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再次睜開眼,趕緊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還早。我本以為自己會睡到晚上,但夢裏總是來回響着人将死時喉嚨深處的氣聲,眼前總是看到那雙眼睛裏的淚光。這覺睡得倒比不睡更疲憊幾分。
從櫃裏拿出另一套袍子,認真穿戴好,我從廚房穿過去大堂。廚房竈臺上用篾籃蓋着兩個包子,一個雞蛋。雖然我大約明白是沈敘留給我的,但我實在不想吃。
大堂的光線明亮,繞過屏風,剛聞到一陣比平素更濃的藥味。我正想叫一聲沈敘,卻看到他坐在桌子一側,而桌前正坐着一個貴婦人。婦人穿一身海棠色織紫線裙,披妃色繡銀帛帶。面上看去,四十多光景。頭戴珠冠,簪很大一朵月季。襯得大堂的陽光都黯淡了幾分。
沈敘一手托臉,一手搭着脈。留給我一個背影,看不到臉。
婦人看到我走出來,訝異一聲。沈敘轉頭看了我一眼,轉頭淡然道:“這是小徒。”然後話鋒一轉,問起睡眠,吃食雲雲。
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索性靠在窗下,默默抱腿坐着,祈禱他們就當這室內沒我這個人。
好在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忘了這件事,沈敘叮囑幾句并無大礙,但調養還需放寬心态雲雲,那位婦人就喚來門外一大撥人,被簇擁着走了。
我看着沈敘的背影,他伏案寫着藥方,陽光灑在他的發梢,鍍出一層金色。他頭埋得很低,瘦削的肩膀微聳,很疲憊的樣子。
半晌無話,直到他開口。
“過來。”
我依言起身過去,他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手。”他推了推脈枕。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接過脈枕,裝模作樣地看着這個小枕頭。
沈敘擡頭看了一眼,嘴角一抽,從我手裏抽了它去,放回桌上:
“讓你把手放上來。”
我這才會意,趕緊松了袖帶,露出手腕放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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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呀?”我問他。
“以後任何病人來問診,先戴上面罩再開門。”他說,“昨晚你不知道,是我的過失。以後要記好。病人的口鼻呼吸都可能致病,更別說血液體膚。”
說罷,他又拿起筆,繼續寫起了方子:“沒事了,你記得我說的就好。”
我點點頭,原樣束好袖子。
沈敘寫着藥方,我看着沈敘。他垂眼時,眼睫顫動。只是今天眼下有淺淺的烏青。
“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別坐在那欲言又止。”
我有什麽要問嗎?好像很多,又好像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
我一時語塞,張嘴卻問道:
“現在幾點了?”
沈敘頭也沒擡:“剛過申時。”
“你沒睡嗎?”
聽我這麽問,他頓了頓筆,沒有回答我。
“剛才那位夫人是誰?”我漫無目的地問着。
“橫雲嶺在秦州境內,剛才那位是秦州太守的夫人。”
我似懂非懂。太守是什麽官?太守夫人又為什麽來這裏?
“那她……生病了嗎?”我随便挑了一個問題抛出去。
“沒有,只是開個藥買個心安。”沈敘答道。
不太明白,不喝藥不好嗎。怎麽會有人喝藥才心安。不過我不想問了。
我們陷入了一陣寂靜,只有爐子上的一鍋藥咕嘟冒聲。
寫完方子,沈敘又拿過一本書翻找起來,像是在查閱什麽。我低着頭,看到他的袍子沒有折在腰帶裏,而是散開放在椅子上。袍子裏不是空的,想必是那兩條木腿填上了這處空缺。
我的腦子裏好像突然有什麽想法一閃而過,不過我沒有抓住,再回去想的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
不過,難怪那麽多關于沈敘的傳聞,卻沒有一條是關于他的身體的。原來在人前,他是這樣的啊。
這應該是剛才那個想法吧,我匆匆下了結論。
沈敘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伸手理了理膝蓋上的袍子。吓得我趕緊擡頭,正對上他的眼。
他在想什麽呢?
沈敘把筆擱在硯臺上,交叉起雙手,靜靜看着我。
他的椅子斜向外,想必是為了方便號脈。我看着他端坐在面前,一身氣派,又想起他一手端盤,一手撐地在地上勉強挪身。
沈敘治好了那麽多人,他那麽有名,又那麽認真。
但是昨夜,哪怕一個将死之人在尚可喘息時投醫而來,他也只能看着她慢慢走向末路。
甚至沈敘自己,如果他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為什麽他卻只能用雙手行動?
不該如此。
臉頰又濕了。
沈敘有一瞬間的慌亂,摘掉手套,來不及找手帕,用手背擦掉我臉上的眼淚。
“怎麽了?”他語氣誠懇。
“昨天那個人……”我嗓子酸痛,幾竟失聲,“她真的死了嗎?”
沈敘點了點頭,臉上帶上了一絲抱歉:“早上谷主來過了,帶下山了。會好好給她下葬的。”
越來越多的眼淚湧了出來。
“沈敘,”我抽噎着,“你的腿還能長出來嗎?”
他的手停在我的臉上,臉色陰晴不定,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潑灑。
沈敘捧起我的臉。
“沈卿卿,”我聽到他說,“不要為挽回不了的東西太過傷心。”
“我知道,”我抽着鼻子,“沈敘,我只是覺得,她也許還不想死。我還覺得,你這樣坐着,很好看。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你能站起來就好了。”
沈敘輕笑一聲。我睜眼看着他,他的嘴角又恢複了那個慣常的角度。
“沈卿卿,如果我……”他好像說不出那個如果,“總之,那樣的話,我不會在這裏。”
“那也沒什麽不好。”我說
他又笑笑,語氣如常:“你才呆了一天,就覺得攬月閣不好了?”
我搖了搖頭。
“那就去廚房把飯吃了。一會我教你洗衣服。今晚就得開始讀書了,別想着偷懶。”
擦了擦眼淚,我站起來。
那個想法突然又回來了。
“沈敘,”我突然問他,“你沒有問過我,怎麽知道我叫沈卿卿?”
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都能一封信把沈萬年喊過來,為什麽沒有辦法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你不是沈萬年給我送來的徒弟麽?”
好像沒什麽不對。我不死心,又追問道:
“昨天我來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坐在這的,你在等誰?”
我盯着他的臉,卻沒再找出一絲不自在。
“我在等剛才那位太守夫人。”他撣了彈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态度輕松,“她原本昨天約我看診,不知道為什麽又送信說改期今天。誰知道我等來了一個你呢?”
是我胡思亂想了。我不好意思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