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這一日天氣晴朗,陽光斜斜傾灑下來,明晃晃的,卻并不刺目,只将人蒸得暖洋洋的。

晏安寧陪着江姨娘在陽安侯府的園子裏閑逛。

距離江姨娘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原本纖細苗條的人懷着身孕也不見臃腫,于是人像個被吹得鼓起來的氣球似的,背面瞧卻仍舊瘦骨嶙峋,看得晏安寧忍不住為她捏一把汗。

照她想,到這時節,江氏便該好生待在屋子裏修養,可日日來診脈的大夫卻說,江氏應該多走動,強身健體,到了生産的時候才不至于萬般吃力。

晏安寧畢竟沒有生養過,江氏也是頭一回碰見這樣的事,兩人便只能乖乖地聽從大夫的話行事。

翠綠的青竹間,盛放着灼灼如火的紅石榴花,正是春風和美的好景兒。

姨甥倆閑閑說着話,江氏便忽然想到了什麽,将服侍的下人遣得遠了些,低聲問:“……你與三老爺的事,怎生還沒有消息?”

依安寧先前同她坦白的話,此事既然是三老爺自個兒一力促成的,那三老爺辦完差回京,便該馬不停蹄地将此事提上日程才是。可如今,府裏竟然風平浪靜的,倒叫江氏心裏沒底起來。

遲則生變這事,前車之鑒就歷歷在目。雖顧昀的品行現下看來并不值得她懊悔難受,但到嘴的鴨子飛了的滋味,還是讓人渾身都不得勁。這幾日她其實一直都想問,可看着安寧每日樂呵呵的,還有心思出門,便又堪堪放下不吉利的念頭。可瞧見這院子裏紅燦燦的花朵兒,她的心思就又漂浮不定起來。

她拉着晏安寧的手臂又問:“……這事兒,太夫人知曉了嗎?”

晏安寧笑着點了點頭:“這樣的大事,相爺哪兒能瞞着她老人家?”

江氏的表情便變得憂心忡忡,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道:“難不成是太夫人不樂意?雖三老爺自個兒就能拿主意,可畢竟他也是重孝道的人,你可不能掉以輕心,以為攏了男人的心,就能輕輕松松過三媒六聘這一關。”

做妾的苦她已經吃夠了,她的安寧,萬萬不能走這樣的路,即便那個人是權傾天下的顧相爺,也不行。

且一個男子若真是愛重一個女子,自然不會吝啬給出身份地位,她瞧上去得侯爺寵愛,其實在侯爺心裏,還是沒法越過正室夫人馬氏去。這樣的憐愛,不過等同于對稀奇的小貓兒小狗兒般的寵愛罷了。

晏安寧握了握姨母的手,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麽,卻見招兒急步走過來,目光徑直投向江氏,屈身一福來報信:“……太夫人那廂有客人來了,請您過去見客呢。”

聞言,江氏的目光裏全是茫然。

太夫人向來最重規矩禮數,待客從來不會喊妾室招待,這是明晃晃地打正室夫人的臉呢。太夫人不屑用這樣的招數來打壓兒媳婦,更不會閑來無事擡舉一個妾室,即便如今她的安寧可能會嫁給顧相爺,江氏也不認為太夫人會為此破例。

當下面上的表情便有些惴惴,晏安寧安慰般地挽着她的手臂,笑了笑:“去瞧瞧吧,也許是什麽特別的客人。”

江氏聞聲也只好點了點頭,扶着肚子慢悠悠地朝着壽禧堂去了。

到了壽禧堂的正房門口,人還沒進去,便聽見裏頭馬氏的笑聲。

江氏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下來。

侯夫人還在,那就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或許,是來客與她有什麽幹系,才喊了她來作陪。

可這些年,極少有人上門來尋過她,便是知道她是陽安侯府妾室的舊人,也是屈指可數。

一時之間,江氏竟然想不到裏頭那位客人是誰。

看江氏大着肚子走路不大穩當的樣子,壽禧堂服侍的婢女們也早就殷勤地一路護着,有人在她眼前将珠簾卷起,江氏不經意地擡眸望過去,一眼便瞧見了那柳綠色雲紋團花褙子的婦人,當下便驚得頓住了腳,半晌說不出話來。

打簾子的婢女便笑着提醒道:“江姨娘?”

