然心知肚明。

令他意外的是,娘竟然這麽快就開始在府裏人面前維護安寧了——哪怕只是個不受寵的顧明珍。這也說明,她已經是将她瞧做自己人了。

顧文堂心下不由有稍稍的松弛。

同秦太夫人坦白,他下的是一劑猛藥,為的便是讓她無論如何先接受這個現實。至于未來婆媳之間的嫌隙,他本是打算徐徐圖之的,卻沒想到,比起當年的姜氏,太夫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安寧。

這無疑是他今日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珠簾被袍角撩過,傳出細微的響動,太夫人眯了眯眼睛,忽地坐直了身子,呵呵地笑了一聲:“多大的人了,還在那裏作怪偷聽,快進來吧!”

聞言,顧文堂微微一笑,擡手撩簾而進。

可憐顧明珍剛被太夫人這句話打擊得神魂不穩,又見被她“告狀”的其中一位滿臉平靜地踱步進來——縱然看都沒看她一眼,可那玄靴踩在地上光滑如鏡的金磚發出的細微響聲,卻一聲聲都踏在了她的心上。

三叔怎麽會在外頭聽着?

她面色發白,心裏已經知曉大事不妙——即便三叔沒将晏安寧當回事,也定然不會喜歡她在背後議論他的私事。這種淺顯的道理,目光毒辣如祖母,豈會不知?

看來今日這步棋,是完完全全走錯了。就連祖母,也對她告狀一事非常不滿,所以才刻意戳破三叔在外頭的事情,将一切擺在了明面上。

顧文堂同太夫人行了禮,便悠悠坐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低頭抿了口茶後,才像忽然瞧見了顧明珍似的,道:“三丫頭也老大不小了吧,婚事可曾定下了?”

“還、還沒有……”顧明珍咬了咬唇,竟連說話都有些結巴。

那着玄青祥雲杭綢袍子的男子聽着便笑了,可那笑意卻未直達眼底,他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看向太夫人:“……從前我在南海當差時的一位姓李的舊部早前來信,想托我幫忙在京中的閨秀中尋一位合适的,給他在湘州衛所做正四品指揮佥事的獨子說親……那小公子也才弱冠年歲,我瞧着,三丫頭就很合适,娘您覺得呢?”

太夫人看了他一眼,面上神情無甚變化,只道:“年紀輕輕就坐到了指揮佥事的位置,前途倒是不可限量。”

顧明珍的臉色卻更白了。

正四品,聽着是很誘人,可卻不是京城的官員,而是湘州老家衛所的官兒。她若嫁過去了,豈不是這輩子都不能回京?且那家的主君是三叔的舊部,恭敬到連獨子的親事都想讓三叔掌眼,她若成了這家的兒媳,豈不是更是矮了晏安寧一頭?

最要緊的是,三叔可不是喜歡以德報怨的人,她剛開罪了他,這若真是什麽好親事,他豈會願意将機會給她?那李家公子若是個品貌俱佳的,又豈會弱冠年齡婚事還沒着沒落?她一點都不喜歡湘州老家,她不要在那裏守一輩子!

顧明珍急得眼淚都出來了,當下便不顧體面地膝行到顧文堂眼前,聲淚俱下地哀求:“三叔,三叔我知錯了,您能不能不要将我趕到湘州去?我……我方才是随意說說,并不是真心想害晏表姐的……”

顧文堂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含笑道:“我也只是個提議,也只是随意說說。”

他的态度是那樣的溫和,可眼神卻那般冰冷,顧明珍登時如墜冰窟,知曉這位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長輩是動了真怒了——這樣的人金口玉言,說出來的話豈有随意說說的道理?

她抱着最後一線希望看向自己的祖母,卻見太夫人也笑眯眯地道:“好了,吓成這樣做什麽?是頂好的親事,何必這般驚懼?湘州又怎麽了,你姨娘犯了錯,不也在湘州麽?你若嫁過去,多少還能和你姨娘作伴。”

姨娘……

顧明珍聽到謝氏被提起,心間更加抵觸了。

早在謝氏拿了她壓箱底的金銀首飾出去變賣,用來買通馮婆子陷害江姨娘的時候,她的心就涼透了。

在姨娘心裏,哥哥排第一,娘家排第二,她自己排第三,父親排第四……至于她顧明珍,也不知是在她心裏的哪個角落窩着呢。

這樣淺薄的母女緣分,她半點也不稀罕,更遑論要被家族發配到湘州與她做什麽伴了!

可太夫人卻沒心思再同她說話了,笑眯眯地讓婢女送她回去,口氣絲毫不容置疑。見狀,顧明珍只能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人走了,太夫人才斜睨了顧文堂一眼,問:“不過是小姑娘家的嫉妒心,到底是你親侄女,哪裏就至于在親事上作弄她一輩子?”

顧文堂無奈地笑笑:“您想到哪裏去了,那李家少爺也不是什麽不着調的人,只不過先前有個早早定了親的,得了天花沒了,落了個克妻的名聲,所以在湘州才找不到什麽好人家。他們家也是寧缺毋濫,就硬生生地等到現在,見沒法子了,才寫了信來求我。”

聞言,太夫人才稍稍放下了心來。她雖然也不喜歡顧明珍這種見不得人好,一心将眼睛長在別人身上的性子,但畢竟是親孫女,且一筆寫不出個顧字,若是為她一時失言便在親事上推她入火坑,也着實殘忍不像話了一些。

不過,若說幼子是這種身為長輩便能不計前嫌以德報怨的人,太夫人也是不信的,她挑眉看他:“真沒做什麽手腳?”

