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極北邊境,人跡罕至,尋常時節數月都見不到一個外鄉人的小鎮裏,近日裏卻多了許多外來修者。
民衆緊張了幾日,發現外來者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城外,也就漸漸放松下來。倒是原本生意蕭條的客棧逐漸有了人氣,老板娘日日喜笑顏開,老板的日子也比往日好過不少。
日暮時分,外來者們裹挾着寒風從城外回來,一輛馬車混在其中,随着人流一道停在客棧門口。
駕車的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眉眼靈動,背負長劍,周身靈氣卓然,赫然也是一名武者。他眸光在旁邊的客棧上略一打量,眉頭便皺了起來,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嫌棄。
客棧夥計極有眼色地迎上來,“客官可是要住店?”
少年坐着未動,神情因居高臨下而顯得有些倨傲,“可有空着的上房?”
夥計很是尴尬,“咱們這不分上房下方,都是一樣的,一樣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少年的臉已經肉眼可見地黑了下來。
少年握緊了手裏的缰繩,像是想發火。卻又不知想到什麽而忍了下來,“罷了,兩間客房。”說完,又緊接着補充了一句,“要幹淨一點的。”
夥計賠笑,“一定,一定。”
夥計進屋交代完,出來後見少年像是要去扶車面的人出來,剛想跟着上去搭把手,卻被少年用身子隔開了。
“這裏不用你。”少年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看着人退遠,這才輕扣車沿,低聲道:“公子,已經安排好了。”
片刻沉默過後,車廂裏傳出幾聲壓抑後的低咳,而後車簾撩起,伸出一只素白幹淨的手。少年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攙了出來。
那是一位面容清隽的年輕公子,他像是剛生過一場大病,神情恹冷,面色蒼白如紙。修者不畏寒暑,他卻像普通人一般穿着厚厚的冬衣,外面還裹了一層大氅。半截下巴藏在雪白的毛領中,愈發顯得風姿羸弱,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夥計原本因少年态度強硬而生出的不快消散大半,就連大堂裏坐着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武者瞧見他進來,都下意識放低了談論的音量。
除了客棧原本的夥計和老板,這裏幾乎沒一個普通人。從他們的眼界看去,自然能看出那名随侍的少年也是個修者,修為還不弱。按照常理,那名年輕公子應當也是個修者,但他周身卻沒有半點靈力波動,乍一看過去,簡直就像個普通人。
這種情況一般有兩種解釋,一是公子是什麽世家貴族,他确實沒有修為,少年是家族裏派來保護他的。二是那公子修為太高,并且遠高于他們,才無人能看透。
從那年輕公子的年齡來看,怎麽也該屬于第一種,但卻無一人敢放松下來。有人試探着放出靈力,想從他身上試試深淺,才剛探了個頭,那公子便似有所覺,輕飄飄地朝這邊看過來。
他的眸色很黑,沉若深淵,像是被雪洗過,令人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被注視着的那人莫名生出一股心驚肉跳之感,下意識想別開視線,卻驚恐地發現自己身上像是被施了什麽咒術,無法動彈不說,連轉動眼珠都成了奢望。
四周由喧鬧轉為靜谧,他置身于冰湖之上,腳下是層層碎裂的冰面。仿佛無形中生出了一雙手,拉着他不斷下陷,冰冷的潭水浸沒了他的身體,沿着他的身體盤旋而上……
“砰”
“師兄!”
在旁人的視線裏,那年輕公子只是和坐在牆邊的黑衣刀客對視了一眼,那黑衣刀客便像受了內傷一般突然口吐鮮血,伏桌不起。
那人同桌的人面上驚怒交加,當即拍桌站了起來,朝那年輕公子怒目而視,“你對我們師兄做了什麽?”
“哼。”少年随侍冷哼一聲,“他自己自不量力,我們公子只是小施懲戒罷了,你們也好意思來問?”
“你……”
“你什麽?想打架?”
