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時一抹黑色的身影挪到我身邊,我擡頭一看,竟是沈敘。他端着一碗藥湯遞給我。我驚了一下,趕緊接過來。沈敘需要雙手來移動,一手端了東西就不太穩,藥湯又燙,灑了少不得疼一下。好在這碗裏湯不太多,看來也不太吃力。
看他示意我喝,我愣了一下。又想起今日是十五,恍然開悟。
谷主常說,調理身體要順遂時氣。無月朔,滿月望,望日是盈日,補氣補血都相宜。所以每月十五總在谷裏發這樣的湯。不苦,只有淺淺的回甘,倒很像茶水。我來攬月閣後不再下山去領,沈敘卻總記得趕上每月十五熬上一些,他說他原是不喝的,實在拗不過我,也開始陪我喝了。
我兩三口喝完,看大家都沒有再動吃的的意思,就收了杯盤,擦洗一番。回來看到沈敘竟然還在,就過去依着他坐下。
那邊持盈和谷主居然已經熟絡了,開始聊起江湖中事,我随便聽聽,都是不認識的人名,索性歇了心思,只抱着腿看着月亮。
“沈大夫,”右邊靠在窗下坐着的岳山隔着我叫沈敘,“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沈敘好像沒有看他,只是仰頭對着月亮,淡淡地答道:“不用介意。”
我仔細考慮了一番換個地方給他們談話的空間,但實在懶得動彈。
“沈大夫……”岳山又發起了話題,“我……一直有問題想問您。”
我默默放下雙腿,準備挪個窩,但看他們各自都沒有看着對方,一個擡頭一個低眉,又覺得好像沒什麽必要,就繼續窩在中間假裝透明。
“随意問吧。”沈敘說。
“沈大夫,我無意冒犯,只是我從醒來時一直在想,面對這樣的事,究竟怎麽才能繼續求生呢?先時我斷了求死之念,卻直到今天依然無法說服自己想要活着。但我實在無人可求,只能鬥膽向您一問。如果是我不禮貌了,也請您擔待……”岳山總是說着說着就自己結束了話頭。
“都是我曾途徑路罷了,沒什麽不禮貌的,”沈敘答得輕巧。
沈敘如果并不愛提,但若真的談起這些事,好像總是不鹹不淡,聲音平和,一絲感情也沒有。我亦不知,他是故意為之,還是真的早已揭過,不再在乎。于我卻總覺字字句句都化了雪片,紛飛而來,紮在臉上,睫上,茸茸密密的。不重,但刺骨。
“人總是向生的,”沈敘繼續說道,“難歸難,有那麽一點事,能撐住了一口氣,時間也就一下子過去了。”
雪更大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牽住了沈敘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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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敘轉過頭來,看着我。
“沈敘,醫術一門,對你竟如此重要嗎?”我輕聲問他。
他難得地露出了一絲不帶譏諷的,清澈的笑意。
“是,也不是。”我聽到他這樣回答。
這時,持盈跑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說:
“小沈大夫,給你看個新鮮的。”
說完,她腳下一動,淩空而起。橫刀出鞘,竟已到了園中的楓樹上。刀氣翻飛,震一樹的紅葉簌簌落下。
我忍不住攥住了沈敘的袖口,激動地對他說:
“沈敘!你看!”
他的笑意依然挂在臉上,應着我。
“嗯。”
一旁的岳山也擡頭看呆了。持盈回頭一笑,竟下樹來,打橫把他抱起來,穿過楓葉,奔月色去了。
院內只留下了谷主呵呵的笑聲。
我眼皮一沉,倚着沈敘睡了過去。
沈敘雙臂用力,努力吃住勁。肩上女孩歪着的頭上,發髻散了下來,軟綿綿的。
他小心地把重心挪到殘餘稍多的那邊腿上,又唯恐自己的動作擾了她的清夢,只能手心抓地,指尖狠狠扣在延廊的邊上。
一旁的老人剛剛笑過,此時閉着眼睛,緩緩開口:
“最近有什麽消息啊?”
沈敘立馬沉了語氣,笑意卻還沒褪去。
“許纖來信說,已經在宮裏安頓了下來。皇後娘娘的病,有些蹊跷,但不打緊。要我們放心。”
沈萬年緩緩回道:“辛苦她了。”
沈敘應着:“是我沒有更好的法子。”
“哎,”沈萬年擺擺手,“保險之策罷了。只但願我們的尋思都是多餘的。”
“是,”沈敘說,“另外,有條消息來說,靜王先前娶的那位王妃,倒有些蹊跷。”
“哦?”沈萬年的眼皮動了動。
“具體倒還不清楚,但這位王妃遠嫁靜城,沒有帶一個丫頭仆婦,只從宮裏帶走了一個獲罪緩刑的太醫。我覺得可疑,剛差人去查。”
沈萬年贊許地點了點頭。
一時靜下。
體溫從耳畔滲入身體,沈敘的鬓邊已經有了一層薄汗。他小心翼翼地松開了一只手。
月亮被輕雲遮了起來。他想。
他把手送到嘴邊,一抿唇,叼住手套,取了下來。
沒有月光,四下篤暗,他的手指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指尖顫若蚊蠅,接觸到沈卿卿呼出的氣息後,心滿意足地放下了。
有些螢火微若人息,卻燎燎而燃。有些心思昭若明月,卻暗暗自熄。
“沈大夫,”持盈走了過來,笑着“那位已經安頓好了,要我幫你把她送回屋嗎?”
沈敘默默一剎,側過頭去,答說:
“勞駕了。”
持盈攬過沈卿卿,又替她撿起滑落的發簪,繞到中庭裏去了。
沈敘擡起頭。
月亮又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