“只是有一樁不大妥帖。”顧文堂喝了口茶,才道:“那李夫人的性子有些專橫,連李大人都是聽她的,先頭的那位還沒嫁進去,聽說就已經折騰出了許多事,是以,李少爺的婚事才艱難了些。”

他見太夫人的神情聞聲有些猶疑起來,道:“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三丫頭性子如此,什麽樣的人都敢編排,若是嫁去了高門大戶或是靠近中樞的人家,萬一在聖前胡言亂語,豈不是給咱們家帶來滅頂之災?李家家底雖然薄了些,李家少爺到底人出息,湘州也是個鬧不出什麽大風浪的地方,讓她收收性子,将來,說不定也有随夫回京的時候。”

太夫人一聽,便知他心意已決了,這樁婚事到底也不算辱沒了顧明珍,想了想,還是點了頭。

畢竟,她對顧明珍也沒什麽感情,遠嫁到湘州,她也并不覺得有多傷心。

顧文堂眉宇間就微微松展了些。

今日是第一回 ,日後就說不準有第二回。顧明珍這般畏懼他,卻還敢在太夫人面前編排他與安寧,若是日後在京城高門面前胡言亂語,安寧的名聲就毀了。他不會允許,這樣一個燃着的火藥桶時刻活躍在眼前。既然不懂事,便該讓旁人教教她如何低頭。

顧家的女兒,也不該是只享受恩蔭不懂得體諒家族的。

太夫人餘光瞥着兒子的神色,忽然輕哼了一聲:“你這消息倒是靈通,人前腳過來,你後腳便來了。”

顧文堂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母親不也派了眼線盯着我麽?”

太夫人扁了扁嘴,便不說什麽了。

兒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能讓她知道的,也都是他想讓她知道的。從前他們二人之間的往來,她可是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不過有對比就有欣慰,想想他從前也沒這麽着急忙慌地護着姜氏,便知他待安寧丫頭應是更上心的。

之所以翻來覆去地将二人比較,其實也不光是太夫人對姜氏泰國不滿,而是她多少對外頭的傳言也有些疑慮——總擔心幼子是因為喪妻之痛,才多年不讓人近身,如今有了晏安寧這一活生生的人立在她跟前,一切的一切她都瞧得分明,自然也就能放下心來了。

“行了,來瞧瞧,讓這些人家來赴宴,有沒有不妥?”太夫人拿出了方才藏起來的帖子,又嘀嘀咕咕道:“……只是若是王婆賣瓜似的,不免讓人起疑,唉,偏偏這唯一近的,還在侯府裏當姨娘……這名目真是難想……”

顧文堂接過帖子看了一眼,耳邊是母親的絮絮叨叨,心間倒是微微一動。

他好像有些明白安寧方才的意思了。

只是杜家的人,這麽多年都不曾登顧家的門來瞧江氏,能靠得住嗎?

翌日,杜府。

一大早,便有門人将帖子遞到了杜郎中的夫人江氏面前,卻是顧家的一位姓晏的姑娘。

杜夫人尚且沒有反應過來,只還在暗暗奇怪,既然是顧家的姑娘,又怎麽會姓晏?

适逢杜浔杜郎中今日休沐,見夫人翻來覆去地看那燙金的帖子,不免也好奇地走了過來。

“什麽人給咱們家下拜帖?”

他在工部已經坐了許久的冷板凳了,家裏也是門可羅雀,鮮少會有人求到他頭上來,更遑論用這種燙金帖子了。

杜夫人也是一頭霧水,只道:“大概是谷秋認識的小姑娘吧?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杜谷秋是杜浔與杜夫人得獨女,素來也很得父母寵愛,經常出門和門第相近得姑娘們往來,杜夫人也不怎麽拘束她的性子,所以這杜家若有人上門,杜夫人頭一個念頭便覺得是自家閨女的朋友。

杜浔便接過去看,可這一看,立刻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這、這字跡,怎麽會瞧着那般像內閣的那位大人的字?

顧家……

該不會,真是顧相爺的顧吧?

杜夫人見他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看着那帖子,也将心提了起來:“老爺,您這是怎麽了?”難道這帖子接得有什麽不妥?

杜浔咽了咽口水,便将自己的猜測同夫人說了。

杜夫人就笑了起來:“老爺,可不是妾身埋汰您,可您只是個小小的郎中,哪裏還能勞動內閣首輔給您寫帖子呢?您莫不是仕途不得意,心裏太着急了?”

兩人是結發夫妻,多年感情甚篤,杜夫人打趣起杜浔來,倒也沒什麽顧忌。

“可這字跡,的确和顧首輔幾乎一模一樣啊……”杜浔心裏實然也不确定,他擦了擦頭上的汗,仔細看那帖子,卻見這帖子上擡頭的是自己夫人的名諱,不由看向夫人:“這帖子是給你下的,夫人在顧家……有沒有認識的人?”

顧。

杜夫人秀麗清雅的面龐上神色忽地微微一頓,想起了一些經年往事。

不會吧?

三妹當初跟着的那人,竟然是京城的這個顧家?

那這位晏姑娘……

她心裏突然打了個突,眼眶也變得泛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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