氣氛陡然劍拔弩張,夥計們很有自覺地縮回櫃臺,老板娘躲避之餘不忘把桌上的算盤扒下來,時刻準備着算賬。
大堂中,少年不甘示弱,拿着劍就要上前,被旁邊的人按住了。而另一邊,那位伏桌不起的黑衣刀客也撐着桌面坐起來,阻止了身邊的其他人。
“多謝公子手下留情。”黑衣刀客強撐着拱手,“在下劉容,這幾位是我的師弟,方才多有得罪,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年輕公子淡淡掃了他一眼,“鄙姓季。”
“季公子。”劉容從善如流改口,“季公子從皇城千裏迢迢來到這裏,想必也是為了城外的地宮吧。吾等不才,師門恰好便在百裏外,算是最先一批到達這裏的。公子若有意,吾等願與公子合作。”
此話一出,衆人面上都顯出幾分異樣,一是為劉容口中城外的地宮,二是為這年輕公子出身皇城。
數日前,這邊陲小鎮外的一處山谷突發地動,震出了一座地宮。地宮外的陣法因年久失修而産生裂痕,這才重現天日。
這消息沒過多久便傳了開,引了無數修者前來,但先前來的大都是些散修和小門小派的人物,這還是第一個出身于皇城的。
連皇城的人都插進來一腳,想必那地宮的價值更甚于他們所想。部分機靈的,已經悄聲從門邊摸了出去,想是去與什麽人傳訊了。
倒是那位年輕公子,被叫破身份也無半點異色,只輕飄飄應了句可,便帶着少年随侍上樓去了。
大堂裏轉眼便空了大半,有的是去城外連夜鑽研,有的則是去通風報信。老板娘難掩失望地從櫃臺後鑽出來,依依不舍地把算盤重新放回櫃臺。
二樓。
羲和将跟上來的夥計打發走,關上門,抖出條毯子将座椅蓋住,确定無一點錯漏,這才請人坐下,“公子,那姓劉的是不是故意的?”
客棧燒了地龍,季星眠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脫下來,淡淡“嗯”了一聲,“他身上有魔息。”
“魔息?”羲和一驚,“是西越國的人?難道邊境又出了什麽事情?”
西越多魔修,北望多道修,原本雙方偶爾還會互通有無,但自十七年前後,兩國便成了對立狀态。
“不一定。”季星眠道:“那魔息很淡,應當是近日才沾上的,或許在是那地宮裏帶出來的也說不定,而且……”
季星眠握拳掩在唇邊咳了兩聲,面上隐有倦色,“我們是從飛雪峰來的,他卻說我們來自皇城,應當是認出了你的劍。這款式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了,想來他對皇城的了解也僅限于此。”
羲和這才放松下來,忙又去裏間鋪床。他儲物空間裏帶的東西不少,被褥茶具一應俱全,不像出行,倒像是搬家。
直到将整個裏間都收拾得煥然一新,羲和才出來請人進去,“公子,房間收拾好了,您先去休息一會兒吧。”
季星眠道:“望舒還沒回來,等他……”
“等他回來了,我第一時間把您叫醒。”羲和搶答,半真半假地哭訴道:“您病剛好,這地方天寒地凍的,您若是在這裏複發了,我們還得守着火爐子給您熬藥,您就當心疼心疼我們吧。”
季星眠不再說話了,羲和趁機把人送進去,伺候地人躺下閉上眼睛,這才關上燈,将牆壁上挂着的夜明珠扣上罩子,悄聲從裏間出來。
雖說季星眠病已經算好了,但畢竟北地太冷。羲和離開房間後,又朝樓下走去,準備借個廚房給季星眠熬藥。
這一下樓,恰好遇見有人從外進來,羲和定睛一看,連忙壓低聲音叫道:“望舒。”
望舒聞聲看過來,眉頭一皺,“怎麽就你自己,公子呢?”
“公子睡了,在房間裏容易有動靜,我來借廚房熬藥。”羲和問,“你去過地宮了,那邊怎麽樣?”
“地宮外層有法陣,暫時還進不去。”望舒道:“我看他們一時半會兒破不開那陣法,就先回來了。”
“哦,公子剛睡下,你先別上去了。”羲和道:“我跟公子說等你回來再叫醒他,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望舒短暫猶豫片刻,點頭答應。
兩人一起去往後廚,掏錢借到了一個單獨的小廚房。
羲和從随身空間裏把藥材倒出來,越整理火氣越大,忍不住抱怨道:“你說國師到底是怎麽想的,公子病才剛好,他就把人打發到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來。那什麽破地宮,有什麽好查的。”
半月前,季星眠突發高熱,昏迷不醒。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才将将恢複了一點神智。誰知他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拖着病體去找國師,也不知他在房間裏對國師說了什麽,惹得國師大怒,當即罰人跪去後山冰洞面壁思過。
這一跪又是整整七天,季星眠本就高燒未退,第八日直接昏了過去。國師這才把人放出來,治好之後,就又把人打發到了這邊境。
表面上是讓他調查地宮,實際上就是讓他來吃點苦頭,好醒醒腦子。
“慎言。”望舒低聲呵斥道:“這不是我們能說道的事情。”
羲和撇了撇嘴,不再說話了。
人有親疏遠近,羲和自幼跟在季星眠身邊,自然跟對方更加親近,心底也不自覺地偏向他。
望舒心底雖然也偏,但多少要比羲和客觀一點,他想起先前在飛雪峰時不經意偷聽到的侍從們私下裏的流言,愈發沉默。
如果季星眠那日當真是在國師面前下跪自請被逐出師門的話,國師會如此盛怒,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