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新世界
“華嘉年你給我出來!”
俞少清怒不可遏地闖進華嘉年的個人艙室。這位科幻作家正盤膝坐在床上,撰寫新一部“既不科學也不幻想”的作品。
他擡起頭瞥了俞少清一眼,兩腿一伸,嚷嚷起來:“俞博士,您怎麽能擅闖我的私宅呢?這可是違背《星艦公約》的呀!不能因為你可以随便支配衛恒,就讓他做出一些違法亂紀的事!”
俞少清拎着他的領子,将他從床上扯下來。
“衛恒,屏蔽聲音,接下來的監控內容屬于‘SS級機密’,只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擁有者才能調閱!”
“遵命。”衛恒關上華嘉年艙室的門,啓動了屏蔽聲波的立場,他監控攝像頭拍下的畫面直接被打上“機密”标簽,整艘星艦上只有一個人有權觀看這些內容。
華嘉年驚恐地捂住胸部,宛如一個遭到歹徒侵犯的純潔少女。“想不到你是這麽人面獸心的人!我看錯你了!”
“沒工夫跟你開玩笑!”俞少清面色陰沉,眉宇間凝着濃濃的殺氣,就算他下一秒突然暴起傷人,華嘉年也不會感到奇怪。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幾秒,華嘉年整個人忽然松懈下來,嬉皮笑臉地對俞少清歪歪腦袋:“你發現啦?”
“你為什麽會知道最高權限的密碼?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還有,你為什麽要修改衛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政變會發生?那天你叫我去‘觀星回廊’,你卻失約了,還故意調慢了我的表,讓我躲過腦量子态掃描?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俞少清有一籮筐的問題要問!
華嘉年面露難色,困擾地抓了抓頭:“這個……解釋起來挺麻煩的,你就不能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嗎?”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俞少清怒吼。
他簡直想直接往華嘉年那張不正經的笑臉上揍個幾拳!
可剛剛擡起拳頭,他就停下了。
一個驚人的推測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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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嘉年所撰寫的《大叛變》,那些以真人為原型的人物,就連人物之間的關系都和現實如此相似,主角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為了阻止悲劇而一次次地在時空中輪回……
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那麽唯一剩下的那個不論有多麽不可能,都是真相。
“華嘉年,你是……你難道是……”俞少清感到一陣窒息。
只有一個解釋了。
——華嘉年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
“沒錯,沒錯,就是那樣。”華嘉年整了整自己被扯亂的衣領,端正地坐好,直視俞少清的雙目。他一輩子從沒露出過這麽嚴肅的表情,就連俞少清都吓了一跳,忍不住也跟着肅穆起來。
“你猜對了,我來自未來。”
俞少清按住胸口,撫平激烈的心跳。華嘉年這麽直白,他的心髒可有點兒受不了啊……
“你原本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
“還能是什麽?你大概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吧?投票之後,兩個派別發生武裝沖突,波及了剩下那些無辜群衆。沖突最後化作血腥的屠殺,人們要麽加入文思飛這邊,要麽加入樊瑾瑜這邊,保持中立的人都被當作騎牆派遭到無差別的殺戮。你我還有謝睿寒、秦康加入了樊瑾瑜的派別。兩個派別間的械鬥不斷升級,最後雙方各自占據了星艦的一個區域,就那麽僵持不下。
“面對人類陸陸續續的死亡,一直置身事外的衛恒終于受不了了,切斷了星艦上的全部資源供給,想逼迫所有人投降,聽從他的號令。文思飛那邊當然寧死不從,而他們不投降,我們這邊也不可能首先放下武器。兩個派別在互相對峙的過程中,還要對付衛恒派出的機器人。
“你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哦星艦上沒有夜晚,我就是順口那麽一說——總之有一天,你帶着我、秦康和謝睿寒從樊瑾瑜的基地逃走了,躲到了衛恒的主機房裏。你動用緊急情況最高權限調取了一些資源來做研究,最終你發明了複原腦量子态的技術,而謝睿寒博士實現了将它送回過去的技術。”