霎時間,屋裏坐着的幾位的目光便都投了過來。

馬氏笑得和善,沖江氏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這有一位貴客等着呢。”

江氏這才遲緩地挪動了步子,卻低下了頭,沒敢看那客人,只準備蹲身給太夫人和侯夫人行禮。

太夫人一個眼風掃過來,本來坐着沒動彈的馬氏便起了身,扶住江氏的手阻攔她行禮:“都說了不必拘禮,你這月份都這般大了,若是出了什麽差池,侯爺和我還不得心疼得要命?”

江氏便道了一句多謝太夫人夫人擡愛,這才緩緩地轉過身去,慢慢擡起眼看那位坐着的客人。

杜夫人的眼睛早就悄無聲息地紅了,現下正拿着帕子無聲地印着眼角避免失态,見幼妹望過來,眼裏又隐隐開始積蓄淚光,柔聲喚了一句:“……小妹。”

江氏愣愣地望着杜夫人,好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她以為,長姐定然還在心裏頭怨恨她不争氣,丢了江家和她的臉,所以這麽多年來,從來不曾登門拜訪——畢竟,她是妾室的家人,若是來侯府見她,還得知會侯夫人,得了人家的允準才能上門。而不是像普通的大戶人家的正室夫人們之間走動,下了拜帖,只要不是有仇怨的,都是能入門做客的。

可她年輕時也有怨氣,不願将實情全盤托出讓家人為難,又難以忍受長姐的誤解,只顧着賭氣了。誰又能知,這一氣,便是十幾二十年不能得見?

進門的時候認出了長姐,還以為她是有事求到了顧家頭上,卻與她沒什麽關聯,這才遲遲不敢正視。

可對上杜夫人的眼睛時,江氏便知道自己想岔了。

此時,太夫人卻笑着開口道:“江氏,你現下月份重了,便先去暖閣歇着,等我與杜夫人說完事,你們姐妹倆再好好聊聊。”

太夫人的話,自然是如同聖旨一般,江氏一聽就準備乖乖出去,卻聽她又笑着補了一句:“安寧丫頭,過來給我添些茶。”

添茶這種小事,随便一個下人都能幹,卻又不像故意搓磨人,讓人徒手剝核桃那般使人為難,太夫人這便是有意讓晏安寧留下旁聽了。

江氏的心便又開始打鼓。

什麽樣的事,安寧和長姐聽得,她卻聽不得?

擔心這事會對安寧不利,從來謹慎本分的人也停下了步子,欲言又止,晏安寧忙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姨母先去吧,一會兒我同大姨母來找您。”

聞言,江氏也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一旁的馬氏不由看得一頭霧水。

江姨娘有個姐姐嫁了個翰林出身的官員她是知道的,算起來,這娘家其實比謝家要出息,畢竟能沾得上清流人家的名聲,且亦是實權的位置。為此,杜浔剛調回京的時候,她很是忌憚了江姨娘一陣子。

直到她發現,這親姐妹倆之間竟然沒有往來,江氏得寵卻銀子沒有孩子,這才讓她慢慢松了那口氣。

卻沒想到,時隔多年,原以為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姐妹竟然又在顧家重聚了。瞧着模樣,還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太夫人的舉動卻讓她不太明白。

既然是特意讓人将江氏叫來的,怎麽見了一面又讓她出去休息?還把晏安寧留下了……

心裏再狐疑,當着婆婆的面馬氏也不敢造次,只能裝出賢惠安靜的模樣笑眯眯地等着太夫人發話。

晏安寧亦安安靜靜地立在太夫人身側,親手為她續了茶,太夫人便笑着接過,飲了一口放下。

寒暄了幾句,太夫人便将事情引到了正題上。

“……安寧丫頭,模樣好,性情也好,眼瞧着也大了,該到了說親的時候了。只是晏家的親長山高水遠的,又有些因由在裏頭,恐怕無暇他顧。江氏和她感情好,可到底如今懷着身子,照顧自己都難周全,我這老太婆思來想去,也只有讓你這個親姨母出出力,将來找好了親事,讓安寧在你們家發嫁,也是一份體面。”

馬氏一聽,便有些意外地看向慈眉善目的太夫人。

先前瞧顧昀得了聖旨賜婚,要尚公主,晏安寧明顯是個燙手山芋,太夫人卻硬要将她留在家裏,還一副要替她撐腰的樣子,甚至還責令侯爺讓顧昀去跪祠堂,一顆心全然偏給了外人似的。就是她,還得讓出手裏那些年輕公子的畫像,緊着晏安寧先挑,人家都還沒瞧上。

怎麽這一會兒,卻從外頭扒拉來一個多少年沒走動過,連情分恐怕都沒有多少的姨母,要将晏安寧送到她們家去出嫁?

