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是當局者迷
許書銘想到爸爸媽媽剛剛下飛機,一定沒料到這幾天突然而至的寒流。香島氣候比本市冬季溫和許多,冬天更沒法比,幾乎是另一個世界。
爸媽匆匆過來,肯定沒顧慮那麽多,他從家裏拿了兩件羽絨外套便急着出了門。
去機場的路上,偏偏遇到大堵車。晚上起了大霧,沿路的高架橋全部封路,車子一律只能走橋下,路便更堵。
許書銘心急如焚,但是十幾分鐘過去,車子不挪一步,着實讓人沒脾氣。
他怕爸媽着涼,就打電話讓他們去附近的賓館暫住一晚。爸媽知道他驅車過來,沒有執意一定要留在本市,口氣便緩和許多,也願意他好好說話。
許書銘也松了口氣,如果爸媽堅決不同意,他其實也沒有辦法強留下來。
雖然很可惜在這邊剛剛上手的工作,但是跟父母比起來,父母當然是更重要的。
“去酒店浪費那個錢幹什麽?你不是過不來,那就別浪費時間了,我和你爸坐的士過去吧,我們讓司機繞路去你那兒,省得你來回奔波。”母親縱然責怪他,但是一有事,還是忍不住先替他考慮。
許書銘聽了她的話,心裏只覺一股暖流汨汨流過,天下還有誰願意為他事事着想?
那他退讓一步,又有什麽委屈的?
許書銘徹底想開了,他笑着道:“你們又不會國語,會不會和司機溝通啊?還是我去接你們吧,我這邊快通路了,別着急。”
“我們不會,你不會嗎?我把手機開免提,你來跟他說好路線和地址,那不就行了?你是高材生,怎麽比、媽媽還不知道變通?哎對了,老頭子,你呢?你不是跟說跟梁先生學了國語——”
許父已在旁邊沉默良久,這時候聽到老伴提到自己的名字,才出聲道:“別提了,別提了。那梁老頭一直纏着我學粵語,跟他下了大半年棋子,好不容易教我幾句國語,誰知上次我不是學給書銘聽,他說我說得是福建話,不是國語,氣得我再也不跟他下棋了,簡直誤人子弟!”
許母經他一提,立刻想到那次的烏龍,咯咯笑出聲:“對對對,書銘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們雞同鴨講說了老半天。書銘,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去坐的士,你呀,也快調頭回去。”
許書銘知道母親是個主意已定就不肯輕易更改的人,再說,按照母親說得,也确實節省不少時間,也就不再多勸。
他一邊觀察着前方交警疏通道路的情況,一邊對着藍牙耳機與母親找好的司機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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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了地址,那司機便開始啓程,許書銘與母親開始聊天。
這時已經快到晚上十點多,經過漫長的等待,終于輪到許書銘的車通行。
許母聽到便說:“快點調頭,我們在你的公寓樓下彙合——老頭子——啊……”
手機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面的噪音,接着是一下“砰——”一聲巨響,鐵皮被撞破的響聲伴随着母親的尖叫聲,手機忽地陷入一陣令人心悸的死寂。
許書銘感覺心髒砰砰猛跳,全身冰冷,他下意識地猛地踩下剎車,他對着突然挂斷的手機說:“媽?媽?!——爸爸!爸爸?……不不——”
說道最後,他都能聽到自己聲音尾音帶着微微的顫栗。
許書銘忍住擴散到全身的恐懼,強迫冷靜一下,他調轉車頭,将油門踩到最大,一路朝着去機場的路飛馳而去。路上,他感覺到自己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點點顫抖起來,眼淚沒有預兆地從他的眼眶裏掉下來。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不停地對自己重複着這句話,然而,去機場一段路開始堵住,他将車開到最近的地方停下,一下從車上跳下來。
“出車禍了,晚上下了冰豆子,又有霧,那輛大貨車超載,剎車不及時,撞上前邊行駛的出租車,出租車一下就被撞成兩段,聽說司機人都看不到了——”
許書銘聽到有幾個被迫停在路邊的司機在交談的話,心髒猛地一沉,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下來。
不會的,不會的,爸爸媽媽不會那麽倒黴的,不會是他們的。
許書銘一路推開前面擋路的人,已經有交警趕過來處理現場。
許書銘沖過去,一眼就看到黑色的柏油馬路上全是血,還有汽車的殘骸,人體被燃燒的脂肪味道和灑出的汽油味道彌散在空氣中,幾欲讓人作嘔。
許書銘慢慢走過去,他的腿已經軟得走不動路,只憑着一股氣撐着,在看到那輛車隐約完整的車牌號後,許書銘再也撐住地跪在地上。
許書銘的耳朵裏嗡嗡作響,眼淚一瞬間洶湧而出,讓他的視線變得朦胧不清。他看不到有交警走過來按住他,看不到救護車趕過來,無數人影在他的眼前晃動,讓他覺得自己也許在做夢,可是那地上刺目的血紅又讓他心如刀割,打破他的幻想,殘忍冷酷的事實強迫他睜開眼睛,不許他逃避。
交警死死按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最後說了什麽,只覺得嗓子嘶啞得發痛,在他要沖那片火光的時候,許書銘被交警按到地上。
這是他在那混亂的一晚最後的記憶,他昏迷了一夜,才醫院醒過來。
這場意外發生的車禍,誰也沒想到,許書銘過了一個多月才勉強接受了母親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
