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林間憶故事
一周過去,我終于感覺好多了,還下了趟山。藥鋪現在只有方且瑜守着,他反正也不細心,問我為啥帶着口罩,我搪塞一句偶感風寒,他竟也深深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慶幸方嬸不在,不然一定要好好被查問一番了。
買了脂粉,以後就方便了。我私下裏試了試,居然能遮蓋個七七八八,不扒開我的領子根本看不出來。
我做這些的時候,沈敘就靠着椅子看我,他現在好像對我很不放心,除了下山,我做什麽他都要跟過來,即使有些地方坐着并不舒服,他也會帶上正在看的書,非得把我放在他目光可及的地方才放心一樣。
“我又不會丢。”我也揶揄過他。
他不理我,抿着嘴。
今日,谷主倒是如約而來。僅僅一周未見,總覺得他格外地老了,身體愈發佝偻,臉上也挂着憂愁的霜。我知這其中也有為我操心的緣故,抓緊賠着笑臉,攙着他進屋。
他卻穿過了大堂走到中庭,邊走邊扔給我一句:
“你帶兩個杯子,我們去後山,我在後門等你。”
我去廚房摸出來兩個茶杯,想了想,又給他換了一個酒杯。
從廚房出來,卻看到了沈敘,把我的鬥篷遞過來。
“謝謝謝謝,”我接過來,“我也不知道谷主什麽時候放我回來,一會你要是餓了就先弄飯吃吧。”
“我陪你一起去。”他淡淡地說。
他手裏果然拿着那個墊子。
“後山哎,”我說,“山路很難走的……”
“我陪你一起去。”他重複了一遍,兀自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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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轍,回去給他也帶了個杯子,快走兩步趕上了他。
谷主站在後門,他看到沈敘似乎不怎麽驚訝,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就轉身向着一條很窄的向上的山路走去。
這條路我不曾走過,實際上,攬月閣依山而建,但不管是庭院,溫泉,還是攬月潭,都只在山的半腰,再往上是茫茫林海,人跡不至,似乎也只有這一條小徑可以上去,也是十分陡峭,不知道今天谷主為什麽要帶我們上去。
我操心着谷主和沈敘,沒想到在這路上,是我比較拖後腿。他們一個老馬識途,避開一切障礙,拄着手杖健步如飛,還有一個臂力過人,只要不在乎儀表,動作也是行雲流水。只有我哼哧哼哧跟在後面,時不時還得停下緩緩。
但我還是好歹跟上了,畢竟真的很怕他們倆中的任意一個提出扶我一下的要求。
我們也沒真的爬多高,只是停在了樹叢中的一片開闊地。幾塊山石壘成些奇形怪狀的樣子,遍地開着雛黃色的小花,深林高大,陽光迷蒙,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裏看不到攬月閣。倒是林中傳來隐隐水聲,繞過去看一眼,竟是幾眼小泉,鼓着水圈兒,順着山勢向下,應該是彙入那條山溪去了。
如此瀝瀝細水,竟能蓄成一瀑一潭。
山風穿林,我緊了緊鬥篷的領子,就看到谷主席地而坐。
沈敘也挑了塊幹淨的地方坐定,看着我。
我過去偎着他坐好,好奇地看着谷主。
谷主從腰間解下那個葫蘆,接過我提上來的三個杯子,替我們三個一人斟上一杯。
淺嘗一口,是用牛乳兌過的淡酒,甚至還熱着,寬厚的口感泛着微甜。
我抱緊了茶杯。
谷主的目光悠長,向着林間。我追着這道目光看去,那裏有兩塊山石,與其他的不大一樣,形狀更加規則一些。兩塊之間還隔着不小的空隙,上方的樹林也稀疏一些,好讓幾縷陽光投射下來。
“卿卿,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所以今天帶你過來。那裏埋着兩個人,一個是你的伯伯,還有一個是你的母親。一會我講完了,你就去磕個頭吧,早該來了。”
等等等等,什麽?
