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 地宮

皇陵位于烏茲國皇城郊外,因上次引動陣法塌了一大半,至今沒有修葺。而現在,全城的人在一聲一聲詭異的風鈴中目光呆滞,如同被驅使的走屍,目标一致地往中間走。道路塌陷,他們就蹲下來挖土搬石塊,挖得滿手鮮血,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再依次鑽進去。

埋伏在城裏的暗衛收到暗號,混在人群中等待指令。連縱與各處的暗衛眼神示意之後,低頭踏上了幽深的通道,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到了地底他們才發現,烏茲國的皇陵下面,竟藏着好大一個地下都城。城中瓦舍屋宇一應俱全,街道布局與地上的一般無二,家家門前都有一條溝渠,渠裏汩汩流淌的,是金沙般絢爛華麗的紫鉛礦。小渠彙成大流,從城邊彙聚到中心的湖泊,一整湖豔紫色的“水”,湖心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井井有條,詭異至極。

一個穿着黑鬥篷的人影從宮殿裏走出來,身邊赫然站着一排穿戴整齊的嶙峋白骨,像活人一樣拿着小鼓和鈴铛侍立在兩旁。黑鬥篷随意一招手,身旁的白骨便吹動手裏的風笛,其中一個中了招的百姓安靜地走過去,站在最前面。黑鬥篷擡起衣袖,從裏面放出一縷白霧,輕柔地飄到那人身上。

只見那人周身被白霧籠罩,然後渾身一陣震悚,脫力栽進了湖水裏。白骨們敲起手裏的小鼓和鈴铛,或者幹脆敲擊自己的骨骼,發出歡快的響動,而湖水裏那人表情痛苦地掙紮翻滾,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皮肉被逐漸剝蝕、消失,湧出的鮮血也很快湮滅無蹤。漸漸地,他不再掙紮,而是往宮殿的方向爬過去,越來越殘破的身體在紫色的流沙中沉浮翻湧,終于到達對岸,爬上臺階時,已經成了裹着衣物的一具幹幹淨淨的白骨。

黑鬥篷下的男人露出消瘦似鬼的臉,滿意地笑起來:“血肉為祭,從此以後,你就是我萬骨城的臣民。”

一群白骨龇着牙拍打器具歡迎新人,然後男人擡起雙手,一下子放出更多萬骨枯,打到湖邊一堆人身上,看着他們跌落,窒息,在紫沙中翻滾扭曲,百鬼朝聖一般,爬向他的腳下。

男人太過快意,大笑着再要擡起手繼續放蠱時,湖邊忽然出現一圈紅光,把他的萬骨枯擋住了。

“仡徕師叔,你收手吧。”一道清亮的女聲打破死寂,阿詩瑪站在光暈之外,沉沉地看着他。

仡徕霎時變了臉色,放眼一看,連縱和百裏珩就站在阿詩瑪身邊,周圍還有好幾個藏匿的暗衛,意識清醒地操控陣法,将他困在了中間。

“收手?”仡徕感到可笑,指着身後的白骨說,“你沒有看到這些嗎?他們都是我的傑作,吃掉整個城的人,我就會擁有一個城的臣民。三生萬物,生生不息,我的萬骨枯會越來越強大,臣民也會越來越多,終有一天,天下都會為萬骨枯驅使。你們這群蠢貨,只能當我孩兒們的食物罷了。”

百裏珩沉聲道:“若真如你所說,任憑萬骨枯壯大,把天下所有人都殺了,蠱蟲沒了食物,終有一天也會反噬到你頭上。”

“吃了我嗎?”仡徕頓了頓,然後笑得更加放肆,“那有什麽關系?人只要活着,就會貪婪、自私、愚蠢又惡心,我早就恨透了這身皮肉,等所有人都變成白骨了,我就把自己也送給孩子們,讓他們消滅世間最後一縷貪念,那才叫幹淨!”

連縱與百裏珩對視一眼,知道這人已經瘋魔,講道理是行不通了。連縱悄悄退出人群,和暗衛們分頭行動,打算在特定位置布下法臺,将仡徕和他的白骨軍團困在陣法裏一網打盡。

百裏珩為了掩護連縱,強定心神和仡徕說話引走他的注意:“這麽短的時間,你是怎麽找到烏茲國的地宮做下布置,用紫鉛礦控制城內百姓的?”