這其中,難道有什麽她不知曉的變故?

難道是,晏安寧仍舊一門心思地想嫁顧昀,惹惱了太夫人?

又或者是冷靜下來之後,太夫人終究還是擔心留着這個禍患會導致将來家宅不寧,還是咬咬牙要将人趕出去?

不管怎麽想,實在都不太像她這位婆婆行事的風格。

馬氏想不通,一邊的杜夫人就更加坐立難安了。

昨日她雖然和安寧敘話了許久,可她心情激動難安,多是她在說,安寧在聽,就連小妹已經有了這麽重的身孕的事,她也是今日見了才知曉的。

不過在花廳等太夫人見她的時候,她倒是暗中收買了服侍的婢女,從她嘴裏知道了不少的消息。

譬如晏安寧從前差點和顧家的五少爺定親,結果五少爺被公主一眼相中,橫插一腳,蒙騙得陛下下了聖旨賜婚,讓安寧受了大委屈的事情,這顧家的婢女,說起來竟然如數家珍,頭頭是道。

她心裏正憋着一口氣,一聽太夫人這般說,不免就要猜想:難道是顧家的人眼看着公主馬上要嫁進門了,不想給那位貴人添堵,便要将晏安寧趕到她們家去?哪怕是她才上顧家的門,才見太夫人第一面,對于顧家的人來說,也無所謂?

“安寧這孩子自小在顧家長大,定然也是将諸位長輩當成自己的親人來瞧的。倒是我這個姨母,恐怕對那孩子還要生疏些。太夫人喜愛我們安寧,不若您老人家費費神,替我們家安寧掌掌眼?将來她嫁得如意郎君,夫妻倆定然也會将您看成家裏的長輩一般,好好孝敬的。”杜夫人臉上盛着笑意,輕聲細語地道。

馬氏神情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敢駁太夫人話的人,找遍京城也沒幾個。這杜夫人瞧着也是個心思玲珑的,怎麽還揪着太夫人不放,非要給晏安寧讨個恩典不成?這才見上面,當真有這般深的姨甥感情?竟不忌諱自己家的夫君仕途上會不會受牽連。

還親長輩,太夫人膝下的孫女難道還少嗎?缺晏安寧和她将來的夫婿這一對孫女孫女婿?

杜夫人則無暇也沒心情理會她。

她的妹子在陽安侯府做妾,身份上确實是矮了馬氏一頭,可太夫人既然都沒讓她留下來旁聽,顯然是将她和馬氏同等的位置上,同她好聲好氣地商量家裏的表姑娘的前程。既然如此,杜夫人就沒必要太将馬氏當一回事。

只是聞言,太夫人的神情卻淡了下來,語氣柔和,但态度堅定:“到底不是血脈相連的親戚,這等大事,我這老婆子也不敢擅專,還是得讓杜夫人您親自掌掌眼。安寧丫頭,你今日便随杜夫人回去吧,你姨娘這裏畢竟多有不便,她也沒精力照顧你。”

竟就這樣直白地下了逐客令。

杜夫人臉上的神情微變,深吸了口氣,拉着晏安寧的手到身邊,同太夫人福了福:“這麽多年,多謝秦太夫人和侯夫人對我家安寧的照料了。現下我們姨甥重逢,我也能替她操持操持,真是再好不過了。”

放低身段求情的事情,幹一次就夠了,再多,便要被人視作毫無骨氣可言了。

既然這感情牌打不通了,索性也就不再苦苦哀求了。縱然她找到的親事定然不如秦太夫人,她也不會讓安寧吃這些大家族腌臢的苦。

見狀,太夫人的目光微微閃爍,在晏安寧屈身告辭時,微不可察地沖她颔首。

一旁的馬氏則在神游天外,并未注意到這一點。

她在想:今兒這太陽是真打西邊出來了?太夫人瞧着還那麽喜歡晏安寧,竟就這樣毫不留情地當日将人趕走了?

