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今宵應可歸

沈敘從書裏擡頭看我。

只一眼就被他看出了不對。他把書丢到一邊,挪了過來。

“怎麽了這是?”他問道。

我吸了吸鼻子,悶悶地答道:“風吹了,有些着涼。”

他已經到了跟前,皺着眉擡頭看我:“沈卿卿,你自己傻能不能不要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傻?”

我無話可答,幹脆不答,進了門朝書桌走過去,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眼睛被室內的燈火刺得痛,我擡手揉了揉,這才發現腫了一片,想來看上去也是紅紅的吧。

那确實騙不過他。算了算了。

桌上有些亂,今日的記檔還沒整理完。我抓過來兩頁,順着他的進度往下寫。字跡成雙,一行舒展鋒勁,一行端整平淡。

低了一下頭覺得後腦扯得難受,我心裏不舒服,伸手去拆,原來是早上收拾得着急,束發只顧系緊沒有梳開,這一路又沒顧上,現在發帶和頸後的碎發纏成一團。

煩躁上頭,我粗暴地扯開繩結,抓着發根想直接扯斷。

沈敘已經回到椅子上,示意我過去。

“我來吧。”他說着,掰過我的身子,讓我背對他。

我垂頭等着,他卻沒了動作。心裏正疑惑,只聽他拍了拍身下的凳子:

“坐下啊,我夠不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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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椅圍了一個弧,沈敘下半身空着,确實還有很多位置,容得我坐下。

我顫顫巍巍,蹭了個椅子沿坐下了。總覺得坐了不好,不坐好像也不好,原本糟糕的情緒被驚回去一大半。

“明天我送你下山吧。”他依然沒動手。

“啊?”這回吓得我一個音唱出三個調。

“我看你紮馬步這功夫不錯,明天送你下山尋個武館重新拜師吧,未來的武林明星別被我耽擱了。”

今天這白眼我非翻到他臉上不可。

沈敘沒錯開眼光,臉上難得挂着溫和的顏色,抓着我的小臂,把我拉近了一些。

“別亂動啊。”他摘了手套,體溫仿佛順着發絲一路高歌,在我耳後燙出紅印。

不說話時,我能聽到他的呼吸。

“沈敘,都過去了。以後有我陪你啊。”是悲傷卷去,在我嘴邊留下這句話,想送到他身邊。

他的動作似乎沒有遲疑,但我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

“嗯,都過去了。”他說。

多奇怪,明明有那麽多話說不出口,有那麽多眼淚沒來得及流,這一刻卻有暗中流動的暖意,是相視一笑,是山鳴谷應。

漏聲徐徐。

解了發帶,沈敘幹脆幫我把頭發全散了,摸了把梳子整理起來。

“你包裏怎麽什麽都有啊。”我沒話找話,還有點鼻音,不過已經不明顯了。

“取東西不方便就只能自備呗。”他的語氣甚至是輕快的。

這下卻把我噎得說不出話了,自己刮着眼眶周邊消腫。

“好了,別亂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沈萬年帶你去哪了?”

“去看了一個爺爺,據說以前是宮裏的大夫,突然就要給我診脈,吓了我一跳呢。谷主還跟人家說我長不高,還說……”

我住了口,雖說大家都是大夫,這種尋常的生理狀态平時都很直接地挂在嘴邊,但在他面前談論自己的月期,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不知是沒注意還是不想管,他放過了這個話頭,又問我:

“那他怎麽說?”

“他說快了。”我答道。

沈敘手快一下,扯着了一根頭發,疼得很細,很碎,像針紮。

“抱歉抱歉。”他一邊把打結的發梢從梳子上解下來,一邊跟我道歉,手在我頭頂上揉了揉以示安撫。

坐在他身前,我不好往後靠,将将倚在了桌旁。肘邊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定睛一看卻是我的包袱裏露出一個黃漬漬的角,方想起谷主交代的事。

“沈敘,谷主說把這個帶給你。”我從包裏抽出書,體諒他最厭髒,用自己的帕子包了一下。

他接過去時确實帶着嫌棄,但翻了兩頁兩頁後,神情莊重了起來,手指小心地繞開油污,翻閱着。

“這是什麽呀?”我湊過去問道。

“沒什麽,”他說,“是些偏門混說,治疑難雜症的。我閑時翻翻,也算開拓思路”

我掃了一眼,光半頁的一段話裏就擠了七八個神啊鬼啊之類的字樣,語句極不通,也就失去了興趣,任他在抽屜裏理出一點地方,包着帕子把它們塞了進去。

我的帕子喲……

重新挽好頭發,沈敘把要整理的脈案藥方分成兩份,一份拍到了我眼前。

“同甘共苦,你自己說的。”他嘴角盛了燭光,一片狡黠。

誰說了?我原話不是這樣的。我恨恨地研着墨,不打算和他計較。

剛寫了兩個字,門板被叩響了,我一擡頭,正對上沈敘一樣意外的目光。

門外靜了一陣,傳來一個猶豫的聲音:“有人嗎?”

是方嬸!

我用嘴型告訴沈敘,他難得得也驚慌起來,也用嘴型回複我說,我知道。

我起身蹿到他耳邊:“給她開門嗎?你要不要準備一下啊?”

我和他各自瞟了一眼空得讓人心慌的椅子。

“你去幫我拖延一下。”他低聲說,“我……和她已有十多年未見了,容我收拾一下。”

“哎,你好了喊我啊。”

說完,我就走向門前去,打開一縫,閃身出去了。

方嬸的發髻有些散亂,褲邊的泥點已經幹了,斑駁成灰,蹭得半個身子都髒髒的,顯然是一路趕回。

“卿卿,你師父說有急事相告,要我快些趕回,我到的不巧,他休息了嗎?”

“呃,他……”我想了想,順着她往下說,“他睡了,不過已經醒了,收拾收拾就來。這個,咱們在這等上一會……”

她微微蹙眉,眼間也露出一絲理解,低下身拍打起褲腿邊的髒跡。

拍打聲中,她悶聲問道:“卿卿,你師父還好嗎?”

我心說今夜怕不是操心他的時候,他怎麽着都不會少個人,那邊可是多個人的大事。

先前的煩躁又湧上心頭,只能含糊兩句,且應付過去。

但她似乎被勾起了往事的幻影,左右踱步間,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當年和他分別時,才是十多歲的孩子,個子倒蹿得快,都快有我高了。雖然不愛說話,對人卻是好的,聽說我要回家一段時間,非要送我那麽長一段路,哎喲,沒想到就再沒見過了,聽說他受了傷,有老神仙相救才逃了出來,我心裏揪得呀,就算一路找了來,終究還是沒見上一次……我一手帶大的孩子,不知道如今長多高了……”

她多半不是說給我聽的,更多是自言自語。我靠在門邊,踢着門檻,今日已經落太多淚了,這些話刺在我耳裏,眼中只剩酸楚,疲憊到沁不出水。

終于聽到內間傳來沈敘喊我,那聲音也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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