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堂,餐廳,中庭,甚至園子裏。
我都找了一遍,沒有沈敘的身影。
他不會離家出走了吧。我想着。不至于吧。雖然昨晚确實感覺到了他的不愉快,也沒有到甚至抛棄他的屋子也要與我一刀兩斷的地步吧。
玩笑歸玩笑,現在只有兩種可能。
要麽沈敘下山了,要麽沈敘還沒醒。
我看着餐廳後層層疊疊的帷幕,仔細掂量了一下這兩個可能性,覺得他還在的可能性比較大。何況這幾日他似乎确實很忙,多睡一會也是人之常情。
強行按下內心深處的不安,我去廚房開火做飯。
竈臺很矮,我半跪半坐。好在廚具食材都收拾得清潔妥當,我差不多收拾出兩碗蛋羹,又沏熱了兩個餅,添點醬菜。
小爐上也傳來沸騰的水聲。我端起壺來,先把茶泡上。
帷幕後面,還是沒有動靜。
我看了一眼滴漏,心下為難。
為難來為難去,還是不安戰勝了其他思緒。我還是去看看他吧,免得出了什麽問題。雖然出了什麽問題以我的能耐肯定沒法搞定,但現在下山去通知谷主,腳程快點還是沒問題的。
“沈敘?”我斜着身子走進帷幕,小聲叫了他一下,又閉上了嘴。畢竟如果他真的還沒醒,就別吵他了。
屋子裏的光很亮,陳設卻很簡單。靠牆放了許多箱子,壘得齊整,床頭一個矮櫃,随意擺着一盞燈,一冊書,幾瓶藥。除此之外,只有正中的床榻,也不高。我定睛一看,沈敘正躺着,黑發從床沿傾瀉而下,發梢蜿蜒及地。
他沒有脫袍子,毯子也只是斜斜地蓋了一角。
不安更多了些,我快步走到塌邊,跪下雙腿伸手去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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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息安穩,額頭微溫。他應該只是睡着了。
吓死我了。畢竟剛才我心裏産生了很多個不太吉利的可能性。
晦氣!晦氣!
我趕緊把那些可能收起來,替他把頭發攏到身側。
沈敘平素喜歡把頭發束得很高,此刻我才發現它們有那麽長,黑且直的頭發觸手冰涼,但不曲不折,有種纖細的韌勁。
看了看他身上的黑袍,我咬咬牙伸手去解他的扣子。都這麽累了,睡得舒服點吧。
一路順着扣帶解開他的外袍,把雙手從袖子裏抽出來,我看了看他被毯子遮着的下半身,猶豫了起來。
沈敘很在乎。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他在乎的事情好像很多,很複雜。
其實我不太明白他的在乎,我在乎的事很少,不管哪樣,只要沈敘想知道,我都講給他聽。
不過在乎就在乎吧。我想。世上我不明白的東西很多,但它們都存在。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沈敘難過。
于是我替他蓋嚴實了毯子,從毯子下面抽走了袍子,又捎走了小燈去添上燈油。
出去灑掃之前,我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矮櫃上。
沈敘醒着。
他向來會在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醒來,縱使今天稍晚一點,也醒着聽到了山下遙遙傳來的雞鳴。
早晨總是會準時到來,無論他想不想迎接。不過,這也是他第一次不想睜開眼睛面對陽光。
身上傳來的疼痛也讓他無力逞能,只想就這樣躺着。
沈卿卿好像根本不記得他說的話,沒有在乎他對于不許進入他的房間的叮囑,直截了當地就進來了。
無所謂了。他心想。
他像一葉浮萍,任憑流水去。
他感受到沈卿卿為自己收拾頭發,也感覺到她解開自己的衣扣,他甚至從空氣中嗅到了她的猶豫和尴尬。
随她去吧。
毯子的溫暖緩緩而來,她的手也有這麽暖,抽走了那件她親手系上,他不忍脫下的袍子,把他殘破的自尊捧得穩穩當當。
聽到遠去的腳步聲,他側臉向牆壁,心裏半是感激,半是遺憾。
感激一雙溫暖的手把他從湍急流水中撈上來。
遺憾自己錯過了一個将錯就錯的機會。
如果終有一日要讓她知曉,那麽為什麽不能發生在無言中?
