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故人何處來

我為方嬸打開了門,昏黃的燈光籠住我們,這一幕故人重逢,潦倒黯淡。

她嘴上唠叨着,腳下卻磨磨蹭蹭,好幾次才下定決心似的,踏過了我們的門檻,但也只走了幾步就匆匆站定,臉上的肌肉抽動着。

“小九……”她只喚了一句,就再也說不出話了,背過身去抽噎起來,旋即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兩膝一軟就跪了下去。

沈敘抿着嘴,像是想起身而終究不能夠,身子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我心領神會,一個箭步去扶起方嬸,攙到椅子上坐定,轉身燒水沏茶去了。

時将入夏,我特地在茶裏兌了菊花。

這一來回間,形勢似乎并沒有什麽變化,方嬸抽泣着看着沈敘,目光被蒸得潮濕,像一道雨後的陽光,要把他裹挾進去。

“我兒……你長大了,從前就說你生得好看,如今真是……”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後面的就被嗚咽沖了去。

沈敘半垂着頭,前所未有的乖順模樣,嘴邊好像在說着什麽安慰的話,但聲音小到恐怕他自己都聽不到。只能從包裏抽個帕子遞過去,等她慢慢緩和心神。

他的手捏着自己的一縷發翻絞着。

許久,方嬸揩幹淨臉,擠出一個笑臉,對沈敘說:

“不見也沒什麽,突然要見了,也說不上來什麽感覺,現在見到了,一下子怎麽就哭起來了,真是。也沒問你好不好?在這住得還習慣嗎?怎麽也不下山走走?我來時老神仙說你受了傷,如今可好些了?”

說着,她不由得觑向沈敘的下身,我也有些緊張地瞄了一眼。

木腿有些傾斜,想來是他手忙腳亂沒有放端,和他筆挺的上半身組合在一起,像是個翩翩公子凹了個扭捏的坐姿,不倫不類。

好在他蓋了一層東西,粗略看上去還是瞞得過人,只因為我心裏知道實情,才格外覺得紮眼。

他沒打算回答,我也沒打算讓他回答,适時把兩盞茶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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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看,沈敘蓋的是我的鬥篷。

轉身遞茶間,他遞過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您老少捉弄我兩回、少諷刺我兩句比什麽都強。我默念着,把桌上散開的紙張歸去架上,然後給自己捉個凳子來,陪着一起說話。

沈敘說話從來直奔主題,略去了中間一切彎繞,只簡單說了目下情形并解決方法,又打開早準備好的脈案藥方,把這幾日的診斷一一道來,遇着晦澀的用語,輔以白話解說,個中幾味不大常用的藥材,還盡心講了搭配原理。

方嬸初聽說自家女兒有了身孕,臉上駭然,繼而怒氣騰騰地想要站起來,被我小聲安撫兩句,喝了好幾口茶才繼續聽沈敘講,他也乖覺,講一點就停下來喝口茶,等方嬸理解得差不多了再繼續。聽到孩子的父親可能是個顯貴之人,無法查問,亦不能走漏消息,她更是攥緊茶杯,茶湯震栗,差點灑出來。再說沈敘那好一番籌謀,說且思的身體,說完孩子降生後的打算,她整個人都松了勁,靠在椅背上,怔怔的。

好一會,她才開口:“我的兒,辛苦你為她周全。”

說完長嘆一聲,擡頭看着天花板,又不作聲了。

我和沈敘對視一眼,都不知從何勸起,但我腦海裏總盤桓着且思自暴自棄一樣的話語,還是開口道:

“方嬸,我去給且思診脈時,她總很擔心你責怪于她。有句不該講的話,但我們都覺得,此事對她來說實屬無妄之災,您着急也罷心疼也罷,還是應該顧念一下她的心情。孕中原本不适,眼下萬事萬物又由不得她,難免多思多慮,還是多照顧一下她的好……”

她好像這才發現我也還在這,眼神飄忽一瞬,往沈敘面上去了。

“她什麽都知道,不要緊的。”沈敘會意地為我打了包票。

方嬸這才雙肩一垮,紅了眼眶。

這回卻像是眼淚哭幹了一般,幹噎兩聲,竟憋出一絲笑意。

“小九,”她這樣叫沈敘,“你還記得當初送我出宮回家的時候嗎?”

“記得一點。”沈敘說。

“當時我只說家中有事,實是回去給我丈夫辦喪事了。我家窮,又有姐妹四五個,家裏指望着聘禮,挑起女婿來就往錢眼子裏跳,一來二去沒中眼的,竟也就年紀大了些,拖到二十四五,實在拖不下去,随便選了出的最多的也就嫁了。嫁過去才知道,他靠給人幫工,能飽一天是一天,多的錢都拿去賭了,提親那天是手氣好多贏了些,腦子一熱就想拿去換個女人。等我過了門,他早後悔了,每天不是罵就是打,總要我把銀子還回去。我跟他換着地方做工,要麽睡在地頭,要麽随便在主人家的牛棚豬圈裏湊合着,也存不住錢,都給他拿去賭了。”

“然後我就懷上了老大,懷孕前沒啥想法,覺得明天不餓着就行。真到孩子要生下來了,突然就覺得,日子不是這麽個過法。剛剛好就在那時候,宮裏來人給你的妹妹十二公主選乳母,能選上不僅能進宮侍奉,孩子也能和掖庭的宮人生的小孩養在一處。我想都沒想就去了,合該我運氣好,竟就選上了。別的乳母巴不得坐完月子再進宮,我一生完老大,能起床了,立馬就去應卯,只想着能把孩子從他那不争氣的老爹身邊帶走,有個固定的住處。等到十二公主斷奶後,內官看我手腳麻利,就沒放出宮,指到順嫔娘娘那邊繼續伺候,小九,我第一次見你,你才剛五歲。我那時候覺得,宮裏的孩子就是不一樣,白白嫩嫩的,不像我家老大,生出來好結實一孩子,面上紅彤彤的。”

