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該承擔責任的人,一個都沒出去”,訾衍生氣地對着座機話筒,咬牙切齒地,“把不相幹的人推出去做活靶子,這招你們玩得很溜啊?”

“好了好了”,葉知理用冰袋敷着手腕的擦傷,止住他,“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訾衍憤憤道:“得讓他們知道不能就這麽算了,這次不計較,下次誰都能騎到你頭上,什麽鍋都可以甩給反洗錢部門。”

洛非道:“訾先生說得有道理,此事不宜過度忍讓。”

訾衍道:“就算你不替自己計較,那個客服小姑娘呢?擺明了出去擋槍的,幾個大老爺們兒有臉幹得出來!”

洛非忍不住問:“怎麽一下子聚集這麽多人?我才從外面辦事回來,還沒到走樓底下就聽見特別大的吵嚷聲,又是喊口號又是挂橫幅的。”

葉知理調整一下冰袋,聲音沒有太大波瀾:“年底是外貿的傳統旺季,歐洲和北美要過聖誕節,海運的貨物必須在十一月發出去,不然趕不上過節。從九、十月份開始就有大宗預付款彙入境內,這個月和下個月又有大量尾款要結清。很多中小企業就是靠這幾個月賺錢,年末三四個月的營收可能占全年收益的百分之五十,現在資金被凍結,款項無法入境,他們生意受損,因此着急。”

洛非點點頭。

葉知理接着道:“雖然這些小老板廠子開得很大,但賬上其實沒多少現錢,回收的款項馬上要投入再生産,買原材料、支付人工、水電、設備折舊之類,嚴重依賴客戶彙入境內的資金維持整個盤子運轉。今年原材料價格上漲得厲害,美元彙率卻持續走低,許多小廠并沒有跟銀行做套期保值鎖彙,利潤幾乎被外彙波動吃光。剛才在下面他們說資金鏈斷了,快要做不下去了,我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

洛非略微蹙眉:“為什麽他們沒有對彙率套期保值?”

葉知理道:“套保要交一大筆保證金,小企業哪舍得這個錢。”

洛非嘆道:“大家都不容易。”

訾衍道:“都以為銀行店大欺客,這些人就把矛頭對準我們。其實銀行有銀行的難處,很多事情我們根本沒法控制,一線員工能做的本身就很少。加上我們是外資銀行,必須按照歐洲總部的指揮行事,地區的權限非常小,我們也是戴着腳鐐跳舞。”

葉知理道:“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他們也不會大老遠跑過來鬧。好幾個人都是外地口音,現在天氣這麽冷,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落腳。”

洛非問:“那事情要怎麽辦呢?”

葉知理道:“我需要把這些客戶的檔案和可疑報告調出來,一個個重新審核,然後盡可能地跟上面申請解凍資金。”

訾衍道:“整個反洗錢部門都得連夜加班。”

洛非沉吟片刻,道:“只怕這樣會給客戶錯誤的暗示,讓他們以為鬧是有效的,會鼓勵客戶的負面行為。”

葉知理點點頭:“但是沒有其他辦法。”

訾衍嘆道:“銀行說到底是服務機構,客戶是上帝,我們不敢惹客戶不快。畢竟本市還有其他外資銀行,我們也面臨競争,萬一客戶流失,損失最大的還是我行。”

重審就意味着大量的數據處理和書面工作,資金解凍的流程比凍結更為嚴格,因為各個部門都怕承擔責任,寧可拒絕,或是重重設卡,死咬着不批。

太陽逐漸西沉落山,外面的溫度也開始下降,市中心街道上的行人急匆匆走入地鐵站,路上人流漸稀。葉知理所在的辦公樓層卻燈火通明,幾個部門都在加班,連實習生也被迫留下來趕材料,交談聲、紙頁翻動聲、鼠标點擊聲、電話鈴聲、打印機運轉聲不絕于耳。

葉知理戴上耳機,對着話筒那頭道:“重點看下是否有資金從我行轉到另一家金融機構,或者是否在我行開立的多個賬戶間進行互轉,把數據從系統裏拉出來,郵件發給我。”

挂下電話,立即撥出另一個號碼,一接通開口道:“幫我查下這個客戶轉售高價值商品和預付存取、儲值産品的記錄,一個小時以內送過來。”

“客戶之前有幾起系統報警的交易,被level 2的TM攔下來了,沒有上報到我這裏,怎麽回事?”