“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是烏茲國國主想出來的好辦法。”仡徕冷冷一笑,“他想要死後也能和生前一樣享受國主的尊貴,就找我為他建了這座地宮。紫鉛礦也是他着手安排,早就算定了,要這一城的百姓仆從都随他去地下朝拜服侍。可惜他太蠢,被我捧了幾句就以為自己是千古一帝,和梁國開戰,然後死在了亂軍裏。否則這偌大一座地宮,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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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百裏珩絞盡腦汁,還是被仡徕的話梗住了片刻。仡徕見他的表情,不屑地嗤道:“百裏殿下,你也覺得可笑吧?人就是如此,虛僞、做作、貪得無厭,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的業障罷了。哪個人要想逞英雄幫他們擋了,那業障,就只能報應在他的頭上了。”

仡徕神情微動,隐秘地一擡手指。随着他話音落下,身邊的白骨立刻吹響笛子,紫沙翻湧滾動,一路向宮殿之外延伸,百裏珩意識到不對勁,猛然回頭喊:“連縱危險!”

連縱布陣的手停在半空,本能地反身躲開,從溝渠裏爬出來的白骨像豹子一樣撲過來,把他沾血的符紙和法臺全部毀掉,然後轉頭又向他襲擊。

紫鉛礦裏爬出的白骨越來越多,連縱與之纏鬥,還要小心他們身上藏着的萬骨枯。一不小心被撲了半只手,他悶哼一聲,揮劍掃開眼前的白骨,躲到另一處屋舍緊閉門窗,在裏面用護心蠱恢複傷勢。

“差點忘了,萬骨枯殺不了你們。”仡徕微微一挑眉,然後露出森然的殺氣,“就是不知道你們一遍一遍長出皮肉再被吃掉,會不會活活痛死呢?”

越來越多的白骨從溝渠裏爬出來,圍着連縱藏身的房子敲打啃咬,一點點磨爛木門和磚石,眼看就要破門而入。百裏珩擋在百姓前面,不敢擅自破了連縱留下的陣,情急之下用手指圈成圈放在口中,用力吹出尖銳的哨音,攪亂仡徕催動的笛聲。被驅使的白骨動作停滞片刻,然後木屋裏驟然金光四射,連縱用掌心血催動的法陣生效,砰的一聲,炸開的房屋碎片把周圍的白骨轟得粉碎。

仡徕面色陰沉,舉起雙手飛快念咒,周圍的白骨全都跳下紫沙湖,整個湖面翻湧着大量白骨,像岸邊游過來,用指尖的骨頭抓撓屏障,在連綿不斷的刺耳噪音中,陣法受到攻擊,開始漸漸變薄。百裏珩趕到陣眼處,用自己的血加固陣法,阿詩瑪站在原地,神情狠厲地念咒喚醒自己埋伏在城中的蠱蟲,聚集到陣法周圍。

從湖面向溝渠連接的通道裏爬出一具白骨,趁百裏珩一時不察,撲到岸上破壞了一處法臺。咔嚓一聲,強弩之末的陣法終于被擊破,一群白骨大軍霎時間撲出紫沙湖湧上岸來。同一時間,在阿詩瑪召喚下到來的蠱蟲乍然現行,鋪天蓋地地朝白骨大軍襲去。

仡徕面露兇光,拿起風笛自己吹起來,急促尖銳的笛聲如同軍令一般,傳到呆滞的百姓耳中,立刻大批大批地栽進湖裏,往湖中心游去。百裏珩心頭一緊,抽出長劍便往上沖。

“百裏!別過去,讓它們鬥!”阿詩瑪大喊。然而百裏珩已經沖進了群魔亂舞的蠱蟲裏,阿詩瑪只得催動自己的蠱蟲為百裏珩讓路。他手腕翻轉,挽起旋風似的劍花趕開萬骨枯,踩着湖裏翻湧的白骨,飛身越過湖面,撲上宮殿的臺階,與仡徕當面對上。

百裏珩身上有護心蠱,意志又極其堅定,萬骨枯于他算不上致命打擊,而提前服用的清心丸又讓他對紫鉛礦的蠱惑免疫。穿過重重阻礙站到仡徕面前,他咬牙忍住身上傷口愈合的疼痛,僅憑戰場的經驗近身搏擊,便能逼得仡徕步步敗退。

仡徕被百裏珩一劍刺穿左肩,吐出一口污血,揮出蠱蟲腐蝕了白刃才勉強躲開,催動兩具白骨爬回來當盾牌,踉跄躲到宮殿裏,便想念動咒語遁地逃走。百裏珩丢開殘劍,翻身躍到白骨身後,在它們後背對準穴位一陣猛擊,轟然一聲,兩具白骨散架落在了地上。

