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持盈去了兩三日,果然又回來了,在廊下盤腿抱着刀小憩。我抱着洗過的衣服手套回來,又抓着稱藥的小稱過去,總覺得她沒醒的樣子,但來回好幾趟後,居然在衣兜裏發現了幾顆話梅,用紙一顆一顆包起來,印着不知什麽地方的鋪子的紅戳。
我把今日要煎的藥按方擺好在地上,按着規矩準備叫沈敘來再替我核一遍。
跑了一遍園子和其他病房都不見,應該是在岳山房裏了。我戳了戳持盈,她沒反應,這下應該是真睡了。
屏息聽聽,屋裏好像也沒什麽大動靜,只有低聲的交談,想必進去一下也無妨。
我掀開門簾,一腳踏過門檻,随後就愣在了那裏。
岳山在榻上,沈敘在榻下,沈敘手裏握着他的斷臂,那手肘因為一直蜷着,已經固定成一個姿勢動彈不得,前臂貼着大臂。此刻,沈敘在用力替他活動着關節。而岳山死咬着牙關,時不時溢出一兩聲忍痛的嗚咽。
“關節不松,以後不僅是疼,不便亦會更多。”沈敘叮囑病人的語調從來冷淡又慎重。
這時,岳山擡頭看到了門口的我。
沈敘也回過頭來,我一抽腳,一放手,然而紗簾晃動,還是出賣了我。
“沈卿卿,我寫的脈書注,罰抄三遍,明天交來。”沈敘的話從門裏追了出來。
……這倒黴日子……
好在今天不論是山下還是山上,大家的病症倒都和緩,沒出一點岔子。日子漸漸冷了,園子裏的事也少了好幾倍。我從山下回來,交了脈案,煎上新一天的藥,就認命地抄起來。
好在脈書原本不長,沈敘也只在重點位置寫了注,倒不會太多。我這好幾月來日日抄方,學業怎麽樣先不談,寫字速度着實突飛猛進。更何況其實沈敘寫的這些注,确實切中要害,解了我不少疑惑。
黃昏至時,我已抄了兩遍了。晚上還要聽沈敘講書,講完再留堂最後抄一遍就是了。
我伸個懶腰,走向中庭,去喘口氣。
持盈不在,這個時間沈敘多半是去溫泉洗浴了。他對攬月閣和他自己都有一套嚴苛到瘋狂的衛生标準,除非實在脫不開身,兩日一沐浴是必然的。衣物一有污染就要立刻替換,手套帕子更是常換常洗。持盈一回來就說自己也被這裏的藥味沾了一身,護镖都被人問是不是生病了剛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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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沈敘的作息可就沒那麽規律了,我醒來時他基本都醒着,我睡了他肯定還醒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哪裏有那麽多事忙。合理懷疑,他其實不需要睡覺。
漫漫思緒,我靠着廊下的柱子,看雲上飄紅。
又聽得一陣金屬聲和奇怪的慘叫,我跳起來,朝那個聲音奔了過去。
我心說持盈也太憨了些,怎麽同一個捕獸夾能踩兩次?奔過去一看,卻住了我這想責備的口。
彈起來合住的捕獸夾裏,一只黑貓正嘶嘶地沖我咧嘴。
雖然它看上去兇得很,但我今天可是手套袖子齊備,小心起見,我又拉起面罩,小心地提着它的後頸查看起來。
顯然,它已經沒什麽力氣掙紮了,兩個前爪只是虛晃一招就垂了下去。細細看,這貓未到成年大小,通身漆黑,眸子是翠綠色。毛發有些散亂,還有幾處露着皮膚。再仔細看看,兩條後腿竟都斷了。我心中一駭,趕緊帶着它跑回大堂。把貓放在地上,翻出沈敘用來擦刀的烈酒,用帕子沾了,清理起來。
貓的叫聲一開始凄厲,後來慢慢弱了下去,逐漸有氣無力。我着急,本想去喊沈敘,又怕這一來回它就去了,心亂如麻。
貓腿的傷口混着毛發,擦拭了好幾遍才看得清,我一邊回憶着沈敘的步驟和動作,一邊環顧大堂,終于在一個矮櫃上找到一把金屬小刀。雖然不是沈敘那套骨刃,姑且将就用吧。我學着沈敘,在火上燒了兩個來回,那金屬的刀身已經着起紅色,給刀刃勾了個邊,焠進烈酒,有青色的火焰燃起一剎。
但等到舉起刀的時候,我又猶豫了。雖然沈敘早已着意讓我在吃用的雞鴨豬肉上練過刀,真的招呼活物,這還是第一回 。
