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證券行業交易量巨大,交易速度極快,可以在多個司法轄區之間發出、接收或中轉,并且經紀公司可作為受托人持有證券賬戶,允許隐匿實際受益人的身份。這些特點使得證券行業特別容易成為秘密洗錢的途徑。
臺下有人舉手:“我不太清楚具體有哪些操作,畢竟誰也沒洗過錢,可以舉一些例子嗎?”
葉知理點點頭:“我可以提供一些可疑标志,在遇到這些情況時請務必警覺。比方說證券賬戶用于支付或向外電彙,但證券交易活動極少甚至沒有。再比方說一方以高價購進,但虧血本出售給另外一方,這可能是将價值轉移至另一方的信號。還有,同家證券公司的兩個或多個不相關賬戶突然同時就一項非流動或低價證券進行交易。
“我建議大家多關注異常行為,如果你的客戶突然變現所有資産,将財富從某一司法轄區轉移,或交易出現持續性損失,或客戶的交易模式不符合常理,或單只股票日成交額遠遠偏離正常水平,這些都是危險信號,應當引起充分的警覺。”
底下的讨論聲漸漸增大,不時有人舉手發問。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開口:“道理我們不是不懂,但管理層經常向一線員工施壓,要開發更多的客戶,争取更多的資産。因為客戶賬戶中的資金越多,公司獲得的傭金越多,有些客戶甚至承諾高額傭金或固定傭金。我們明白其中蘊含的風險,但這個行業競争激烈,在傭金驅動的大環境下,很多事情我們無法拒絕。”
葉知理點點頭:“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也反映出零售證券經銷商非常脆弱的一環。稍後我會和審計部門、負責客戶盡職調查的部門進行溝通……”
結束漫長而複雜的培訓,從會場出來,外面的天空早已漆黑一片。
周圍的高樓大廈透出不甚清晰的燈光,星星點點,飄搖在寒風中,仿佛微弱的燭火。
細密如棉的雨絲已經停了,然而溫度再次下降,加上愈刮愈猛的北風,簡直如墜冰窟。短短幾分鐘的功夫,葉知理的手腳再次失去知覺。
唉,這座城市真的沒有秋天。
還有許多想在秋天做的事情呢。
從酷熱的夏季就開始盼着降溫,可以享受涼爽而悠閑的初秋,吃糯米飯,賞楓葉,去山間小路上行走,感受枯葉在腳下碎裂的細微聲響。
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幾場雨的功夫,瞬間快進到深秋,馬上就要入冬了。
葉知理緊了緊身上的羊絨大衣,望着空蕩蕩的街道,掏出手機搜索距離最近的公交車站。
“葉先生。”背後冷不丁傳來一個人聲。
葉知理感到奇怪地轉過頭,看清來者何人,不由吃驚:“你怎麽還在這裏?我以為你送我過來後就回去了。”
洛非道:“我在對面的咖啡廳坐着,喝點熱飲,處理處理郵件。這附近不好打車,離地鐵站又遠,葉先生還是坐我的車回去比較好。”
葉知理不知所措地:“哦,好。”
也沒什麽其他辦法,只得跟在洛非身後去停車場。
二人上了車,洛非旋轉鑰匙,打開暖氣。車身發出一連串啓動聲,輕巧地轉了個彎,滑入濃重的夜色中。
舒緩的鋼琴聲從音響中向外流淌,洛非雙手握住方向盤,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培訓進行得順利嗎?”
葉知理微微點頭,“不過時間比較緊張,許多內容沒來得及說,估計還得再來一次。”
洛非笑道:“下次我還可以送葉先生過來。”
葉知理靠在椅背上,頭向後仰起,露出好看的喉結,發絲散落在前額:“許多人以為銀行有錢,其實儲蓄銀行業與全球資本市場相比根本小巫見大巫,目前全球僅上市公司的市場資本總額就高達六十多萬億美元。”
洛非直視前方,微微調整方向,道:“的确是個龐大的市場。”
葉知理閉了閉眼睛,放松身體和四肢,嘆息般地:“對于證券市場內部的非法活動,挪用、內幕交易、證券欺詐、市場操縱等等,這些交易或操控獲得的非法資金必須進行清洗。證券為洗錢帶來很大的優勢,既可以清洗非法所得,又能獲得額外利潤。”
洛非點點頭:“在不對本金造成重大損失的前提下,将持有的證券轉化為現金,特別便利。我要是犯罪分子,也會考慮用不記名證券和不受管制的基金洗錢。”
葉知理倏地從椅背上彈起,對身旁的人怒目而視。
你剛才說什麽?
你再說一遍?
洛非噗嗤一笑:“逗你呢。”
這麽警覺,跟非洲大草原上的貓鼬似的。
連動作和眼神都那麽像。
車子開到市中心商業區,洛非放慢車速,目光在兩旁餐廳逡巡一圈:“還沒吃飯吧?這頓我請,葉先生可否屈尊給個面子?”
葉知理道:“洛先生都這樣開口了,我可不敢不給。”
他腹中空空,站了一個下午,說了那麽多話,回答了許多複雜而尖銳的問題,對身體和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加上天氣寒冷,又淋過雨,真的餓壞了。
洛非在街邊找個停車位,二人從車上下來,進入一家看起來頗為熱鬧的川菜館。一入內就感受到驚人的熱量和辣度,在面頰,在唇角,在鼻尖。
落了座,洛非翻開菜單,問對面的人:“想吃什麽?”
葉知理脫下羊絨外套,搓着手道:“什麽菜都可以,有個小爐子燒着就成,暖和。”
洛非笑笑,喊服務生過來點單。
不多時的功夫,一鍋幹鍋蝦被端上桌,果真有個小爐子在下面烤着,橙色火焰在固體酒精的作用下燒得旺盛。
葉知理的臉頰和手指被火光照亮,不由笑了笑,兩簇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瞳孔裏。
洛非道:“還點了蟹黃豆腐,炸翅中,聽上去俗氣,但味蕾可以享受一番。”
葉知理拾起筷子道:“吃飯就是一件俗事,我也是個俗人,洛先生可別被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吓到。”
洛非笑道:“葉先生在我面前不必拘謹,随意自在就好。”
葉知理夾起一只蝦放進嘴裏,腮幫子鼓起,嗚嗚地。雪白的蝦肉咬在唇齒間,又嫩又滑又彈牙,極有嚼勁。燈籠椒的辣、藤椒的麻一波一波沖擊在味蕾上,如海浪拍打礁石,發出轟然巨響,無數水花飛濺。
幹鍋內還有時蔬、菌菇、年糕、粉條,全部沾染上鮮紅的辣油,在燈光下油光锃亮,無比招搖。
葉知理又餓又累,一開口吃得完全停不下來,幾乎将整鍋通通吞下肚。
洛非伸手拾起茶壺,斟一杯清茶推送到他跟前:“別噎着。”
葉知理毫不客氣,豪邁地舉杯仰脖,而後連聲地:“燙燙燙……”
對着舌頭扇風。
二人從餐廳出來,葉知理摸着圓滾滾的肚皮,扶着腰:“好撐啊。”真心實意地感嘆。
洛非忍不住道:“葉先生真的能吃。”十分坦誠。
車身再次駛入夜色,深秋的夜晚靜谧極了,天空中沒有星星,只有潑墨般漆黑的天空。洛非轉過臉想同葉知理說話,卻發現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嘴唇微張,皮膚近乎透明,可以看見眼皮下顫動的毛細血管,纖長的睫毛随之震動。鼻翼一張一阖,呼吸已經很平穩,很平穩。
洛非注視一會兒,沒有喊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