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徐啓正立在廊下同一小厮交代着今日不許再放官員進府,忽見一穿着青緞比甲的眼生婢女神情有些緊張地邊走便望他這便瞧,立時蹙起了眉,呵斥道:“什麽人?書房重地,不可擅闖!”
那婢女聽着面色微微發白,可想着主子的交代,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巧笑道:“徐爺,奴婢是怡然居的,不知我家表姑娘可還在?姨娘有事要尋她呢。”
倒鮮少有人膽大包天到在這地界使手段,徐啓聞言并未多想——他知道晏姑娘同相爺的事,那位江姨娘現下是知情的。
姨甥間情分頗深,知曉了這一樁,心存顧忌也是理所應當,畢竟現在相爺同晏姑娘的事情還未擺在明面上。
江姨娘放不下心來,見天色不早了晏姑娘還未回去,派人來探聽也是正常。
身邊的丫頭想來也是畏懼相爺威勢,卻又不得不前來打聽,才是這樣的一副态度。如此一看,這江姨娘倒是真心愛護晏姑娘的。
徐啓的态度就十分客氣:“……才走不久,想來是路上錯過了,你及早回去,讓江姨娘不必擔心。”
聞言,那婢女的臉色卻霍然變了,甚至來不及蹲下身告退,便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見狀,徐啓不由狐疑地眯了眯眼睛,揚手招呼了個小厮過來:“……去瞧瞧。”
不多時,那小厮去而複返,低聲禀了幾句,徐啓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竟敢诓騙他。
深吸了一口氣,到門前擡手輕叩了叩:“……相爺,屬下有事要禀。”
“……進來。”
……
聽到婢女的話,顧明珍好一會兒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不過是大膽地猜想了下,竟真叫她猜中了!三叔身邊的徐管事,竟然親口承認了晏安寧才從三叔的書房裏出來……
可明明,三叔今日一直在會見各路官員,晏安寧怎麽配待在裏頭?便是明钰有什麽事情,也輪不到她去禀。
內宅的一介弱質女流,又怎麽配進國公府的書房?
唯一的可能,便只有一個了。否則,素來眼高于頂絲毫不将自己當成顧家下人的徐啓,也不至于對一個打着侯府姨娘身邊人旗號的眼生婢女那般客氣。
紛亂的念頭在她腦海裏不斷地閃爍,最終,顧明珍眼底浮起一抹狠戾。
如今她淪落到連一個寒門出身的小官都嫁不成,她又怎能看着晏安寧一夕之間飛上枝頭?
那簡直會比殺了她更讓她難受。
定了定神,顧明珍便加快了步子,往着一個方向而去。
……
壽禧堂。
太夫人正低聲和身邊貼心的秦嬷嬷說話,言語裏不乏抱怨:“……要真像老二那樣,一輩子都不着調也就罷了,我操心習慣了,他也見好就收,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偏偏這老三,素日裏瞧着最讓人省心,可一旦攪出什麽事端,就讓人頭痛欲裂,不知如何是好……”
秦嬷嬷就笑着安慰她:“……這為人父母,不都是如此?活到九十九,就得操心到九十九。甭管三老爺在外頭瞧着再風光再有手段,可回到這家裏,還不是您的小兒子,還不是有解決不了的事情,要指望着您來幫忙?若三老爺連這等大事都不知會您,悶聲就給辦了,您才難受呢!”
她深知太夫人的性子。
表面上看,太夫人是在為這樁看起來極其麻煩的婚事而傷神,其實這事,相爺将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攤開了同太夫人說,太夫人反而心裏是高興的。沒有母親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懂事得萬事都不用她操心而高興,甭管孩子多大,做母親的,總是盼着自己被孩子需要,能有機會幫扶提點。
事實也确實如此。
太夫人這一日一直在忙着想法子,京城有交情的高門大戶家的主母都被她羅列在了紙上,寫寫劃劃的好幾回,這般慎重,顯然是已經想好替晏姑娘撐面子的法子了。
聞言,太夫人輕哼一聲,嘀嘀咕咕道:“自己不像樣,倒連累得老娘一把老骨頭還要替他操持,也不知能不能記我點好……別到時候歡歡喜喜地将心上人娶進門,我回頭教訓個幾句便要跟我橫挑鼻子豎挑眼。”
過了一日了,太夫人其實也并不是那般生氣了,再多的氣性,也多半是沖着自己兒子來的——畢竟,她的好兒子可是親口承認了,這是他算計人家小姑娘,硬生生毀了人家板上釘釘的親事促成的局面,且人家姑娘的清白都被他騙了去,她哪裏還有什麽臉面去責怪晏安寧不懂事?
只是講道理是一回事,可心裏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
她這心裏,一直被兒子那些話折騰得七上八下——擔心晏安寧小了他許多年紀,又不是真心仰慕他才要嫁的,到時候幼子萬一竹籃打水一場空,攏不到人家的心,偏偏這人又日日在眼前,豈不是日子過得更難熬?
