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雖然地宮中不見天日,衆人卻也有自個掐算時辰的法子。
算着離子時還有一會兒,季星眠便取出幾張符紙展開,低頭勾畫起來,動作間,幾縷發絲垂落至肩,露出一截白皙小巧的耳垂,被如墨長發襯托得晶瑩如玉。
待在他頸側的小黑龍并不安分,先是用爪子勾弄他的頭發,又去用鼻尖蹭他的耳廓。
呼吸拂動,牽出一片細密的癢。白玉被染上一層淡淡的緋色,季星眠有些不适地偏了偏頭,“別鬧。”
他看對方無聊,索性新扯了一張符紙,幾筆便勾了個兔子的輪廓。随着他最後一筆結束,符咒應靈生形,泛出點點白光,化成一只小巧的兔子,活靈活現,宛若實物。
季星眠拎着它的耳朵送到小黑龍面前,戳戳它的腦袋,“你先跟它玩一會兒,我等會兒再陪你。”
千金不換的茯苓咒,就用來畫這麽一只兔子。羲和不經意間看到這一幕,覺得自己簡直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原本他還以為小黑龍是自家公子在地宮裏撿來當靈寵養着玩的,可現在看,這實在不太像是養靈寵啊。
羲和莫名生出些許危機感,戳戳望舒的肩膀,憂郁道:“怎麽辦,我覺得我要失寵了。”
“……”
望舒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你這是什麽反應。”羲和不服氣道:“之前只有咱們兩個的時候,我難道不比你受寵嗎?”
“你能不能理解一下受寵的意思再說。”望舒不想繼續這個沒營養的話題,拽着人一道朝對面走去,“沒事幹的話,就跟我去幫那些人把防護陣改改。”
為了預防那魔物趁人不備偷襲,衆人打坐休整的同時也不忘布置了個簡易的防護陣。
但那陣法實在太過粗陋,在羲和二人眼裏,更是像紙糊的一般。為了防止他們臨陣掉鏈子拖後腿,望舒還是決定幫他們一把。
衆人又是一陣誠惶誠恐,自不必提。二人布完陣回去,恰好見季星眠畫完收筆。
羲和好奇地湊上去看,認出是招魂用的引渡蝶,“公子,您畫這個做什麽?”
雖然引渡蝶能夠召集還未消散的魂魄,還原出它生前執念最深的畫面。但被吞的那些修士生前修為就不高,又過了這麽半天的時間,基本很難還有完整的意識在了。
“不是給那些人用的。”季星眠道。
“那是給誰……嘶……”羲和剛嘟囔了半句就被望舒掐了一把,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麽,下意識噤了聲。
季星眠神色如常,将符紙收攏疊好,伸手把一旁撐着腦袋打盹兒的小黑龍抱了起來。那只由符靈化形的兔子耷拉着耳朵縮在牆角,身體幾乎比原來縮水了一圈。
子時将近,打坐調息的人紛紛從冥想中回神,緊張地打量四周。夜明珠的光暈輕輕淺淺地由上方投落下來,映出他們蒼白如雪的臉色。
過了一會兒,有人小聲問,“那東西還來不來啊?”
沒人回答,雖然衆人巴不得它別來。但它一直不來的話,那把刀又像是一直挂在他們脖子上,怎麽着都是要命。
子時過半,魔物卻還沒有出現的跡象。疑心生變,季星眠幹脆拿出一張先前畫好的符紙,控制着用靈火點燃。
這引渡蝶除了召集魂魄之外重現執念其實還有另一個用法,便是追蹤氣息。缺點是使用時被追蹤者也會得到感應,比較雞肋,是以很少人會選擇這樣用它。
淼淼煙霧緩緩升起,無風自動,氤氲着朝殿外飄去。
“我過去看看,你們留在這裏守着他們。”季星眠控制着符紙懸到半空,跟二人簡短交代兩句,便帶着小黑龍順着煙霧飄走的方向追去。
周圍沒了旁人,小黑龍也不再纏在他的手腕上隐匿身形,而是順着爬到了他頸側的位置。
季星眠擔心它掉下去,伸手扶了一下,看它抓着衣領站得很穩,這才收回手。
他們一直追出近一刻鐘,白霧卻一直沒有變幻的跡象,這也就代表,從他點燃符咒起,對方都一直沒有換過位置。
這實在有些反常,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路的話,他們似乎是要回到他們初進來時的那間石殿裏了。
如他所料,白霧果然拐進了最初的那間石殿,但卻并沒有指向他以為的那尊石像,而是他發現小黑龍的那條密道。
季星眠停在入口前,眉心微微擰起。他有些猶豫該不該下去,這之間生出的古怪莫名讓他有了一分危險的感知。
若是只有他自己在這裏,他肯定就毫不猶豫地下去了,可現在還有無晝……雖然出事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季星眠還是怕自己出什麽纰漏。
遲疑片刻,季星眠摸了摸小黑龍的腦袋,認真道:“等會兒在下面,你要一直跟着我,千萬別丢了。”