“客戶這邊有一筆通過信用證獲取的款項,可以查明國外哪家銀行簽發的嗎?如果是外彙控制措施不嚴的國家,我們明天開會讨論一下。”

牆上的時鐘滴答不停,葉知理的大腦也在飛速運轉,一邊翻看文件一邊緊盯屏幕,一邊對話筒那端交代着什麽,幾個小時過去精神依然高度集中,不知疲倦。

夜色已經很深沉,很深沉,有員工陸續離開,葉知理依然穩如泰山地坐在電腦前。不經意間擡頭一看,時針已經指向淩晨一點。

完全沒有感覺,沒想到已經過了午夜。

他絲毫不覺得疲憊,甚至不覺得饑餓,連晚飯也沒有吃,只咬了幾口能量棒維持體力。

看樣子今天是做不完了,通宵也不合适,畢竟一大早還要和其他部門的同事開會。

葉知理放下鋼筆,手指被金屬筆杆壓出一圈痕跡,長久地無法恢複原狀。

他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面無表情地放空了一會兒,而後立起身披上外套,收拾好公文包。

這層樓只剩下他一個人,葉知理默默将頂燈按鈕一個個關掉,看着燈光從遠處一塊一塊地熄滅,由遠及近,直到自己整個身軀也浸潤在黑暗中。

他安靜地矗立在原地片刻,推開身旁的玻璃門。

寫字樓的電梯來得很快,畢竟已經淩晨一點多,再不快的話就是靈異事件。綠燈亮起,“叮咚”一聲清響,門向兩旁緩緩拉開。

葉知理一擡眼,吓得直接叫出來:“啊啊——”

怎麽回事?

他看見的是束縛于此的鬼魂嗎?

他到底作了什麽孽?

為什麽一天到晚在電梯裏看見這個人?

電梯裏面的人也吓一大跳,跟着叫:“啊!”

然後趕緊收住聲音,正色道:“葉先生怎麽才下班?”

……原來不是鬼嗎。

看來應該是活人。

葉知理覺得有些丢臉:“洛先生怎麽也才下班?”

洛非回答:“我加班。”

葉知理只得道:“我也是。”

啊。

成年人之間的無效交流。

即便在淩晨一點也無法避免。

又到了需要尴尬聊天的社交時刻。

葉知理絕望地靠在不鏽鋼扶手上,乜一眼頭頂的白熾燈。

洛非臉上完全沒有疲态,露出修養良好的笑容,好整以暇地開口:“葉先生穿的這身衣服……什麽料子的?好像一只羊。”

上蒼啊,這是什麽邏輯混亂的對話。

簡直就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如果沒有話題大可不必強行交談,大律師,你曉得嗎?

葉知理低頭打量一眼,面無表情地回答:“搖粒絨。”

并沒有很像一只羊,只是很保暖而已。

洛非有些想笑的樣子,問:“銀行不是要穿正裝嗎?”

唉,一定要回答嗎。

葉知理仰頭默嘆一口,道:“我不坐櫃臺,沒有着裝規定,無所謂。”

洛非笑道:“我以為銀行必須穿正裝上班。”

葉知理繼續面無表情地:“我只有見人的時候才穿。”

洛非一臉吃驚的表情:“我不是人嗎。”

“……”你讓我怎麽接話呢。

電梯“叮咚”一聲抵達大堂,謝天謝地,這場要命的交流終于可以結束了。

葉知理擡腳跨出去,才邁幾步,背部突然感受到一陣劇痛,“哎”一聲差點跌坐在地。幾秒鐘的功夫,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大廳的溫度比樓上低許多,門口有寒風呼呼灌入,葉知理伸手抹一把腦門,覺得雙腿有些發虛,不太好站得住。

洛非趕緊上前扶住他:“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葉知理咬住牙關,掙紮道:“沒什麽,後背有點疼。”

洛非伸手将他的外套提起一個角,抽出夾在褲子裏的襯衫,一看立即驚呼出聲:“天啊,葉先生背上都是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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