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孤獨的研究者 …
俞少清獨坐在第一實驗室中,周圍懸浮着令人眼花缭亂的全息影像,全部都是關于如何複原腦量子态的數據。
他望着那些深奧的符號的數字,雙目無神,猶如溺水者在數學的深海之中載沉載浮。
距離那場“屠殺”,已經過去三年零九個月了。
三年來俞少清一直在研究腦量子态的複原方法,可進展卻越來越緩慢,乃至于止步不前。每當俞少清望着他自己畫出的那些錯漏百出的藍圖,都感到萬念俱灰。
他做不到。
也許他的才能僅止于此了。他永遠也發明不了複原方法。只有謝睿寒那樣的天才或者秦康那樣經驗豐富的學者才有望突破目前的瓶頸。他俞少清這種凡俗的庸人,永遠也無法與他們比肩。
起初他滿懷熱情,想憑一己之力拯救衆人,他還年輕,也做過力挽狂瀾的英雄夢。
他複制了每一個死者的基因,然後命令萬用機器人将遺體拖進粉碎機,粉碎至分子級別,重新進入星艦的生态循環系統。這種做法肯定會召來倫理上的争議,但是“方舟1097”上已經沒有能夠指責他的人了。
他開始研究腦量子态複原技術,一旦技術實現,他就能通過事先記錄的基因克隆出軀體,然後将腦量子态傳輸進去。這樣死者就能複活了。
理想和計劃總是很美好的,可熱情的火焰很快就被冰冷的現實所澆熄。
世界上有些事,不是憑着一腔熱血就能做到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熱情已然在不斷的挫折中消耗殆盡,現在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是恐懼和絕望。
他害怕自己永遠都是孤獨一人,只能在這艘棺材般的星艦中度過殘生。
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船艙中,就連回蕩的腳步聲都令他痛苦得心碎,每一聲回響都像一個亡靈從地獄裏發出的吶喊,死死攥住他的神經,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而他的吶喊,又有誰能聽見?
亞歷山大·塞爾柯克【注】在荒島上獨自居住了四年,但他知道世界上仍有其他的人類,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獲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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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魯濱孫漂流記》中魯濱孫的原型。】
可俞少清不同。在這蒼茫的太空之中,以光年為單位的距離之內,都再沒有第二個人類了。
沒有人會來救他,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星艦上安裝了完備的基因複制設備,他可以依照所有死者的基因,克隆出一模一樣的人。但即使在基因的層面完全相同,克隆體和原型也是不一樣的人,因為他們擁有不同的意識,所以是不同的人。
他也可以動用“方舟1097”的人類基因庫,随機匹配精子和卵子,制造一批新的人類。方舟計劃中最壞的預想就是乘客全滅,然後星艦自動啓動基因庫。但是哪怕他制造再多的試管嬰兒,也無法改變兩千個靈魂亟待拯救的事實。
這理應是他的責任。因為他是衛恒的創造者,有義務對衛恒所做的一切負責,也因為他是“方舟1097”上最後一個活着的人類,如果他不做,還有誰來做呢?
俞少清在第一實驗室中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大門靜悄悄地滑開。
秦康走了進來。
“小俞。”他愉快地向俞少清打招呼,“今天晚上我打算為睿寒辦個party,你來不來?”
俞少清動了動,轉動僵硬的脖子,瞧了秦康一眼。
“今天晚上?”他嘶啞地問。
“你忘了嗎?今天是睿寒的二十歲生日啊。”
對了。他想起來了。謝睿寒今天年滿二十周歲,秦康打算給他一個驚喜。俞少清提議他向軍需官申請一批貴金屬,打造成戒指,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送給謝睿寒。
秦康和謝睿寒互有好感,可一個傲嬌地不肯說出口,另外一個礙于年齡和身份而不敢表白,兩個人就這麽生生地錯過了。俞少清後來查閱他們的私人日志,才發現這個秘密。
“我知道了。我會準時到的。”俞少清緩慢地回答,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戒指你準備好了嗎?”秦康問。
俞少清點點頭。秦康打算邀他做伴郎,所以戒指的事交給他去準備。他直接越權打開了物資倉庫,提取了一小塊黃金,熔成圓環的形狀。他的金工技術不大好,不過心意到了就足夠了。
他伸手進口袋,摸到了那枚冷冰冰的金屬環。他掏出戒指遞給秦康,可當他放手的時候,戒指穿過了秦康的手掌,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彈跳幾下,骨碌碌地滾向牆角,然後停住了。
俞少清失聲痛哭。
面前的秦康只不過是個全息影像而已。
大約一年半之前,他再也無法忍受孤寂的生活,所以拜托衛恒模拟星艦上每個人的外形,制作了一模一樣的全息影像,投影在他身邊。這些影像由衛恒操作,像他們的原型仍舊活着時那樣,在星艦上活動,甚至會和俞少清交談。而俞少清也假裝他們是活人,與之互動。
衛恒相當有創造力,甚至像模像樣地編出了劇本,比如将“秦康”和“謝睿寒”湊作一對。“謝睿寒”十八歲生日那天第一次喝了酒,借着醉意和膽氣向“秦康”訴說了心意,兩個人就這麽在一塊兒了。俞少清目睹這個場面,邊笑邊哭地給他們鼓掌。
如同一場高科技的家家酒,雙方都明知是假的,卻都自欺欺人地演下去。
不這麽做的話,俞少清遲早有一天會精神崩潰。
但是即便這麽做了,也只是将精神崩潰的時限向後拖延了一些日子罷了。
秦康的影像消失了,衛恒取代他出現在實驗室中。
“少清你怎麽了?”他不知所措地問,“我做得不對嗎?”