小黑龍歪了歪腦袋,似乎是聽懂了,幹脆順着他的衣領鑽了進去,只留個腦袋在外面。
幼崽的鱗片光滑而有韌性,跟皮膚摩擦時生出輕微的癢意。季星眠略微不自在地偏開頭,深呼吸幾次,才勉強将左肩上奇異的觸感暫時忽略。
地道內與他上次下來時一樣漆黑沉寂,只是多了條指引方向的白霧。雖然并沒有太明顯的标志,但季星眠卻隐隐能感覺到,他們是在一直往下走的。
他們接連走了大半時辰,密道卻依然沒有到頭的跡象。季星眠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前世他掉下來時,這密道似乎并沒有那麽深。
這一下似乎是打開了什麽開關,四周的黑暗如沸騰的開水一般翻湧起來,像潑開的水墨畫暈染,片刻後又如潮水般散去。
失重感莫名而來,季星眠第一反應是摸向頸側,小黑龍動了動,探頭出來舔了一下他的手指。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來,季星眠心下稍安,控制着穩住身形。
黑暗褪去,刺目的陽光亮起。季星眠擡手遮在眼前,下意識眯了眯眼,才漸漸看清了眼前的畫面。
白玉石階,朱瓦樓閣,層層疊疊的碧色點綴其中。微風拂動,樹葉簇簇抖落。季星眠伸手去接,如意料之中看到那樹葉穿過了他的掌心,旋轉着墜落在地。
季星眠知道,他這是被拉進了什麽人的執念了。利用他放出的引渡蝶反過來引他入局,當真是他太大意了。
原本那魔物還是一副不知變通的模樣,怎麽只半天不見,就變得好像換了一個人似得,會是被他吞噬的其中哪一個魂魄嗎?
季星眠若有所思,四下環顧一圈,朝正中的庭院走去。小黑龍不知何時也從他衣領中探出個腦袋,正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幻境中并無實體,季星眠便沒有拘着它,只專心尋找意識主體,也就是幻境的中心人物。
一炷香後,季星眠停在一顆樹下,擡頭望着樹冠。
樹上挂着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奮力向上爬着。照顧她的侍女在樹下急得團團轉,眼看着似乎是要哭出來了。
這幻境裏的時間似乎并不是現在,不止周圍人的服裝樣式不是時下的風格,交談時的發音也跟現在有所不同。
“小姐,太危險了,您快下來吧。”侍女試圖哄樹上的女孩下來,“您前兩日不是還想公子了嗎,夫人說公子今天就回來了,您不早點去門口等他嗎?”
“我才不下去呢,你們前天就說他要回來了,這都第三天了。”小女孩氣鼓鼓道:“哥哥是騙子,你們也都騙我!”
“沒騙你,小姐,是真的。”侍女就差哭給她看了,“夫人真的說了,公子今天一定會回來的。”
“不聽不聽。”小女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就什麽時候下去。”
侍女又說了什麽,季星眠卻沒太聽進去,他正看着小女孩的臉微微出神。盡管尚且年幼,他卻還是憑着輪廓勉強勾出了對方長大後的樣子……
他心底浮出一個猜想,卻有些不太敢确定。
“瓊兒。”
一道略含責備的清潤嗓音從後響起,季星眠身形僵住,抿了抿唇,五指下意識收緊。他緩慢轉過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鳳眸薄唇,眉似遠山,墨發一絲不茍地束進玉冠中,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整潔,無一處不規矩,比同齡人顯得更為穩重。
如果年齡再大一些,神情更漠然一些,墨發換成雪色,眉心再添一點朱砂,身上的白衣換成玄袍……
季星眠絕不會錯認,他眼前的這位少年的确是國師,也就是他的師尊……
北望國師姓溫,單名一個璟字,年歲不詳,來歷不詳。
十七年前,太子秦黎出世,天降異象。西越十位魔尊聯手違約入境,将當時尚在襁褓中的太子擄走,無人能敵。
人心惶惶之際,白發道人如天神般降臨,一人一劍追入西越,斬七人,重傷三人,救回太子。皇室為表感激,授封其為國師。
國師閑雲野鶴,不喜喧鬧,只在皇都禦賜的府邸內留一化身,便重回飛雪峰。直到十年前為收季星眠為徒,才又重在大衆視線內出現。
那日之後,所有懷疑國師居心不安的流言都自動銷聲匿跡。
但凡是見過國師的人,都很難用準确的詞語去形容對方。他太符合大衆眼裏對聖人的定義了,無欲無求,像一尊無悲無喜的神像,低頭俯瞰這嬉笑怒罵的紅塵俗世。
就連過去的季星眠,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