貓已經不叫了,只趴着,哀哀喘着氣,一雙眼看着我。
我緊緊手,就要下刀。
一把白色骨刃遞到了我手裏。
沈敘披着的頭發還滴答着水,目光堅定。
“沈敘……”我喚他,“你……你來吧。”
他答道:“我在這裏看着,你出了差錯就我來。”
許是從他的眼神中得到了一絲鼓勵,我接過那把骨刃,重新燙過火,擦過酒,俯身繼續。
“這是咬傷,”沈敘沒戴手套,因此不伸手,只用下巴提示我細看,“咬傷為了防止傷口持續惡化,處理時要再向上舍棄一些。如果骨頭沒有全斷還有希望長上,這種傷情多半是被更大的動物咬的,沒必要嘗試接上了。”
我抿着嘴點頭,心裏雖緊張,還好手上不抖。
沈敘又給我遞着鑷子,幫我燒過了骨針,我為了穩下心神,咬緊了嘴唇。
小貓任我動作,別說掙紮,叫也不叫一聲半點,如果不是它張着嘴呼着氣,我幾乎要急死了。
“縫合用桑白皮,”沈敘低聲提示着,“手不穩就換鑷子。”
我點點頭,換了工具果然手下細致多了。
縫合,包紮,敷藥。這一系列動作于我并不熟練,實在是看得多了,手下自然而然的動作快點。但還是時不時停下想一想才敢繼續,沈敘時不時指點一二,好在神情大體上還是認可的。
待我動作完成,小貓的眼睛半閉,我再怎麽上火,如今也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我捧起它小小的身體,找了個爐邊溫度稍高的地方,揀了個蒲團墊上好幾層吸水強的帕子,又給它嘴邊點幾滴水,這就算安頓了下來。
沈敘已經點上了燈,鋪開書本,又替我們倆研了一臺墨,看樣子是要開始講書了。
我把他的刀具清洗幹淨還給他。
今日依舊講前朝的案集。沈敘講案集總是結合他自己見過的例子,從脈象到用藥,從症因到法軌,無一不細致。如果說之前學內經,學雜論,書上晦澀的文字總在我頭上彙成一片混沌的陰霾,這些案集的講解就如同沈敘的骨刃,抽絲剝繭,一絲一縷地解我惑憂。
做徒弟,我是服他的。
講完詩,督促我背過,他就又埋回了自己的事裏。我剛歇一瞬,聽到那邊蒲團上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趕緊轉頭去瞧,那邊卻再沒了動靜。
我不禁焦急地皺起了眉頭。
“不用那麽擔心。”沈敘埋着頭說,“動物不像人,不會有那麽多想法,只要一息尚存,就總會憑着本能活下去。”
我總覺得這話裏有話,沒有回答。
“你今天做得也不錯,”他擡頭看了看我,又看回書上,“沒什麽意外的話,明後天就好多了。”
我想了想,鼓起勇氣問他:“沈敘,等它養好了,可以留在攬月閣麽?”
想起他的衛生強迫症,我趕緊補充道:“就放在中庭,不讓它進屋。反正有門,後院那邊也不怕它過去。不會弄髒室內的。”
沈敘聳聳肩:“就算你放歸,它怕是也活不過幾日。你想留下就取個名字養着罷了,只是看好了,別去撲那些鴿子。”
名字……我琢磨一下,就開口說:
“既然養在攬月閣,就叫月月吧。”
“嗯……”沈敘拖長音調,“這個,你可能不會看,不過這是只小公貓……這個名字好像不大合适。”
啊這樣的嗎,确實。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名字,我只得向寵物命名玄學投降。索性長啥樣就叫啥,這總沒錯。
“那就叫阿墨吧。”我一口敲定。名字嘛,搞那麽複雜幹嘛。搞不好我叫它它也不理呢。
沈敘再次表達了無所謂。
但我卻有種小小的雀躍,趕緊道謝。
“謝謝你呀,沈敘。”我笑了起來。
“你救的,怎麽謝它都該謝你。”他回道。
我開開心心地搖了搖頭。
“別傻樂了,”他淡淡地說,“寫你的罰抄,誤了明天的事看你怎麽辦。”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趕緊斂了笑意,認命地蘸了墨。
想了想,又從兜裏摸出兩顆話梅,剝了紙,自己含一顆,又喂了沈敘一顆。
他看了看我,張嘴任我喂了下去。眼神深深。
是甜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