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出府時彩霞漫天,待得從杜家出來,日光流轉之間,卻已經是暮色茫茫。

晏安寧正要扶着招兒的手上馬車時,卻見街角一頂銀頂藍呢官轎剛剛停穩,有着仙鶴補子官袍的男人撩袍端帶,肅容而出,站直了身子後擡眸望過來,目光裏便流淌着溫和意味。

她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當下提着裙擺急步帶着婢女去往那方,輕聲問:“您怎麽來了?”

顧文堂看她一眼,聲音淡淡的:“現下倒是會自個兒拿主意,我的話全當耳旁風。”

說的是他先前明明說過不許她和杜家貿然來往,她今日卻仍舊來了。

若是旁人聽見顧首輔這樣的話,定然要吓得面如土色,腿抖似篩糠,但面前這個臉龐都明亮着的小姑娘,只是眉眼彎彎地望着他,唇角抑制不住地翹着,只因這人嘴上像是極不高興,卻熟練地從下人手裏接過一件水紅色的披風,垂眸圍在她身上,修長如竹的手指亦耐心地替她系着上頭的細帶。

已然快到了夏日,傍晚的風并不帶什麽寒涼。

至少晏安寧是這麽覺得的。

又是在大街上,晏安寧被他這動作吓了一跳,生怕被人瞧見了傳出什麽不像樣的話,便別別扭扭地推拒着,小聲道:“……三叔,我不冷。”

顧文堂便挑了挑眉頭,微微嘆了口氣。

“……如此,便是連這等小事都不願聽我的。安寧,你如今可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

他的語氣有些微妙,晏安寧甚至從中聽到了些許委屈的意味,像是在控訴她耍小性子不許他忙于公務他都聽了,她卻連這點小事都不願順他的意……

還什麽州官百姓的,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在她眼前,倒在她這個平頭百姓跟前兒,放低了身段,耍着無賴。

只是強弱逆位,最是動人心,晏安寧也不能免俗。當下抿了抿唇,便随他去了,只是嘴裏小聲嘟囔着:“……若是我那大姨父杜大人瞧見您這副模樣,還不得吓壞了?”

顧文堂微微地笑。

杜浔哪裏需要等到這時候才被吓壞?這姑娘練他的字跡已然有了七八分神似,像杜浔這樣的官員,平日裏沒少和他批的公文打交道,先前若是瞧見了,只怕早就驚得說不出話了。

口中卻是順着她的意思:“……早晚都要被吓着的,不是嗎?既如此,又何必費心費神擔心這些。”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極為溫柔沉靜,卻又像包裹着一團火焰一樣,诠釋着勢在必得的意味。修長如玉的手指已然從她的頸子邊緣移走,他甚至沒有觸碰她,就已經讓她面紅心跳。

晏安寧不禁呼吸一窒,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出門前太夫人找她說話的場景。

遭受了這般打擊的秦太夫人,待她的态度竟然一如既往的親善,半點重話也沒有同她講。

她還從太夫人口中聽聞了顧明珍的婚事——這本是該被壽禧堂獨藏的秘辛,可太夫人卻全說與了她,話裏話外,竟然都是在替顧文堂說着好話,像是生怕她不将顧文堂放在心上似的。

她覺得愕然。

哪家的高門大戶,輪得到媳婦來挑揀家裏的爺的不是?像太夫人這樣出身名門,又養育了出息的兒女的老壽星,理應更不會将兒媳婦放在眼裏——便如她待馬氏那般,恩威并重,又容不得她挑釁顧文忠的威嚴,對顧家的孫輩不利,那才是正常現象。

是以,那時她的感受,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受寵若驚四個字來形容了。

細細想起來,能讓這樣的老人家放下架子來遷就她,也只能是因為顧文堂在她面前說了些了不得的話了。

縱然今日是來杜家做客,可她的腦子裏,其實一直在反複躍現着顧文堂的面容。當她一出門就瞧見了這人專程來等她,一顆心便開始怦怦地跳着,灼熱難言。

在外頭,他是那樣的高不可攀,一張與他筆鋒相似的拜帖就能吓住一位四品大員,偏偏是這樣的人,居然願意為了她,煞費苦心地在自己的母親面前将自己說得不值一提,只為能讓她盡快得到太夫人的認可——作為首輔夫人,顧家兒媳的認可。

她很難不去想起前世。

她剃頭挑子一頭熱地逢迎着謝氏,自以為自己和未來的婆婆一向相處得不錯,可直到真嫁過去了,才發現原來一直在做無用功,且從頭到尾,努力的只有她一個人。

顧昀那時口口聲聲眼裏心裏都是她,卻甚至不願替她同謝氏轉圜一二,但凡開口,不問對錯,總是要她多讓讓謝氏,多讓讓顧明珍。就好像,她一直在家裏鬧事似的。可這種敵對關系,何嘗不是顧昀一手造成的?

回府時,顧文堂同她一起上了馬車。

馬車裏寬敞,他卻非要撈她到懷裏,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沉沉地笑:“……今日去見杜夫人,聊得還不錯?”

