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來時不覺得,熟悉了以後,我卻發現攬月閣其實占地很大。中間的房屋,連廊和用作病房的小屋圍出一個中庭,屋外還有很大一片地種着藥材,不過沈敘似乎很勤快,除了二樓的茶室,其他地方都幹淨有序。

穿出中庭,又走了一陣才來到後門。閃身出去,果然有一條石板路通向山下。路邊已是林間景象,時不時飛過幾只雀兒。腳下一溫,竟是一只野兔跳過我的腳背。

一路平坦,只是下坡路走得我微汗。不過路上的景色時有變化,或有野花搖曳,或有流水輕奏,眼前耳畔的新鮮,讓我絲毫不覺辛苦。

驿站的旗子是毛氈鈎織成的,今日無風,幾匹棗花馬在食槽旁邊啃着草,打着噴嚏。轉角過去頭一間屋外放着藥臼,一位婦人裹着頭巾正攪拌着一個爐上的藥罐。我看了一眼門上挂的小木板,祥雲月紋,小子标着,“攬月閣”。

就是這裏了。我走上前去:“這位姨姨,我是攬月閣的新人……我師父讓我把藥送下來。”

她直起身子,用胳膊抹了一把額角的汗。臉色透紅,看到我身上的黑色袍子,綻出一個欣喜的笑臉。

“先前正說着,是該到了。”她兩手在腰間的圍裙上蹭了蹭,接過我手裏提的包袱,“進來進來。”說着,又朝門裏喊:“小瑜,你說的那個小大夫來了!”

跟着她走進略有些雜亂的屋內,昨天見到的那個男孩子正在藥櫃旁忙得腳不沾地,看我來了,擡頭送上一個笑臉,就又拿着藥方匆匆轉身而去。門口一張大桌,鋪着大張油紙,藥材混合着分成一份一份,另有一個半大女孩正一樣一樣清點過去。

“也沒地兒讓你坐坐,”先前的姨姨風一樣走過來,遞給我一杯熱水,“鎮上就我們一家藥鋪,每天還有附近村上莊上人的藥要抓,實在不得空招待你,別見怪。”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一路确實有點口渴:“您們忙,我只是想來打聽一下,集市要怎麽走。師父交待我買點菜,還要買鏡子。”

她聽罷指着窗外,詳細告訴了我。話音落下又有些為難,另外問了我一句:

“小大夫,攬月閣收的病人都住在鎮上,你送藥來自然是好的,只是從前他們病情有什麽變化都是小瑜駕車送上去,往後要怎麽辦?你有沒有功夫順便診了脈再走?”

這倒有些超出我的知識範圍了,我只好如實相告:“我才剛剛拜師,學識還太淺。不過今天我回去會問問師父以後怎麽辦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昨日到今天如果有什麽明顯變化,您先告訴我,我也一并回了我師父去,別耽誤什麽病情。”

她聽了也覺妥當,便一一與我說來。我為了不落下什麽,特地要了紙筆,就着分藥桌的空當記了一份準備回去給沈敘看。好在如沈敘所說,山下的病人大多病情不重,只是需要用藥靜養,家遠的集中一處照看着,其他人各歸家裏住着,所以這些病例倒也不太讓人擔心。

藥房忙碌,我辦妥了這些事就匆匆告別,朝集市走去。

實際上似乎不需要指路我也能找到,因為只要留心逆着手提東西回家的婦人們,往人群密集處走,就能聽到大小呼喝的叫賣,此起彼伏的嬉笑聲。不過我還是細心記下階梯和拐彎,畢竟一會還得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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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上什麽都有,雖然此時已經接近中午,很多早來賣完東西的攤子都已經散了,但還是有許多人坐在扁擔上叫賣。我湊過去挑揀了幾樣蔬菜,心裏計算一下,其他暫時還不用買。依着菜農的指點,我一路看着往來人等,交游活動,樣樣新鮮。而後尋到了一家小店。店主聽說是我用,溫和地拿了一把小鏡子,又配了一個竹制支架,好能放在桌面照看。

付了錢,我正想回去,轉念想了想,又拜托店家取了另一套一模一樣的,揣進包袱裏。

沈敘放在我手裏的錢甚至有餘,還有店家找還的更小尺寸的硬幣,掂在手裏,沉沉一大把。我一路摸回藥鋪,又在路邊看到一家稞餅鋪子,停下買了兩個。

鎮上的大家都很熱絡的樣子,看着我的打扮,時不時有人來打聲招呼,問問沈敘好。他似乎醫治過這裏很多人,大家碰到了都或多或少在為自己或者家人表達禮貌的關切。

揣好熱氣騰騰的餅,與方姨告別約定明日再來,我就急急上山去了。

上坡路走得更累些,但我想到沈敘午飯時間必須回去的要求,腳下走得快,又想起他說不定餓了,更添上兩分着急。

從中庭換上室內的木屐,我穿進沈敘的屋子,他靠在床上擡眼看我:“着什麽急?”

