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平生不展眉

我從未想過,疼痛是如此磋磨人的東西。

再清醒時,我睜開眼就對上了沈敘關切的目光。

“渴嗎?”他問我。

我嗯了一聲,嗓子幹啞,又問他道:

“你沒睡嗎?”

“只是醒的早了些。”他淡淡回道,去給我倒水了。

想到他拿取東西從來不便,更別提端水容易灑出來,我一邊阻止他,一邊就想爬起來。誰料只是剛坐起來,就被頭暈目眩重重擊倒,躺也不是,起來更不可能,只能勉強趴下,喘着氣。

他爬了回來,上床來,讓我靠着他的身體坐起來,等我的氣息平穩後,才扶着我躺下。

“忘了囑咐你了,”他說,“你躺了兩天了,也沒有吃東西,驟然起來自然會不适。”

已經兩天了嗎?我心說,全無感覺。記憶裏只有無盡的疼啃着我的身體。

沒等他取回來水,我就又一次睡着了。

再次睜開眼,只覺得唇邊潤潤的。原來是沈敘用手沾着水,在替我擦拭。

我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明顯愣了一下,卻沒什麽不愉快的神色,只是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前額。

“看來你是不疼了。”他說。

“嗯嗯。”我笑了笑,身上确實輕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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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再言語,讓我就着他的手呷了兩口水。水裏放了糖,微甜。

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疼痛有一次找上門來。這次的痛不再氣勢洶洶地讓我失去意識,而是如絲如縷,從骨髓滲出,傳遍周身。

我甚至沒有力氣換個姿勢,平躺着閉上眼睛,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姿勢悲慘迎接這一輪的痛楚。

沈敘牽住了我的手。

“卿卿,”他對我說,“疼的時候就随便找點事來琢磨,琢磨着琢磨着就能忘掉疼了。”

我把自己這輩子所有遇到的問題都琢磨了一遍,除了還沒問出口的,其餘的根本不能打擾我對疼痛的感知。

醞釀了一會,我還是決定問點什麽,說不定聽他說話能轉移一下注意力。

“沈敘,”我開口,“你痛的時候,會想什麽呢?”

“也沒想什麽。”他說。

我心中翻了個白眼,你沒想什麽,你來教我?

沉默半晌,他的語氣裏蓋上了些猶豫:“也不全然如此,大多數時候,都會想一些比較難過的事,比如治不好你怎麽辦,或者想想你出意外的時候有多痛。心裏難過了反倒不覺得肉體的痛苦有多難忍,有時還能起來繼續工作,等到心緒平緩一些了,其實也就沒那麽痛了。”

……

他今天怎麽這麽誠實,我倒寧願他還是從前那樣,巴不得什麽都瞞着我。

不過确實,一想到他皺着眉頭看書,用手撐着緩緩活動下身的樣子,心裏堵得要命,身上得疼都得給這份心塞繞路。

我別過頭去,對他說:

“你還是幫我煎點安神藥吧。”

好在這次,一碗藥下肚,我再也沒了煩惱憂愁,夢鄉還是人間最清淨的所在。

又過了兩天,我才終于不疼了,坐起來抓了本書看。沈敘看我靠在床頭,額角抵着牆,免不了又說我好幾遭,不外乎是牆壁涼,對身體不好。

确實涼,但我聽聽也就罷了,他見我不聽,也就不說了。

窗外已是黃昏,斜照幽幽,一室的殘晖。

我看着沈敘熄了大堂的燈,兌了今日的藥,又聽着他出門去園裏,窗外傳來油紙布揉搓的悶響,鼻底充斥着熏藥的苦澀味道。

這些事,平日裏該我來做的。看着他的身影,我心裏怎麽都不是滋味。

終于一幹事了,他回來房內,我問道:

“沈敘,能麻煩你給我拿下鏡子嗎?”