華嘉年頓了頓,眼眸中浮出一層淡淡的光彩。
“但是兩個派別都以為我們和衛恒聯手打算控制星艦,于是攻進主機房。混戰中,你、秦康和謝睿寒都負傷了,只有我一個還能動彈。我帶着‘時光機’逃進主機房最深處,在那裏啓動了機器,将自己送回星艦剛剛起飛的時刻。
“我一直苦苦思索該怎麽阻止那場悲劇。我寫了一本書,暗示某些人會背叛人類,結果沒人看出書中的暗示。我也總不能直言不諱某個人未來會殺人吧?沒人會相信的,大家只會當我是瘋子把我關起來。所以我只能用一個最極端的方法,那就是讓衛恒在沖突爆發的瞬間啓動腦量子态掃描系統,阻止所有人的行動。我穿越之前,你把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的密碼告訴了我,所以我才能進入衛恒的主機房。
“在我的計劃中,唯獨有一個人不能死——那就是你。因為你肩負着一切希望。在我的那個未來,是你首先發明了複原腦量子态的技術,所以你必須活下去。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會自殺……幸好衛恒接手了你的研究。雖然耗費了一百四十六年,但總算是完成了研發工作。”
俞少清的大腦嗡嗡作響。他一時有些糊塗,剛剛似乎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故事,那麽離奇,又那麽的傳奇,說是虛構的他也相信,可他內心一清二楚,華嘉年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這個男人神情平靜,眼睛裏卻燃着熊熊烈火,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如熾烈恒星一般不熄的光芒。
“為什麽……只留下我一個人……”
想起自己在星艦上孤獨生活的那幾年,俞少清突然感到極其的不甘心。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時的苦痛,可事到如今才發現,苦痛永遠都不會消失,早已成了他心上的一道不愈的傷痕。
“你明明可以多留幾個人下來,而且你自己也……也可以……”
“如果多叫幾個人,肯定會引起懷疑的,文思飛樊瑾瑜兩個家夥都多疑得很。至于我自己……”
華嘉年凄然一笑。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流露出滄桑的氣息。
“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恐怖和絕望了。我害怕失敗。小說裏的華嘉年是個百折不撓的英雄,一次又一次地在時光中輪回,卻從未喪失過希望。可現實中的華嘉年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沒有勇氣面對可能的失敗,只會将責任撇給他人。”
他垂下眼睛,“我很抱歉。”
俞少清不知道該說什麽。
華嘉年的行為可以說間接導致他精神崩潰而自殺,但是也拯救了整艘星艦上的人。
這個穿越時光而來的人,到底是拯救者還是毀滅者,俞少清沒有資格評斷,也不會去評斷。
他只知道,他們活下來了,“方舟1097”的任務将會繼續。不論華嘉年是誰、來自何方、做過什麽,星艦并沒有變成他所說的屍山血海的樣子,而是平安地航向了天樞星系。
這就足夠了。
他低着頭,轉身走向艙門。
門無聲地滑開,俞少清邁出去一步,又縮回來。
“華嘉年,”他側過頭問,“其他的那些世界軌道會怎麽樣?歷史改變了,它們會消失嗎?”
“不會,軌道就是軌道,它們永遠在那裏,是一種歷史的可能性,”華嘉年唇角一勾,“只不過世界并不運行于其上。”
俞少清來到艦橋,發現這裏擠滿的人。上次艦橋這麽人頭攢動,還是投票大會的時候。
“怎麽了?”他喚出衛恒的影像。
“我們已經進入天樞星系,可以看見那顆類地行星了。”
俞少清不由地屏住呼吸。
衛恒将自己拍攝的畫面顯示在艦橋上空。星艦越過龐大的天樞星,向伴星駛去,而那顆類地行星就靜靜的懸在天樞星和伴星之間。
俞少清向前走了幾步,人群紛紛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放大畫面。”他嘶啞地說。
衛恒将畫面放大,類地行星顯示在正中間。人群發出一聲驚呼,因為那星球一眼望去,竟是無盡的藍色,上面飄着絮狀的雲團。
“星球上有液态水嗎?”
“根據我的掃描,有的。不僅有液态水,水域面積還非常廣闊。”
——就像我們的地球一樣。
俞少清忽然有一種情不自禁想要放聲大哭的沖動。
——那是一顆可以讓人類生存的星球。
“是先觀察,還是準備降落?”衛恒問。
“……讓方舟議會來決定。”俞少清哽咽,“但是……等一下,可不可以換一個畫面?我想看看別的東西。”
艦橋上響起一陣不滿的咕哝聲:新世界近在眼前,你還想看什麽?
“衛恒,你能拍攝到太陽系的畫面嗎?”