她講着講着,面上浮現出往日的顏色。

“順嫔娘娘不大管事,我一邊帶你,一邊拉扯老大,在我心裏,你們都是我的兒,說句僭越的話,雖然沒見過,但簡直是我的一對親兄弟。我拿了月錢,吃穿又都在宮裏,好歹存了些錢,日子也就好起來了。順嫔娘娘不得寵,宮裏人少,我又是你的保姆,也算是下人裏的管事了。那天有個小宮女找我請假,說肚子痛,我就讓她躺着去了。吃過晚飯又有點擔心她,想着去看一眼,實在不行托關系找個太醫院的學徒瞅一眼,也算有個交代。但我一進門就給吓壞了,滿地的血,一個娃娃臉朝下趴着沒聲,她昏着不動彈了。”

“我自己也是生養過的,一下就明白過來。先給娃娃剪了臍帶抱起來拍,結果她好着呢,只是哭啞了嗓子。那頭床上人還沒醒,我不敢聲張,給娃娃包了個被就出去掃土進來收拾地上的血。等我燒了熱水,那姑娘才醒了,一醒來就吓壞了,問了好幾十聲怎麽回事。我還以為是和誰私通不敢承認,還預備着審她,細問來才曉得,小姑娘家月信都還不知道是什麽,值夜回去的路上,被人一悶子拍暈拖走啦。醒來也不知道是誰,也沒覺得不舒服,迷迷糊糊的就有了這麽個孩子。”

“這下我倆都傻了,我哪裏想到還有這麽糊塗的人,這好端端一個孩子總不能丢了去。她那邊也三魂六魄給下了個散,瘋瘋癫癫的就要抱着孩子投井。我給鬧得頭大,又看不得孩子被她晃來晃去,那麽小的孩子,頭啊頸啊都是軟的,怎麽禁得起她折騰呢?我劈手奪過來了,養一個是養,兩個也是養,索性跟她說你別管了,放你一周假,回去躺着,這個孩子我抱走,你就當沒有過。”

“那個孩子就是且思。抱回去的時候,餓的都快不喘氣了。老大那時候也成個小人了,問我哪來個妹妹,我跟他說是哪個姨姨姑姑生了養不了的,也就把他迷過去了,當起哥哥派頭十足的。我每天從宮裏要一把米,回去稀稀地熬了湯喂,這孩子忒懂事,竟然也沒病沒災地長大了。”

“沒一兩年光景,宮外傳來消息說我那沒名堂的男人死了,幹活的時候一頭栽下去就沒起來。我和他說不上有什麽夫妻恩情,但他也沒別人了,我就當給我的孩子積德,去給他找個穴埋了算了。沒想到這一走,再回來就不見了你,說是順嫔娘娘走了,你自己去封地住了。我一聽就知道不能夠啊,你才剛十三歲,就算要走也得多帶幾個得力的人不是?正沒個主意呢,太子召我去說你受了傷被他私下裏送走了,給我賞了點盤纏讓我來看着照應你。我喜得什麽似的,想着又能見你了,又能把我的兩個孩兒帶出宮。他們留在宮裏,未來也是為奴為婢的命,男孩罷了,左不過吃點苦,女孩可麻煩,我可能是被那小宮女的事吓破了膽,總覺得我這養出感情的閨女也會被人打暈了拖到角落欺侮。”

“隐仙鎮可真是個好地方啊,老神仙讓我們開了藥鋪,生活有個着落,這兒不似京中繁華,但街坊鄰居都是和和氣氣的,我住了這麽些年,帶着我的孩子們做生意,覺得日子就這麽樣,挺好的,且瑜大意些,但人麻利,且思心細,也會算賬,以後一娶一嫁,兩處妥帖,我一個為娘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且思這姑娘稍敏感些,做事總是慢悠悠的總要做到滿意了,我性急,有時對她兇了些也是有的。再來我是真怕她遭了她親娘的老路,處處都叮囑她留心,見着一點危險的苗頭就火氣上頭,我又沒什麽文化,有時候講話不好聽了,自己也心裏沒數。聽你們這麽說,這孩子怕是平日裏被我吓壞了,該死該死。”

說完,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小九,卿卿,你們莫擔心,我回去一定和她講清楚,這些日子,我也一定照顧好她。”她看着我們,目光坦然。

沈敘迎着她的目光開口:“嗯,後面的事,我已經和谷主提過了,有什麽安排,我會讓沈卿卿帶話過去的。”

方嬸露出了今晚第一個輕松的笑容:“其實養在山下也行,我也沒有老到帶不動孩子的地步。”

沈敘垂眸:“還是送出去吧,這個孩子對她來說未必是什麽愉快的回憶,見着煩心事小,遷怒孩子怕是對誰都不好。”

方嬸聞言愣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謹慎又小心:

“小九,你母親她不是故意的……她……”

沈敘快速地打算了她:“我知道的。”

我看出他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趕緊插嘴,叮囑起照顧且思的諸多事項。

方嬸看着我,眼圈慢慢地又被我講紅了。

末了又滴下淚,繞過桌子走到我和沈敘旁邊,我和他本就坐的近,竟然被她一把全攬在懷裏。

“你們都是好孩子,思思也是,”她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邊哭邊說,“我的好孩子們怎麽都命不好啊……”

沈敘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別動,且讓她哭夠了再說。

我嫌棄他多此一舉,心說我是那麽不識趣的人嗎。

但還是伸出手替他把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滑下去的鬥篷拉了起來,蓋回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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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不許說我主線含含糊糊副線大寫特寫【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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