秦嬷嬷哪裏能瞧不出她口是心非,明明心裏對晏姑娘是極喜歡的,只是牽扯到了相爺,就難免關心則亂。
她笑了笑,道:“三老爺可不是圍着女人裙裾打轉的人,哪裏會計較這些小事情?聽說,今日一直有官員來往外院書房,送走一個又來一個,瞧這模樣,只怕是忙得腳不沾地……”
話音剛落,太夫人立時就着急地站了起來,将自己同幼子置氣的事情抛之腦後,埋怨道:“……你怎麽不早說?他那樣刻板的性子,一忙起來說不定連飯都沒吃,身邊的人也都怕他怕得跟什麽似的,哪裏敢同他叫板……不成,我得去看看,這在外頭奔波了這麽久才回京,好不容易休沐,那些官員怎生這般沒眼色?若是累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絮絮叨叨的,慈母心腸驅使下,恨不得沖到金銮殿讓皇帝管管這些不懂事的臣子。
秦嬷嬷忙攔住她,笑道:“您就別操心了,早有人操心過了。”
太夫人一愣,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睛一亮:“你是說……”
從前太夫人不願意插手外院的事,也是在侯府住的時候被二房的事攪和煩了,寧願做個又聾又啞的家翁。
可出了昨日的事情,她就不免将自己的心腹又重新用了起來——多少算個“眼線”,免得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再生出什麽事端。
畢竟在顧家當了多年的宗婦,外院內院,太夫人都有可用的人手,端看想不想知道罷了。
秦嬷嬷便将人秉上來的事情簡短說了:“……聽聞是徐啓着急派人去請的,沒耽擱多久就來了,後來裏頭便擺了飯……中間還來了個都察院的禦史,也沒見人出來……等人走了,後頭還想進門的官員一概都被攔了。”
太夫人的眼睛越聽越亮。
國公府的書房,可一直都是禁地。
從前有那不長眼的新進來的婢女,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見顧文堂在府裏時往往就待在書房,或是想弄些紅袖添香的風月事,或是巴巴地立在廊下,做些托腮點唇的小手段勾引人,可惜都是媚眼抛給瞎子看。
時日長了,那書房周遭便成了母蚊子都難接近的禁地,便是她打發人去送吃的,也往往都是些年老的嬷嬷或是小厮。
這從來都覺得擦脂抹粉的年輕姑娘進了他的書房是污了他的地界的人,倒是破天荒地讓人逾矩地待在那兒,甚至還讓人聽了他同旁的官員的談話……
太夫人有些樂了,忍不住拉着秦嬷嬷的手小聲嘀咕:“……從前那個可沒這種待遇吧?”
秦嬷嬷知道她說的是姜氏。
太夫人一向不待見姜氏,總覺得這是三老爺閃着金光的人生閱歷上的一個污點,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讓這對從來沒紅過臉的母子有了一次很大的争端——那也是她頭一回瞧見太夫人這樣骨子裏極霸道的人在兒子面前服了軟。
那回的服軟是捏着鼻子認了,但這一回,她瞧着卻不大一樣。
“可不是嘛,那一位是從來沒踏足過外書房的,整日裏窩在正房,連面都見不上。”秦嬷嬷順着太夫人的意思說了一句,見她越發興致盎然,忙壓低了聲音道:“若是回頭晏姑娘嫁進來了,您可別在她跟前說這樣的話,您心裏高興,人家小姑娘可不一定怎麽想。”
聞言,太夫人果然就止住了話頭,但頓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勁,斜睨了她一眼:“怎麽?照你的意思,日後我還得事事順着安寧丫頭不成?”
都喊起安寧丫頭了,還在這兒耍小孩兒脾氣。
秦嬷嬷笑眯眯的,給了太夫人一個臺階下:“……奴婢這不是難得見到三老爺身邊多了個知冷知熱的,還不畏懼三老爺,又能讓他沒法駁了去的,心裏高興嘛!”
太夫人對這話倒是贊同。
兒子已經坐到了這樣的位置上,她早就不盼着他還能如何加官晉爵了,只覺得家裏已經是風光無限,現在只盼着他能保重自己的身子,別到老為了朝事累出一身病來就好。
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那般用心,她覺得安寧丫頭似乎也沒有她想象得那般不在乎幼子。
或許,這兩人搭起夥來過日子,還真能越過越紅火呢?