平日裏她出個門,也不至于耽擱到快到晚間都不歸。

他聽了消息放心不下,故而從內閣出來,便坐着官轎徑直來了這胡同。

晏安寧垂眸想了想,嗯了一聲。

杜夫人的脾性同江氏如出一轍,都是平和溫良的性子。她也能瞧得出來,能再瞧見她這位血親,杜夫人是打心眼裏高興,拉着她說了許多體己話,吃的喝的,但凡家裏有的,都恨不得讓她嘗一嘗。

這一世,沒有江氏的離世橫亘在二人中間,晏安寧也願意以更加和善的态度去對待這位大姨母,甚至,從她口中聽說關于母親未出閣時的星星點點,也能讓她無比動容。

據杜夫人說,她的母親在家中的姐妹裏,一直是最才華橫溢也最有主見的,瞧上去也是柔柔弱弱的模樣,可性子卻極傲,許多人許多事,都難入她的法眼。衆多年輕公子使出渾身解數想博美人一笑,往往也都是敗興而歸。

這樣的描述,與晏安寧記憶裏關于母親的印象大相徑庭。

那些只留下零零散散記憶的時光裏,她只記得母親被父親整日忙得不着家的事情氣得纏綿病榻,兩人只要一碰面,便會吵得不可開交。後來母親驚聞父親在外頭不是在奔走做生意,而是悄悄養了外室,且那外室還育有一雙與她年歲相仿的兒女時,第二日夜裏她便自己斷了藥,硬生生地将自己逼死了。

長大後,晏安寧心裏其實一直覺得母親很軟弱——倘若她是她,她定然不會将手裏的東西拱手讓人,更不會獨自留下自己年幼的女兒在世間受苦。

可時至今日,她才從大姨母林夫人的話裏,窺出了些別樣的意味。

或許,母親真是太傲了。

她一身傲骨,哪裏能容忍自己的姻緣是一場徹頭徹尾失敗的故事?只怕無論是背叛了她的夫君,還是搶奪了她的愛情的外室并一雙私生子女,甚至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晏安寧,都被心高氣傲的母親視作了她失敗的印證。

她無法接受這樣轟轟烈烈的失敗,也不願再委屈自己和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外室争鬥一個男人的心,所以便毫不猶豫地赴死了。

前世的晏安寧,其實也面臨過類似的境遇。

但她那時懷着一顆在顧家寄人籬下,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的心,實然并沒有什麽傲骨可言。唯一差點脫軌的一次,便是顧昀那時發了瘋地想輕薄她時,她怒氣上湧拔了他的玉簪想尋死的那一回。

一直以來,她大概都是懦弱的,遇到事情,寧肯茍活,與小人比命長,也不肯為了所謂的名節名聲自戕。

可方才,大姨母竟然說,她很像從前的母親。

是什麽會帶來這樣的改變呢?難道是因為她意外地獲得了前世的記憶,不再只擁有一個謹小慎微寄人籬下的表姑娘的見識?

她心知肚明,那不是根本原因。

身後的人攬着她的腰肢,呼吸撲在她的脖頸上,隐隐能察覺出他的疲憊,可就這樣一會兒過後,他就睜開瞳眸,坐直了身子,像是從她身上獲取了些難言的力量似的。

晏安寧忍不住扭身回望他,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瞳眸,細細地觀察着裏頭的自己。

“做什麽呢?”他不免失笑。

晏安寧有些怔怔的。

那張依稀能辨識出表情的面容上,有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眼角眉梢全都是放松肆意的神采,像是這世間的任何事都難以打倒那個小姑娘似的。

有恃無恐。

所依仗的,不過是他的庇護罷了。

再這樣下去,她會不會同從前的母親越發的像,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顧文堂瞧出她情緒有些不對,正啓唇要問,卻見那小姑娘忽地抱住了他的腰身,悶悶地道:“……三叔,你可不可以一直待我好啊?”

他霎時間呼吸微頓。

晏安寧心裏卻在混亂地想:若是他将她養得越發一身傲氣,說不定,日後她還真會像母親一樣,因他身邊有什麽旁的莺莺燕燕将失敗歸咎于自己,終日郁郁。若是他一直待她這般好,或許,她就不用考慮這樣的情形了。

這件事對他來說,應該算不上困難。畢竟在她出現之前,他身邊也沒養那些伺候他的女子。若是她将他妻子的責任好生地擔起來,他應當也不會去想旁的姑娘罷?

這一世,沒了那許多波折與困苦,她并不想再早早撒手人寰。

這話落在顧文堂耳中,卻讓他心神頃刻間激蕩。

感覺像是,那個能在他懷裏軟成一團雲,心房卻始終隔着一層的小姑娘,悄無聲息地朝他走了一步。

晏安寧便看見那人拉起她的手,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了印,留下溫熱的觸感。

聽見他溫和又篤定地颔首:“自然。”

一言九鼎的感覺,莫過于此。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下班又很晚……看看明天能不能早點下班多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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