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葉知理額頭的汗水越來越密集,腳步越來越虛浮,好似踩在海綿上,身形不穩。
洛非神情嚴肅:“必須去醫院一趟。”
葉知理搖頭拒絕:“好麻煩,不想去。”
洛非道:“這不是可以任性的場合,必須去。”
葉知理仍舊不同意,咳嗽兩聲道:“我醫保卡在家裏,看病還要花錢。”
洛非不由微微蹙眉:“你怎麽……”
沉默片刻,妥協道:“葉先生這樣回去我不放心,今晚先到我家,我有個親戚是本市醫院的醫生,他過來給你看看。”
葉知理背部針刺火炙般,疼痛難忍,呼吸短而急促,襯衣也汗濕了,只得勉強同意。
洛非把他扶到後座,自己擰轉鑰匙發動汽車,從停車位開出來。
淩晨時分,馬路上空空蕩蕩,只有路燈還在默默發亮,一路風馳電掣回到家。
洛非攙扶葉知理下車,二人邁入別墅,進入寬大的卧房。
葉知理趴在床上,雙目緊閉,有些難受地呼吸着。
洛非伸手觸摸他的額頭,汗已經消散了,還好沒有發燒。立即去打電話,喊身為醫生的親戚過來。
大約四十分鐘後,樓下門鈴聲響起。洛非過去開門,聲音充滿歉意:“不好意思,這麽晚喊你過來。”
對方是個年輕面孔,二十八、九歲的模樣,笑道:“我已經習慣了。”
上樓進入主卧,年輕的醫生戴上手套,急救箱放在床頭櫃上。他将葉知理的襯衫小心翼翼地揭起,眼前的皮膚已經變成了深紫色。
一番細致的檢查,年輕人将手套摘下,道:“基本是擠壓傷和擦傷,毛細血管破裂出血,看起來有點吓人,但沒有性命之虞。淤血一周的時間會慢慢消散,在家中靜養即可。”說完從箱中取出一些藥品,放到床邊。
洛非感謝不已,送醫生出門。
回到卧室的時候,葉知理已經睡着了,大概是太疲憊,太疲憊。
今日遭受到不小的驚吓,受了傷,還強撐着自己加班,一直工作到淩晨。身體明顯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承載更多了。
為什麽忍着不說呢?
為什麽把責任全部扛在自己肩上呢?
明明不需要做這麽多,明明不需要承擔這一切。
葉知理鼻翼微微扇動,側了側肩膀,睡得不甚安穩,但呼吸聲已經很均勻,總算暫時地,休息一下了。
洛非在門口安靜地看一會兒,下樓将別墅的暖氣打開。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簾中透過幾縷陽光,床頭放了水杯和藥片,還有味道很難聞的外敷膏藥。
葉知理從床上支起半邊身體,掙紮着開口:“我要去上班……”
洛非靠在門框上,表情冷漠地拒絕:“不行。”
葉知理繼續掙紮:“早上要開會……”
洛非繼續表情冷漠地:“已經打電話跟銀行請過假了。”
走到床邊,撕開膠囊的包裝,“銀行沒有你照樣運轉,明白嗎?你的身體才是你自己的,沒有什麽可以取代。”
葉知理趴回床上,雙目失神地喃喃:“我當然明白。”
不過是龐大的銀行系統底層一顆螺絲釘而已,金融民工,都市打工人,也就比社畜強那麽一點點。
這個職業表面看上去光鮮、穩定、有面子,可以端着一杯咖啡出入高檔寫字樓,但也僅止于此。市中心商務區一棟棟高樓裏的人,誰不是呢。
洛非道:“趕緊把膠囊吃了,我好給你敷藥。”
“……哦。”
平常忙習慣了,一閑下來就會生出許多愧疚感,即便是養傷,也無法改變內心“時間都浪費了”“我本可以做許多事情”的想法。
葉知理表情悶悶地趴在床上,将臉孔埋進枕頭裏。
洛非挑眉道:“葉先生知道為什麽傷得這麽厲害嗎?”不等葉知理回答,立即地,“因為你太瘦,背部沒有脂肪緩沖,所以才青紫一片。但凡有點肥肉,不至于這個結果。”
葉知理蹙眉:這是什麽歪理邪說。
洛非道:“今天在下露一手,給葉先生做清炖排骨湯,活血化瘀,清潤養顏,适合病人。”
葉知理更加蹙眉:排骨湯還有這種功效?