“不急不急,”我本想打開那張紙給他彙報工作,卻想起已是正午,先從懷裏摸出稞餅遞過去,“還熱着,你先吃。”

他把手頭的書放在一邊接過去,卻沒有要吃的樣子。我顧不上他,先去把菜擱到廚房。

回來時他依然拿着餅看着我,我上前去,伸手想探探他的額頭,卻被他的話截在半路:“我沒發燒。”

“哦。”我讪讪收回手,反正他比我懂多了,他說啥就是啥。

“我只是……身上不太舒服。”他含糊不清地說。

估計是累着了吧,他那麽瘦,啧啧。我想着。

又想起還給他買了個鏡子,我從包裏拿出來:“上次你說你這裏也沒有鏡子,我就一樣買了兩個。”

他擰了下眉頭,不過什麽也沒說。

我環顧四周,只找到一個箱子上沒什麽陳設,我就把鏡子支在上面。而他只是無言地看着我回到床邊,心事難辨。

試圖給自己找個地方坐下未果,只好随便坐在沈敘榻邊的地上。

“起來,地上髒。”沈敘一把把我拉起來。

每天灑掃熏藥,到底哪裏髒啊,我髒了這地還差不多,我想着。

不過看他折起身下的毯子給我騰了個地方,我還是乖乖坐下。

這時我突然想起些事,問他:“沈敘,明天我可以多用點錢嗎?我朋友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去鎮上給她挑樣禮物。”

他只是點點頭:“你別把自己弄丢就行,本來你的月錢以後也分到我賬上,你計劃着用,我懶得算那麽清楚。”

沈敘沒有雙腿,靠着蓋着毯子不太看得出來,現在毯子被他折起一大片讓我坐下,倒顯得他缺陷得很明顯。我和他坐得有點近,心下略有些不太自在,總怕他又開始嘲諷捉弄我。好在沒有,他只是看我吃了起來,才把餅放進嘴裏。

吃過飯收拾一番,我趕緊拿出記下的病例給沈敘看,又不放心,把方姨說的話一一複述給他聽。他聽了讓我明天去交代給他們,突然危重起來的病人依舊送上山來,其餘不着急的病情變化,就勞煩他們注意着,由我帶給他消息。

接着,沈敘又要我去依照名字找了幾張方子,凝神塗塗改改起來。我又去煎上藥,燒上水。沈敘的杯子空了,他自己顯然沒有添。

藥灌裏發出沉悶的液體聲響,我拿着書走到沈敘身邊坐下。他白了我一眼:

“去大堂桌上坐着學,這樣看書遲早瞎掉。”

我在心裏回他一眼,要瞎你先瞎。

“我怕你有時喊我嘛。”他是病人,我不和他計較。

沈敘頓了頓:“那你去餐廳桌上。”又補充道:“把中間簾子拉起來挂着,這樣可以了吧。”

哦可以可以。我站起來,把分隔餐廳和他的屋子的屏風搬斜一點,拉起簾子。屋裏更亮堂了。

“喏,”他把幾張方子遞過來,“我改過的,你去再抄一份,抄的時候對着名字,在脈案裏對應看看症候和我的診斷,有不懂的來問我。今天其他的先學業先停下,這幾個病例摸透”

我接過來,沈敘的字瘦勁,雖然寫得着急多有連筆,但硬骨斷金,筆鋒外露,有點像他這個人。

餐桌就在窗旁,一擡頭就能穿過透亮的明輝看到沈敘,我一邊抄着,一邊問着,他時時放下手裏的卷宗,耐心地給我講着,講到要處更是提醒我記成筆記,時時溫習。

陽光和煦。

在床上靠了一天,杜絕了摩擦勞累,沈敘明顯感覺到疼痛漸緩。

還好只是活動過多,如果運氣好沒什麽急事,再歇一下就能不痛了,他想道。默默在腦海裏規避另一個引起更大疼痛的可能。

這些想法并沒有帶給他什麽太大的波瀾。疼痛于他如潮汐之于岸灘,漲漲落落,常來常往。

心潭裏的點點漣漪卻來自很多個不起眼的微妙碎屑。

溫和真是能讓人産生依賴的慣性。他想。從沒有這樣一天,能靠在床上被另一個人精心照拂。但真到了這麽一天,心裏卻并不慌亂,像夏夜裏飽飲過白日陽光後不甘冷寂的活水,泛着輕靈的聲音和熨帖的餘溫。

熱着的稞餅,他數量着,筆觸落紙的聲音,相伴而生的鼻息,及時添滿的茶杯。對他的生活來說那麽陌生,又那麽熟悉。

沈卿卿其實還挺聰明。他又想着。也算細心,她只是無知且懵懂,并非全然的混沌。

對了,生辰。他突然想起。漫長的時光裏,這個詞已經太久沒有出現。

她來到這裏那天,應該是十六歲生辰。他回憶着。似乎應該補一個表示。

能有什麽呢?他啞然失笑,尚且不說自己靠在這榻上,即使好起來也不過守着這小小的攬月閣,有什麽能給一個自在的小姑娘裝點她的十六歲呢?

他看向窗外暮色中的庭院。

路狹草木長,未必此願無違。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把白天她支起來的那面新的小鏡子覆在桌面。

疏簾卷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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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回歸了小日常補點設定,好像沒什麽可拿出來說的,就提示一個小小的點吧。沈卿卿覺得攬月閣很大,覺得沈敘很有名很厲害。沈敘覺得自己廢人一個,攬月閣很小。很長一段時間裏這都會是他倆感情線裏一個巨大的矛盾點,也是未來他們倆需要去解決的一個問題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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