眼睫微潮。
忙完一大圈回到室內,遠遠地就看到沈敘已經坐起身,倚在床頭看書,神色如常,只是唇上下颌的兩片青色隐隐透着憔悴。
我小跑過去:“沈敘,你還好嗎?”
他放下書:“我好得很。”
他說好就好吧。我趕緊另起話題:“我掃了地熏了藥,昨晚下了雨,我出去看地裏還濕着,就沒有澆水,只把要曬的藥攤開了。”
看他贊賞地點頭,我開心地繼續說:“你是不是不舒服呀?不舒服就歇一天吧?我做了早飯,一會我去山下送藥。還有什麽事你跟我說就好。”
他想了想說:“帶紙筆來。”
好嘞。我一躍而起,飛快地跑去廚房端來了蛋羹,放在鍋裏暖着,現在剛好不燙手。
看他端穩碗,我又出去大堂給他找紙筆,還給他帶上了昨晚沒寫完的方子和倒扣着似乎還要用的書。
他喝完蛋羹,拒絕了我再吃點的提議。感覺他這麽瘦純屬吃得少,真是好喂。
好說歹說勸他喝了熱茶,我又去洗碗,再回來時,他墊着幾本書,寫寫畫畫。
我湊過去看他在畫什麽,他塞給我一張地圖。
“你從後門出去,”他說,“沿鋪好的石板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山下。後山下是隐仙鎮。路盡頭有個驿站,見到驿站的旗子向右轉就能看到方家的藥鋪,藥放在那裏,他們會分發出去。你就別操心了。”
我看着地圖,他畫得細致,連哪裏有樓梯都給我标了出來。
“鎮上今日開集市,你順便買點菜回來。”他接着說,“這些你去問方家人吧,他們比較清楚。”
“好。”我答應着,“你想吃什麽呀?”
“你定吧。錢在大堂書桌下的櫃子裏。”
我在櫃子裏碼得整齊的銅板裏提出一串,抓耳撓腮,只好回去找沈敘。
“沈敘,我該拿多少呀?”雖然從前在谷裏也有月錢,但谷內的大家并不一定用錢幣做交易,大部分時候只有出谷才會使用。不幸的是,從前我出谷游玩,要麽有阿纖姐,要麽有谷主帶着,總之這些不需要我操心。說來有些緊張,雖然我知道隐仙谷的山後有小鎮,但從沒去過,甚至這可以算得上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谷。
他解開繩子,分出幾枚放在我手心,又幾枚放進我腰間的小包裏:“你分開了放。如果手上的丢了,就用包裏的。”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管有什麽問題,你找準方家的藥鋪就好。不用太緊張,山下的人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是攬月閣的人。”
也是,沈敘那麽有名,應該能罩着我吧。
“對了,”他說,“你去問問哪裏能買到鏡子,給你自己買一面。”
“嗯?不用吧?”我說。這兩天我已經習慣了随便一紮頭發,沒有鏡子好像也無所謂。
“你紮的頭發太醜了。”他說。
……不想理他。
不過我還是仁至義盡地給他添上熱茶,又去廚房切了一塊餅,配上一點醬菜,一并放在他塌邊的矮櫃上,免得他餓了麻煩。
臨走,看他歪着的姿勢似乎和之前坐在桌前不同,有些吃力,我又去自己房裏取來枕頭,給他加在脅下。我的棉枕可比他那個方方正正的粟枕軟多了。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沈敘只是默默看着我,甚至還會擡手配合一下。想想除了一句醜,他今天還沒怎麽諷刺我。嗯,今天他好像不太一樣了。
“一會見哦,沈敘。”我替他掖好被角,揮了揮手。
他亦只是點點頭,又拿起了書。
房間裏又安靜了下來。
沈敘把手裏的書撒開,頭一歪,撞進那個軟軟的枕頭裏。
明明依舊是幾天前自己從櫃子裏翻出來洗曬過的那個枕頭,明明也一樣散發着攬月閣用來熏蒸的藥味,不知為何的,他卻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也可能是床頭熱茶散發的香氣。他這樣想着,抓起茶盅抿了一口。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清亮的綠色茶湯裏,暖茸茸的茶葉舒展着,觸碰着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