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鈴聲在我耳邊撓了撓,掀起一陣癢。
我哆嗦一下,醒了過來。
看了漏,才剛過子時,才睡下不久,這時醒來,并不怎麽迷糊。我穿了衣服,直接繞路跑到前門,想看一眼來人的情況,如果可以就請他們換去山下。就算谷主已經睡下,總有還沒歇的其他大夫。沈敘身子還沒好全,更不太能挪動,更深露重的,我不想他再有點反複。
來人是兩位青年。其中一位挂在另一位身上,頭深埋着,幾乎沒了動靜。另一位剛見了我,急忙開口:
“小大夫,我這兄弟打獵時被人誤傷,箭镞我們拔不出來,求您看看!”
我如實告知沈敘身體抱恙,我也只是個學徒不敢獨立做主,但他執意要我看看,我想也是,哪怕只是簡單處理一下,他們轉投別處也更方便些,于是閃身讓了他們進來,直去了後院安置在房裏。
點上燈查看一番,傷口的血液已經凝固了,但人卻是神志不清的樣子。血痂參差,看不清情勢,只好先摸了脈息。
這一摸倒讓我疑惑起來,左右聽脈兩三次,決定還是先讓他含了丸藥,問診再議。
“這箭傷是幾時受的?”我問。
隔着門簾,來人的聲音很是緊張:“是午後,我們在林場裏射獵,親戚家的孩子剛學會射箭,不知道哪裏偷了我們射老虎的箭來混玩,不留神就打到了人身上。”
這倒沒錯,入肉不深,顯然力度不強。傷口已經結痂,說是幾個時辰過去也合理。
“怎麽現在才來?之前去了別處?”我繼續問道。
“原本去找了場子上郎中來看,說箭镞有倒鈎,不敢硬取。得請大夫灌了藥才方便,但想着天晚了,又見血止住了,他本人就說索性明日再勞動。既不出血,将就一夜也就罷了。我們就尋了止痛的丸藥喂他喝了。原本還安穩,夜裏卻突然驚風昏倒,又是灌藥,不見好,我怕有什麽不妥的,趕緊雇了車送來。”
手下搭着脈,心裏的疑惑更深了。這脈象确實有異,不是因傷所致,但我判斷不來。相比之下,箭傷雖也麻煩,終究有法可依,這脈象上診不出來的貓膩,讓我心裏忐忑。
只能麻煩沈敘了。我心裏愧疚,但人命關天,這脈象我不認得,卻知道勢急,再打發了他們走,不知會不會有意外。
“阿叔,”我走出房來,“請您到二樓茶室略等一下吧,傷勢确實不大要緊,驚風昏厥不是受傷所致。但具體如何,我還得回了我師父再決斷。您且自便,我已經喂了保命的藥,一定盡快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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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我不再打發他們走,松了一口氣,上樓坐着去了。
這間裏沈敘已經撐着坐起來了,聽了我的話,微微皺眉。
“我去看看吧,雖然我大抵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究竟不放心。”他說着,披上了袍子。
我略微帶着歉意,替他系了紐扣,又折好袍子的下擺,綁好腰帶。
外面夠冷了,再不小心摔了可就糟了。
沈敘的右手雖然沒傷到骨頭,但肌肉傷得中,本個月去,還有些青紫,并且僵着。因此他只能左手勉強撐着挪動。我本想讓他借點力,但實在無從下手,心裏又挂着那邊的人,腳下時急時緩。
“你先過去,我随刻就來。”他停下來,看着我說。
我跑了起來。
沈敘進來時,我正用濕帕子清理瘡口,箭镞确實有倒鈎,已經有一邊刺出皮膚。
他摸了兩邊脈,臉上已經了然,指定我去拿了幾味藥材來煎上,又翻來兩副配好的丸藥,只等煎好了放進去就行。
“你再來摸摸這脈象。”藥還沒好,他轉向我說道。
我又摸了兩次,屏息閉目,想記下來。
“這類脈象,都是中毒之象,”他的聲音很平靜,“至于具體毒類,其實不用背得太細。制毒之人陰險難防,一副毒藥常常混雜了許多品類,再加上各地個人所用的稱呼不同,死記硬背是沒法應付的。你要做的是對應症候,配合病人此時的脈象、傷勢,對症下藥,再依從藥理增減用量和輔助,相須相使為上,其餘之類就與尋常藥理相似,無需贅論,這是救急解毒的要義。如果實在着急,我先前傳你的那幾方丸藥,也足以保命一時。”
我心裏複習着,點着頭。
“長毒,慢毒,一般症狀各異,且難以發覺。”他繼續講着,“此時就需要盡量查訪毒物源頭,仿照制毒之法,還原其毒,方能尋得解藥線索。這其中門類複雜,日後再慢慢認識。”
說着,他又轉向昏迷着的人:“此人所中之毒不過是尋常的捕獵用的迷毒,我剛才的方子你也聽到了,其中規律,你理解了嗎?”
我點了點頭,一一數起幾味藥材對應的症候和相互關系。他聽着,時不時打斷我做些補充。
藥一煎好,我就調了丸藥,給那人灌了下去。面上看不出反應,但仔細摸脈就能發現,內息逐漸平穩了。
我松了口氣,由衷對沈敘感慨道:“還好你來了。”
“制藥解毒上,我确實有些門路,”他答道,“只是這箭傷,今天就得你來好好處理了。”
是的,這箭傷說複雜也不複雜,爪一樣的倒鈎,強取自然會造成更大的損害,然而只要用刀切一道小口出來,就可巧取,用一小道傷口頂了那拔肉之傷。
可說簡單也未必有那麽簡單,我已經在死物上練手多回,活物上也拿貓兒開過刀,但真的用到人身上,這還是頭一遭。
沈敘已經把小刀遞到了我手裏,給我點了爐。
我接過燎過的刀,餘溫淡淡,我卻覺得燙手。
“快點吧。”他接替了平時我的工作,用帕子沾了酒,備上創口。
伸出手,我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甚至能聽到牙齒碰撞發出的咯咯聲。
沈敘瞥了我一眼,左手捏了捏我的手腕,示意我冷靜一點。
“我看着呢,”他低聲說,“你已學過了,不要猶豫。”
我咬着嘴唇,下了刀。
刀刃落在人的皮膚上,觸感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我盡力穩住指尖,只開了一道一指寬的口子。
接過沈敘遞來的小夾,我雙手配合,轉動箭镞,把每一個小勾都褪出肉中,沒有牽扯一點。
敷上藥粉時,沈敘贊許地點了點頭。
我也終于舒出一口氣。
沈敘又确認一遍,也就回去了,我嘴上叮囑他早些休息,心裏也明白他絕不可能先睡。
不出一個時辰,那人就醒了,我請來先前去茶室等待的那位叔叔,到底是力壯的青年,他們拒絕了我留宿一晚的建議,直說由我一個女孩家照拂多有不便,連夜就要趕回去,我只得細細叮囑了養傷事宜,又依照沈敘先前留下的建議寫了保養的方子,一并讓他們帶上。
送他們出了門,我不太放心,悄悄繞去沈敘的屋裏瞧了瞧。
他果然沒有熄燈,但人已經歪着睡着了,手邊散着折了角的書本。
我扶着他的身子放他睡下,又收了書吹了燈,掖好被角才走了出來。
手上仿佛還留着他的重量。
如果沒有受傷,沈敘大約也是如那二人一般,縱情游玩,無所謂小傷小病的吧。
我搖了搖頭,趕走了這個念頭。
沈敘就是沈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