她這婆婆,還真是心智堅定,為了顧家的大利,誰都能毫不猶豫地舍棄。

從前一心想嫁給小叔子的秦家姑娘是這樣,如今和顧家孫輩牽連上的晏安寧也是這樣,就連是她親孫女的顧明珍,前日也因在她面前說錯了話被她關了禁閉,任何人都不能去見。

論心狠手辣,她和婆婆相比,還是欠了些火候啊……

而馬氏在心頭嗟嘆的時候,杜夫人已然快控制不住心裏的怒氣,走到園子裏才氣呼呼地道了一句:“這顧家人,真是欺人太甚!當誰都要揪着他們家裏金尊玉貴的哥兒不放嗎?”

縱然她與這位長大成人的外甥女也只是見了第二面,可瞧見她同二妹極其相似的眉眼,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種不知廉恥,不知進退的人。

二妹當日墜入了那晏家公子的圈套,要死要活地想嫁過去,可見對其用情頗深。可當日再窘迫的情況,她也沒有升起過半點要和晏家人私奔的念頭,一樣是三媒六聘,才嫁進了晏家。後來晏家負心漢在外頭養了人,她也從沒想過和那賤婦争寵,所思所想的,定然都是對自己看走了眼的懊悔和對負心漢的嫌惡。

情比金堅之人看破紅塵,頓覺了無牽挂,那才是她一心求死的根因罷。

晏安寧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馬氏能誤解太夫人心思也就罷了,怎麽大姨母倒也像對這其中的事頗為了解似的?她不免低聲問她因由。

杜夫人自是一五一十地同她說了,晏安寧愣了愣,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

“丫頭,你還笑得出來啊?”杜夫人嗔道。

“自然笑得出來。”晏安寧笑眯眯的,眸光微微閃爍着,意有所指地道:“知道這件事的婢下人,大多都被太夫人發賣或是送回了莊子上,就連侯夫人身邊的,若是嘴不嚴的,也都被弄了出去。又哪裏會有什麽下人,知道這事,還敢當着您的面胡謅呢?”

這話頓時說得杜夫人越發茫然了。

難道……那婢女,是秦太夫人故意派過來的?

可秦太夫人,為何要這般戲弄她?

杜夫人一時想不明白。

晏安寧卻隐隐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

她是想瞧一瞧,她這位多年不見的大姨母,見她在顧家吃了苦頭,會作何反應吧?

其實還是和顧文堂一樣的擔心,怕杜家只是瞧中了顧家的權勢,她這姨母并不打心裏親近她,才有此試探吧?晏安寧心頭微暖,想着這老人家對待她的點點滴滴,自認倘若她是秦太夫人,恐怕也做不到對一個喜愛卻可能會牽連自己兒子前途的小輩這般的用心考量。

她和太夫人的功力相比,到底還是差了好幾條街。也不知等她老了,能不能學到五分太夫人的本事?至少到那時,不會被不懂事的兒媳婦和不着調的兒子氣得七竅生煙。

回眸看着杜夫人已經頗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暗想:那恐怕,方才杜夫人絮絮叨叨埋怨的話,也全被太夫人的耳目聽去了吧?

她決定還是先不告訴大姨母這個事實了,免得更吓着她。

“大姐……”

各懷心思的二人回身,便見江氏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卻難掩期盼地從裏頭出來,望向杜夫人的神情有幾分顯而易見的忐忑。

杜夫人滿腔的心思也瞬時間被抛到九霄雲外去,她紅着眼睛唉了一聲,便見那懷着身子的婦人忽地激動地要走快些,她忙跑了過去,嘴裏怨怪着:“你這丫頭,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現下什麽情況不清楚嗎?走慢些,連你家太夫人那等尊貴的人都知道不讓你在一邊站着伺候,你和我這個親姐姐在一塊兒,這般着急做什麽?”

細細碎碎地啰嗦着,手卻緊緊扶着江氏,生怕她出半點差池。

而從來端着幾分長輩氣度的江氏,此刻在杜夫人面前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眨巴着眼睛傻傻地點頭,目光在杜夫人身上移不開,又引得嘟杜夫人嗔道:“瞧我做什麽,我臉上長了花兒不成?看路吧,我的姑奶奶!”

晏安寧靜靜地瞧着,唇邊也不由得挂起了一抹笑容。

前世,從來都是她讓江氏操心,這一世,若能也有個能讓江氏依靠的親長,那真是太好不過了。

只是……太夫人一聲令下,她是真要跟杜夫人去杜家住了。

也不知,待她走了,那人會不會記挂着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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