完全不想聽姓洛的瞎扯,對樓下傳來的乒鈴乓啷剁排骨聲亦十分頭疼,但已經沒有力氣去計較。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日頭升到正當中的時候,忙活了一個上午的洛大律師吆喝着“燙燙燙”,把煲好的湯端到桌上,戴着隔熱手套揭開盅蓋。
飽脹的熱氣瞬間不受控制地噴湧而出,白霧彌漫,油脂的香味随着驚人的熱度升騰,整個客廳被濃郁的味道充斥得滿當當,一個角落也沒有遺漏。
洛非滿意地将湯勺伸入盅內,臉上是“發揮出了我應有水平”的笑容。
葉知理從旋轉樓梯上下來,慢吞吞坐到桌邊,從洛非手裏接過湯碗。
碗中湯液澄澈透明,排骨豐盈可人,在燈光下晃動着,如妙齡女子的手臂,分外招搖。咬一口,牙齒接觸到肉的剎那,軟、糯、鹹、甜、鮮數種滋味湧入口腔,在味蕾上交疊着沖擊。
白色的筋膜、乳白的軟骨,肥瘦适中的肉,在唇齒間翻滾、糾纏、百轉千回,欲語還休,難舍難分。
葉知理喉結略微聳動,将食物咽下,仰倒在椅背上緩緩呼出一口氣。
洛非給自己也盛一碗湯,并不喝,只放在手邊,笑眯眯地:“味道如何?”
葉知理心想:你哪來的時間研究烹饪呢?
你不是也經常加班的嗎?
很難想象一個現代快節奏下生存的人,會有這種閑情逸致,耗着這些水磨的功夫,洗手作羹湯。
洛非表情玩味地:“葉先生在想什麽,為什麽不說話?”
葉知理搖搖頭,專心捧起碗喝湯。
洛非目光注視着湯盅,道:“蔥、姜容易發酸,不宜久煮,必須在中途撈出,這樣成湯後色澤佳,味道也不會過于辛辣,蓋住排骨原本的香味。”
葉知理放下碗,咂嘴道:“洛先生真是有研究。”
洛非拾起湯勺,看似無意地閑聊:“葉先生為什麽不去看病呢,只是為了省錢?”
葉知理盯着桌面一會兒,回答:“怕麻煩。”
頓了頓,“看診吃藥沒多大意思,這種皮外傷就靠自己愈合,沒有其他辦法。”
洛非忍不住蹙眉:“話不能這麽說。”
葉知理自嘲地笑了下:“我現在連單位安排的體檢都懶得去,小病不用查,自己能好,大病治不了,查出來也沒意義。”
洛非神情有些嚴肅地:“葉先生的思想很有問題。”
葉知理并不反駁,只道:“不只是我,銀行裏的人都這麽想。懶得去的、不敢去的大有人在。就算查出來什麽,嚴重的,到晚期了,也就幾個月的事。不治活半年,治了活一年,還是極為痛苦的生存,沒有生活質量可言。”
洛非眉頭緊蹙:“你們銀行的人想法都很有問題。”
葉知理默默翻個白眼,心想我的想法是常人所想,明明是你的想法很有問題。
洛非舉碗再盛一勺湯送到葉知理跟前,道:“我大概了解外資銀行的薪資水平,遠高于本市平均值,葉先生這種級別員工,收入應當更高。為何要住在城中村,那麽亂,環境也不衛生。”
“是啊,為什麽呢”,葉知理自言自語般地,“為什麽不住豪宅呢,是我不喜歡嗎。”
洛非有些奇怪地:“葉先生很缺錢嗎?”
葉知理搖搖頭:“我不缺錢。”
頓了頓,“我需要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