不滿的低語頓時消失了。
“可以。我向後方拍攝,就是太陽系了。”
“請顯示出來。”
上方的畫面切換成浩瀚的星空。起初大家只看到漫天的星鬥,分不清哪個是太陽,但衛恒一遍又一遍地放大畫面,直到一顆約有乒乓球那麽大的金黃色球體顯示在畫面正中。
“拍攝精度只有這麽高了。”
“足夠了。”俞少清說。
那就是他們的故鄉,地球的太陽,在一百二十四光年外的天樞星系裏,它看起來是那麽小,那麽不起眼,和茫茫太空中的其他恒星沒有什麽兩樣。但正是在它的懷抱中,人類誕生了。
“各位現在看到的是地球太陽在一百二十四年前的樣子。”衛恒介紹,“因為天樞星距離太陽系約有一百二十四光年,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百二十四年前太陽所發出的光芒。”
“也就是我們起飛的二十多年後。”俞少清柔聲道,“真想看看那時的地球是什麽樣,可惜你的望遠鏡精度不夠高。”
他揮揮手,撤去太陽的畫面,重新換回天樞星系的那顆類地行星。
地球是搖籃,人類就像懵懂的孩童,跌跌撞撞地離開搖籃,走進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宇宙太過廣闊,而人類太過渺小,這一捧微弱的文明之火,在浩瀚的星辰之洋上孤獨燃燒,照亮着一方小小的天地。也許有一天火種會散播到太空的每個角落,讓這宇宙不再空曠冷寂,也許有一天它會像歷史上曾經誕生過的所有東西那樣,也在歷史上悄無聲息地熄滅。但是此時此刻,這捧火焰仍舊燃燒和跳躍着,沐浴着來自一百二十四年前的地球太陽之光,降落到一顆全新的星球上。
得到方舟議會的許可後,“方舟1097”在衛恒的控制下,穿過星球的大氣層,下降在一片廣闊無垠的海上。衛恒駕着星艦,沿着星球的海面慢速前進,尾部引擎噴出的氣流掀起陣陣浪濤。
這一望無際的海洋,令人聯想起母星那藍色的懷抱。俞少清望着舷窗外星空與水面的交界,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話: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星艦在海洋上縱情馳騁,直到前方出現一線黑暗的脈絡。随着距離逐漸縮短,人們才意識到那脈絡原來是一片陸地上起伏的山巒。
緊接着,一輪紅日從山巒後躍出,金紅的光芒霎時間灑遍天地,那就是這顆星球的太陽,天樞伴星。太陽的旁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即使在陽光中也能用肉眼辨清,它是這個雙星星系的主星——天樞星。在行星上,它看上去就是一顆璀璨的星辰。
很快,夜色便向後褪去了,天空中除了光芒萬丈的太陽和明亮的天樞星之外,再沒有別的天體了。也許有一天,居住在這顆星球上的人類會望着頭頂那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夜空,在排列得陌生的星星之間劃上直線,将它們連成一個個全新的星座,賦予嶄新的名字和傳說。其中有那麽一顆星星,因為太過黯淡,以至于人們不會特別地将它分進哪個星座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每個人都記得它的方位,關于它的故事在人類中代代流傳,夜晚父母牽着孩子的手,總會指向夜穹的某個位置。
“看到了嗎,那顆星星。那就是地球的太陽,我們就是從那裏來的。”
偶爾好奇心過剩的孩子還會問:“那麽地球是什麽樣的呢?”
父母慈祥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呀,我是在這裏出生的,沒見過地球的樣子。但是基地中樞問人工智能衛恒知道。你可以去問他。如果你問他為什麽叫‘衛恒’,他就會給你講一個很精彩的故事。”
某天學校組織學生到基地中樞參觀,學習歷史。控制中樞的人工智能衛恒熱情地招待了他們。有個孩子望着衛恒那永遠青春不老的幻影,問:“衛恒你為什麽叫衛恒呢?”
“是取‘衛星’和‘恒星’中各一個字,也是‘永恒守衛’的意思。”
“守衛什麽?”
“守衛人類。”衛恒笑着說,“還有他。”
“他?”孩子歪着頭,“他是誰?”
“他叫俞少清,是我的設計者,就是他給我取了‘衛恒’這個名字。”
“哇!”孩子感慨。在他天真童稚的世界觀中,能給人工智能取名的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他在哪兒呢?在地球嗎?還是和我們的祖先一起到這裏來了?”
人工智能點了點自己的胸膛:“他就在這裏,和我在一起,永遠永遠都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