父親避開了當時貨車的直接撞擊,但是大腦和脊椎都受到損傷,這一個多月來,父親都處于昏迷狀态,因為脊椎也有到創傷,連基本移動能力也無,事事需要假手于人。
這場車禍最終造成的後果,不止于許書銘一家,還有四人也葬身現場,三人重傷。
許書銘為了給父親治療,轉了好幾個醫院,醫生都沒有辦法,只能給予盡力治療。
貨車司機是直接造成這一切慘劇的人,但是這個因為疲勞駕駛的中年人,面對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傾家蕩産也拿不出那麽多錢。
保險也不能立刻就給報銷,再說,許書銘是父親是港島人,他們轉院要去港島,才能上報保險。
貨車司機拿不出錢,就需要做兒子的許書銘來籌錢。
然而父親危在旦夕,許書銘本身就沒什麽儲蓄,重症室一日的花銷就很驚人,待在醫院就等于日日燒錢,許書銘在本市更沒什麽親戚來幫忙搭把手,工作也不得不辭掉,人在這一個月內已經消瘦到不知道多少。
母親的葬禮也是匆匆辦理,因為屍體與汽車部分融化到一起,從而直接選擇了火葬。
就等許書銘啓程回港島的時候,把骨灰一起帶回去。
許書銘正在為父親的住院費苦惱的時候,鐘太太突然從天而降。她似乎被許書銘的境況吓了一跳,再看到許書銘本人的憔悴消瘦的模樣,又是狠狠吃了一驚。
“我都聽說了,對不起,沒有及時趕到。”鐘太太坐到許書銘身邊,和他一起隔着玻璃看着重症病房的許父。
許書銘看着她木然地搖頭,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說話的欲望。
鐘太太似乎很理解他,輕聲說:“我已經替你補交了住院費,你不用憂心。”
許書銘猛地扭頭看她,鐘太太對他的視線非常坦然:“我不是說過,你有事的話,可以來找我?我是誠心的,并不是随口許諾。”
許書銘勉力地張張口,發現自己完全無話可說,最後只擠出來一句:“謝謝。”
鐘太太聽到他終于開口出聲,像是舒了一口氣,“你願意說話,就好多了。許伯父就你一個兒子,不要讓自己消沉,他很需要你的幫助,振作起來,書銘。”
許書銘聽了她的話,像是想到什麽,擡起眼睛,目光沉沉地直視她的眼睛。
“鐘太太,你找我有什麽事?”
鐘太太卻像是被他的口氣傷到了一般,神色一黯,垂頭道:“我為我之前的不當行為向你致歉,書銘我是來求你幫我的,但是你現在——”
許書銘聽到她提現在,不禁想起母親,眼睛一熱,不得不撇開頭,說:“鐘太太,我許書銘何德何能插手你的家事。你找錯人了,我已經答應我的母親,不日返港,再也不會來內地。”
這是母親生前最後一件要求他的事,他怎能不答應?
況且,是他以前做過的醜事才讓母親臉上蒙羞,因而千裏迢迢來內地,尋他回家。
不是因為他,她和爸爸怎麽會招來這樣一場禍事?
都是他不對。
都是他的錯。
都是他——
鐘太太聽了他的話,臉上卻浮起一層混合着同情和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她思量許久,才擡起頭對許書銘說:
“書銘,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是關于你許伯父和許伯母的,我想,我知道他們為什麽回來找你。”
許書銘驀地擡起臉,眼睛死死盯着她:“你說什麽?”
鐘太太被他看得心一跳,不得不移開視線,說:“我來之前,聽到袁楚川那邊的一些流言,他似乎非常不喜歡你。還記得聞天對你的幫助嗎?袁楚川知道後,不快了許久,還和聞天争執了幾句。只是聞天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做錯的地方,袁楚川心有不甘,越發不願你留在內地,所以——”
“所以他找人告訴我的爸媽,我在內地曾經給鐘聞天包養的事,是嗎?”
鐘太太輕輕點頭。
許書銘看着她許久沒有說話,他眯起眼睛深深看着鐘太太,忽然湊近鐘太太的身邊,緊盯着她的眼睛,聲音平靜地道:
“鐘太太,我知道你要什麽,也知道你要我幹什麽。但是想要我為你辦事之前,你老實告訴我,你跟我爸媽的這次意外确實沒有一點點關系,是嗎?”
他的眼神冷得像海面下的冰川,鐘太太被他看得心都涼了半截,好半天才點點頭,說:
“沒有。”
“一點點都不能有,鐘太太。不然,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恨你,非常恨你。”
鐘太太下意識抿起嘴唇,再一次肯定地搖頭。
“書銘,我發誓,我向你發誓,我只是想要你幫我從袁楚川手裏搶回聞天,害人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我也是有女兒的人,我怎麽那麽歹毒?”
許書銘靜靜地看着她,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點頭坐回去。他半垂着眼睛看着病房內的父親,纖長的睫毛烏黑,一簇一簇地垂落下來,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鴉青的陰影,遮住他眼裏所有的情緒。
他沉默片刻,才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找我呢?為什麽那麽确定我會幫到你?”
鐘太太像是早知道他會這麽問,立刻答道:
“我以前不就是說過,你是第一個主動離開聞天的人?你做到了之前那麽多人,包括我都沒做到的事,你是特殊的,聞天不會忘了你的。”
“再說,他不是前一月不就幫了你的忙?你真當他那麽閑,看到誰都會可憐都會伸以援手?——書銘,他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可不是慈善家。你是當局者迷,好好想一想我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