“你說的也有道理。”她矜持着微微颔首,片刻後又覺得這态度太親善,找補了一句道:“只不過,女子還是應該以夫為綱,也不能太不畏懼老三。”
“太夫人說的是。”
秦嬷嬷這般費盡心思說晏安寧的好話,倒不是她收了對方什麽好處,只不過她跟着太夫人多年,對她的脾性了若指掌——這臺階既然三老爺不來遞,那便只能她來。只要太夫人高高興興的,她沒什麽不能做。
況且,她也算是看着顧文堂長大的,這樣的位高權重,驚才豔豔,偏偏多年來都孤身一人,看着寂寥又可憐,如今多了個鐘意的可心人兒,怎麽算都是一樁大好事。對這事,太夫人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盼着許多年了。
如今別說晏姑娘只是同五少爺差點定了親,便是真嫁過去了,若是三老爺仍舊看中了,使了手段攏到身邊來,以太夫人護短的性子,說不定也會點頭答應讓人進門,只為讓三老爺高興。
眼下的嘟嘟囔囔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只不過是人向往錦上添花的本性罷了。
主仆倆敘着話,外頭卻有婢女的通傳聲,道三姑娘來了。
太夫人驚訝地同秦嬷嬷對視一眼,後者立刻将桌上的那些東西收了起來。
“祖母。”
顧明珍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行了大禮。她是祖母跟前不太受寵的庶出孫女,平日裏也很少往壽禧堂來,今日乍然來了,瞧見那張與記憶裏一般無二的威嚴面孔,心裏還是忍不住一突。
“怎麽這時候來了?”太夫人神情淡淡的。
剛還說起安寧丫頭,眼下看到小五的妹妹,心裏難免會有些不自在。
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顧明珍深吸了一口氣,忽地一臉哀戚地小聲請求太夫人屏退左右。
秦嬷嬷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眼,太夫人挑了挑眉頭,但仍舊什麽都沒說,揮手命人下去了。
“究竟什麽事,這般的神秘?”她做出一副要聆聽的姿态,但若是熟悉太夫人性子的人在身側,便能瞧出她是有些不耐煩了。
一個小丫頭,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同她說?在太夫人眼裏,無非是顧明珍本性難移,又闖了什麽獲,等着她給她收拾爛攤子呢。
“祖母……”顧明珍嘆了口氣,面上的表情很哀傷:“……孫女一向覺得人性本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吧。可有些人,吃着我們侯府的米長大的,卻心術不正,反過來要害咱們家的老爺少爺……”
聞言,太夫人漫不經心的神情一掃而空,望向顧明珍的神情變得無比淩厲。
顧明珍只當她是為這話震驚而憤怒,忙趁熱打鐵地道:“您還不知道吧?方才,晏表姐竟然偷偷去了三叔的書房……孫女實在是沒想到,晏表姐嫁不了我哥哥了,便打起了三叔的主意……這不是在将咱們家的爺們當成猴一樣戲耍嗎?倒好像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似的……”
她越說,面上越憤慨,實則心裏卻已然平靜了下來。
這些時日,她一直韬光養晦,原本以為自己是可以這樣一直忍讓下去的。可白彥允的事,不經意地徹底點燃了她,她瞧着晏安寧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心裏定然開始記恨她,既然再一次地得罪了她,倒不如得罪到底。
現下,她是被她兄長抛棄的女子,婚事懸而未決,若又被傳出勾引三叔的事情,這顧家,她別想再待下去了。
別的不說,依祖母對三叔的偏愛,哪裏能容得這樣一個她哥哥不要的女子和三叔有什麽勾纏?而三叔,宦海沉浮了多年,什麽樣的女子沒瞧過,此刻,大概也只是瞧中了她的美貌,貪一時新鮮罷了。若太夫人厭惡她要将她趕出去,以三叔重孝的性子,定然也不會說什麽。
若能趁機将晏安寧趕出去,她心裏那口郁氣,終于也能平複些許了。
聽聞晏家那兩個嬷嬷,是憤憤不平地離開顧家的,若她再被趕出去,只怕晏家那頭也不會再給她什麽好果子吃……
美妙的暢想已然在顧明珍的腦海裏開始浮現,然而下一瞬,太夫人淡漠的話語将她的幻想瞬間擊碎:“……是我讓她去給你三叔送些吃的,怎麽,你有什麽意見嗎?”
顧明珍瞠目結舌。
太夫人怎麽會……
她不可置信,站起身來道:“您這是犯糊塗啊!她一向心術不正,從前就惹得哥哥圍着她團團轉,您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定然會想盡辦法勾引三叔……”
太夫人眯了眯眼睛,眼神一點點冷下來。
“三丫頭,你是顧家的女兒,你的姨娘,你的嫡母,平日裏就是教你這般議論人是非的嗎?”
顧明珍回過神來,臉色霎時間變得雪白。
她太激動了,忘記了,其實這府裏最重規矩的是她的祖母,秦太夫人。縱然她心有不滿,可對晏安寧這樣口出惡言,定然犯了她的忌諱了。
“日後,不可再對安寧丫頭有半分不敬。”
顧明珍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地低頭應了聲事。
可秦太夫人的話還沒有說完。
她目光一掃而過,不急不緩地繼續道:“這話不是為了別的,只因眼下,我正有打算替你三叔求娶晏家丫頭,如無意外,日後她就是你的長輩。這樣的話,半句也不要再提。”
顧明珍徹底愣住了,呆呆地擡起頭看着太夫人,半晌沒回神。
為什麽,祖母所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懂,可連起來卻那樣難以理解,甚至讓她的腦子幾乎無法運轉了?
什麽叫,她打算替三叔求娶晏安寧?
晏安寧那樣的出身,怎麽配嫁給權傾朝野的三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