我沒來得及表達我的疑問,他就直截了當地講了下去,沒有留給我一個眼神。
沈敘輕輕地攬住了我的肩。
“從哪裏開始講呢?”谷主喝了一口酒,蒸騰的熱氣在他的眉頭留下一星水印,“接着上回的講吧。”
“上回給你講的,是皇族的家事,這回要講的,是朝堂上的事。”
我有點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沈敘,他沒什麽反應,看來也并不在乎谷主和我講過什麽關于他的事。
“我朝建立之初,有四個家族随皇帝征得天下,後來也就作為朝中重臣,慢慢發展成了手握重大權勢的勢力。其中林氏與曲氏久居京城,多出達官顯宦,每朝宰相也出于其中,是文臣肱骨。而另外兩家武将世家,從開國時就立下汗馬功勞,之後一家駐守西北,一家駐守西南,為朝廷把控兩處多有他族來犯的邊疆,是武治之範。這兩家中,西北那家姓江,世襲定遠将軍之號。西南那家姓沈,世襲破虜将軍之名,不過如今,已經沒有了。因為那是你的母家。”
風愈發得緊了。
谷主又喝了一口酒。
“我與你的伯父沈溯将軍初逢于京城。那時他還年輕,襲爵之前在禦軍中做一個小官,跟着歷練些。雖說他年紀比我輕上一些,我們卻成為了摯友。後來西南又起烽煙,他承襲名號挂帥出征,邀我同去,我也就随他做了他帳下的軍醫,陪他駐守西南。後來沈将軍在一場戰役中受了重傷,我就找了這處還算寧靜的谷地,在這裏建了個小樓陪他養傷,順便治治病人種種藥材。你們也知道,這處小樓就是攬月閣。”
“說回沈家。最初沈溯将軍家裏嫡出這一脈只有他一個兒子,下面只有兩個妹妹。雖然說不上子嗣凋零,到底戰場兇險,難保意外。沈家又不似江家,江家開國那位先祖就是位女将軍,後代不論兒女都授以武功,甚至有先帝恩典,長女也能襲爵。沈家的女兒一般都要外嫁,所以老兩口都想再添個兒子。也是他們運氣好,沈将軍都年過二十了,居然真得了個弟弟。”
“沈将軍的弟弟沈浮,就是你的父親。他降生時,沈家歡喜極了,聖上也龍顏大悅。一等到他五歲,就把他宣進宮裏,與皇子公主一處學習。待他成年,更是讓他留在京城做官。不解其中意味的人大約覺得沈家愈發顯赫,但所謂權謀自然不會明顯到讓人一眼就能窺得其中詳細。如果接下來我說的你聽不懂,回去問沈敘吧,他會好好和你解釋的。”
“沈家與江家常居邊疆,對當地的勢力和兵力的把控遠超朝廷,縱然他們自己沒有反心,皇帝也絕不可能沒有疑心。卿卿,權力是這世上最能歪曲人心的東西,尤其是當一個人坐擁天下時,他看任何人的目光,就都是懷疑的。開國二百年,沈家在西南盤踞二百年,西南到底是皇上的,還是沈家的,在當時都是個問題。這種情況下,沒有一個沈家人能抽身。沈溯是朝廷的大将軍,所以他的弟弟要留在京城,朝廷可以給他厚祿,但不可能給他高官。因為他就是用來牽制他哥哥的棋子,只要沈将軍有不臣之心,他的弟弟就危在旦夕。沈将軍在我這裏養傷時,這個小弟尚且沒什麽用處。幾年之後,西南又亂,皇上派皇子親臨隐仙谷長跪不起,請求沈将軍出征。随後聖上就以關切為由要求沈浮把一家老小都接到京中,實為人質。沈将軍在外不得不瞻前顧後,只以聖令為上,不敢逾越一步,以致最終孤身入敵,與敵軍首領同歸于盡。他死前遺言說不想入将軍陵,只想歸葬此草莽山林,于是我随大軍回京,謊報亂陣中找不到大将軍的屍首,只能在京中将軍陵裏立一方衣冠冢,暗中将他斂葬于此。”
“他死後,聖上本已将破虜将軍之號轉授他的弟弟沈浮,只等沈将軍的喪期過了行襲爵禮。當年除夕夜宴,聖上對沈氏一族大行封賞,甚至親自命人制了宮宴菜肴送到府上。宮中賜菜,沈家自然是人人都要分一口,共沐皇恩。事後想來,也正是那一晚的賜菜中,下了陽株血魂散,沈家上下,無人幸免。不過之前也說過,陽株血魂散了無蹤跡,不定時毒發,中毒之後要許多年才會慢慢顯現。聖上此舉,無疑是想讓沈氏一脈逐漸凋零,再無回到西南的可能。只是沈家畢竟是武将出身,即使沈浮長在京中,也時常出去游玩狩獵。許是在狩獵中受過傷,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随後族中之人去世時他留了心眼,真的發現了血魂散的,證實了他的猜想,總之,沈浮參透了聖上趕盡殺絕之心,也實在找不到拯救族人的法子,他告病修養,遣散家丁,最終一劑劇毒,帶着全族一起自盡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