俞少清捂着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來,喑啞的哭泣聲斷斷續續,仔細聆聽,又有點兒像嘲諷的笑。
“都是假的。都他媽是假的!”他雙肩顫抖,“我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衛恒不安地注視着他。
“如果你不想看,我就不投影了。”
“走開。”俞少清命令。
“少清……”
“我叫你滾!”
衛恒從實驗室中消失了。
這間整潔到神經質地步的白色房間中,再度只剩下俞少清一個人。
他獨坐了許久,起身揮揮手,消除了周圍懸浮的數據和圖表。他彎腰拾起自己打造的那枚戒指,攥了一會兒,直到金屬被他的體溫焐熱,他才将它放回口袋。
他走出實驗室,乘管道電梯下到中層。穿過觀星回廊的時候,他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仿佛他正一個人漂浮在群星的海洋之中。
他經過公共生活區,這裏也是空無一人,只有勤懇的萬用機器人在清潔地板。他經過的時候,圓滾滾的小機器人們紛紛為他讓路。
孤零零的腳步聲離開生活區,來到需要高級權限才能進入的後勤區。他越權打開物資倉庫的門,進入存放金屬的地方。
他在标着“貴金屬”的貨架前停下,摸出口袋裏的戒指,将它放在架子上。很久以前,他就是從同樣的位置取走了一小塊黃金。
戒指旁邊躺着一枚鐵片,邊緣打磨得極為銳利。當初他制作戒指時,順手做了這枚鐵片。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拿起戒指,在自己的手指上比了比。他是按照謝睿寒的尺寸打造戒指的,他自己戴不上。
也沒有人能為他戴上。
他将戒指放回去,将鐵片收進袖中,原路返回生活區。
路過公共禮堂時,他說:“衛恒,将所有人的影像都投影出來。讓他們開party。我想看他們開party。”
話音剛落,禮堂的燈光就變成了五彩缤紛的顏色,快節奏的搖滾樂響徹整個空間,數百個人的影像出現在餐廳中,和着音樂搖頭晃腦、載歌載舞。
人群中央是“秦康”和“謝睿寒”,兩位科學家脫下了白大褂,換上常服。“謝睿寒”不再是少年,現在應該算是青年人了,個子拔高了不少,但還是孩子氣地摟着“秦康”的脖子,撒嬌似的挂在他身上。
“謝睿寒”說了句話,音樂聲太響,俞少清聽不到,但能看見“秦康”笑了起來,低頭去吻他心愛的年輕人。
俞少清穿過人群。有人沖他喊:“俞博士也一起來跳嘛!”他無視了那些邀請,徑直走出禮堂,回到自己的艙室。
他鎖上門,給電子鎖設置了最高權限,即使是衛恒也無法破解這道權限。
他進入浴室,放了一浴缸水,然後脫掉衣服躺進浴缸裏,握着那枚邊緣銳利得能刮胡子的鐵片,在熱水中放松全身。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擦幹身體,穿好衣服,去禮堂參加party,繼續他自欺欺人的虛假生活。
但這個念頭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鐘。
他太累了。
他做不到。
他只是個庸俗凡人,不是什麽救世英雄。
就連本應由他承擔的這份責任,他也想放棄。
“真是個懦夫。”他自嘲地笑起來。
然後捏住鐵片,劃過自己的手腕,精準地切開桡動脈。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一缸清水。
他冷靜地計算着出血量,這樣的傷口足以致命,自己會在幾分鐘之內死去。
“少清你要幹什麽!”衛恒驚恐萬狀的聲音響起來,“不要尋短見!醫療艙已經準備好了你開開門好不好?少清不要這樣,不要,不要,不要……”
他那一向完美的人工聲音突然雜亂起來,像受到幹擾的無線電廣播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俞少清疼得直流眼淚。他想媽的真疼啊,誰知道割腕居然這麽疼?
但是很快就結束了。随着血液流失,他感到越來越冷,眼皮漸漸沉得擡不起來了,倦意湧上來,他忍不住想就這麽睡過去。
外面傳來沉重的撞擊聲,大概是衛恒操縱萬用機器人想撞開門。沒用的,高級船員的艙室門皆以航天金屬材料制作,豈是那麽容易就撞開的?
衛恒叫嚷着聽不懂的詞句,大概是語言邏輯系統出了問題,他從不知道衛恒受刺激之後會出這種故障……搞不好反而是他的大腦出了故障,聽不懂旁人的話了……
失去血色的蒼白身軀舒展開,浸泡于無盡的血紅之中。
極致的白和極致的紅。
仿佛皚皚雪地裏灑落了鮮血,又像一枝折斷的百合浮在赤紅的河流上。
模糊的視界中出現了一道綠光。
那綠光像醫療艙的自動診斷掃描射線那樣,掃過俞少清的身體。
“腦量子态掃描裝置,啓動。”
這是俞少清此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