他把鏡子遞給我,然後給床上扔了個東西,我定睛看來,是我給他做的軟墊。

緊接着,他兩手一撐,爬上榻來。

迎着我疑問的目光,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墊好墊子,坐在我旁邊,拍了拍肩膀示意我,好像在說,要靠就靠過來,不許靠牆。

我從善如流,一歪身子就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的肩如此瘦弱,偏過頭就能感覺到微凸的鎖骨峰端。

但是如此可靠,閉上眼甚至覺得,凡塵苦厄,都能被他一人擔扛。

不會的,我心想,至少,我要陪着他,陪到我不在了為止,盡管他也許并不需要。

畢竟,夕陽不知何時就會流逝,而他還有長長的人生,會在這方小樓裏慢慢變成老爺爺,像谷主那樣,說不定哪天還會轉了性,也收一大把徒弟,聽小輩們叽叽喳喳,自己提一壺酒偷靜去。

我應該都見不到了吧。

确實有點冷意,我拉上了被子。

沈敘,從前的你,是不是也在某個黃昏,恍惚有了巨大的無力感?

那時,有人借給你一個肩膀嗎?

“想什麽呢?”他手裏捧着書,側過臉來看我。

“沈敘,你從前說的話,我好像理解一些了。”我抱緊被子,說得模糊,不想太露骨的話暴露了我的心思。

他定定看着我,臉上只有無奈,沒有疑惑。

也是,他那麽聰明,想必知道我在說什麽。

不在病榻上躺一躺,是真的沒法體諒久病之人的崎岖心思。感同身受不過是寬慰用的字句,那苦難一鑿一刻在身上留下的印記,非本人不能承受。

他垂下了眼:“我寧願你從未理解。”

我笑了笑,拿起鏡子,檢查起那道青藍的痕跡。

脖子上的看來是休想消下去了,纏得緊密的地方甚至層疊發黑。好在臉上不多,堪堪繞着左臉的腮邊到下颌,并不怎麽可怖。

不過,下次去山下,還是得買點粉來遮一遮。我可不想被當什麽新奇事物圍觀,更不想吓到攬月閣的病人們。

低頭照着鏡子,才發現左手上也有一點,從臂上的脈裏爬出來,盤在食指和拇指上。

罷了,反正平時也要戴手套的,礙事不到哪去。

擡眼,沈敘正看着我,眼神迫切,像要從我臉上解讀出什麽訊息一般。

我趕緊綻開一個笑臉:“過兩天下山我得去買盒粉,想不到我第一次化妝是為了這個呢。”“卿卿……”他突然捧住了我的臉。

“哎?”我一下子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他。

臉上濕了一下,緊接着又有三兩滴淚水淅瀝而來。

我心裏不大明白,但還是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

我的肩也借你用用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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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敘自問不是個愛哭的人。

并非他不會感到難過,而是從前在母親膝下時見到的眼淚太多,厭煩乃至麻木,覺得眼淚實在是世上最無用之物,贏不來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直到某天沈卿卿為了他的痛苦哭得不能自已,他才勉為其難地承認,原來是自己低估了眼淚的重量,她的悲憫之淚,重到可以在他心上砸出坑。

但依舊沒什麽事讓他感到想要落淚。

即使是沈卿卿又一次倒在他面前,失去的恐慌輪成一個大圈,輪回一遍,他也只是皺緊了眉頭,撿着手邊最重要的事,一件一件地做着。

落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雙腿回不來了,宮中回不去了,沈卿卿的病,不動手去做,去查,去思考每一個可能性,也絕不會好起來。

哭什麽呢?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情緒如洪流,一往無前地沖破任何理智的障礙,擰出熱淚,在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滴在了擡頭看着他的沈卿卿的臉上。

因為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他最害怕的表情。

那種為了體恤身邊人的關切,急急忙忙地掩飾起自己的無助的笑臉。

也許有人把它稱為成長,但他只想她難過了就哭,永遠只為開心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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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逃鹹魚犯投喂的魚糧和一直以來的支持(*′I`*)也謝謝每一位堅持看文甚至和我互動的包被!!!謝謝你們拉扯着我堅持到七十章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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