仡徕一道咒還沒念完,百裏珩的暗針已然飛到面前,眼看要紮穿他的咽喉,仡徕只得扭頭一躲,念了一半的咒語就此失效。百裏珩緊接着追到近前,與他赤手空拳打了起來。

白骨不受操控,速度和殺傷力即刻弱了下來,阿詩瑪忍着心疼的眼淚,掏出畢生養育的蠱蟲對萬骨枯以命換命,同時連縱與暗衛們在整個城池布下大陣,滿地詭谲的符號和朱砂跡,如同一張大網,把湖心的宮殿牢牢縛住。

百裏珩将仡徕打倒在地,身上也留下了萬骨枯啃噬出的深淺不一的傷口。他在打鬥中射出暗針,猝不及防挑斷仡徕的雙手手筋,逼得他哀嚎一聲,跌在地上擡不起手來。恰逢此時連縱的傳音入室落到他和阿詩瑪耳中:“陣法将成,快退!”

阿詩瑪讓自己的蠱蟲撤離,百裏珩也立即收手後退,原路踏上湖中骸骨往外飛躍。同時連縱畫完最後一筆,在手腕處隔開一道口子,把熱血淋在法臺正中,将掌心猛地印下,口中厲喝一聲:“二十八宿雷池,開!”

自法臺騰升起的金光轟然一聲結成光罩,朝中心的方向不斷收攏凝固,所過之處在紫鉛礦中的白骨發出凄厲的叫聲,頃刻間化作齑粉。

仡徕失血過多倒在地上,卻仍掙紮着吹了一聲笛子,讓湖中的白骨聽從指令,朝百裏珩的方向伸出魔爪。百裏珩眼看要上岸,卻被一只白骨爪猛地抓住腳踝,用盡全力往湖的深處拖。

阿詩瑪看見了,吓得大喊道:“連縱!百裏被困住了!”

連縱聞言瞬間白了臉。他站在城邊,一時間根本看不到裏面的情況。情急之下,他靈光一閃,想起地下布局與地上一樣,立刻循着記憶跳上那座抛繡球的繡樓,把上面的綢帶一氣扯下來結成長繩,末尾系上樓頂擺放的花繡球,拿着這根長繩踩着屋檐沖到城中,在陣法徹底結成之前朝百裏珩的方向奮力揮出去:“阿珩!”

百裏珩被無數只手骨拖曳着幾乎沉入湖底,聽見連縱的呼喚聲,他本能地伸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那枚繡球,然後連縱拼盡全力往回一拽,将百裏珩生生從紫流沙裏拽了出來,在最後一刻鑽出光罩,摔到了他懷裏。

百裏珩和連縱抱着跌在一起,從屋頂一路滾下來,險些一起摔在地上。還是連縱把手裏的綢帶往屋檐上挂了一下,止住回沖的力道,才免得兩人都落到地上摔個半死。

連縱看着一手抓住屋檐,一手還抱着繡球的百裏珩,想哭又想笑,用空着的那只手緊緊摟住百裏珩,在他唇上用力一吻,望着他道:“接了我的繡球,可就一輩子是我的人了。”

“什麽時候了,還鬧?”百裏珩氣還沒喘勻,下意識罵了他一句。然而看見連縱受傷的小眼神又不忍心,倉促地回吻一口,“是是是,一輩子都是你的。”

二十八宿鎖魂陣已然大成,堅不可破的屏障将所有未逃出的蠱蟲都困在了裏面。萬骨枯天性要食生人血肉,被困在密不透風的陣法裏,唯一的活人只剩下它們的主人,饑餓的本能促使它們往回收攏,鑽到主人身邊讨好而貪婪地扭動,企圖吸食他的血肉。

阿詩瑪知道,過不了多久,這些蠱蟲就會不問自取,爬到仡徕身上将他啃噬幹淨,等他的心頭血流幹了,萬骨枯失去唯一的食物,或許會暴躁掙紮,只要陣法足夠牢固,蠱蟲最終也會徹底枯竭在陣法裏。所有的一切都進展得太順利,順利到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暗衛們完成任務,把百姓一批一批疏散送回地上。百裏珩和連縱走到陣眼之外,看着光暈裏躁動的蠱蟲,還有最中間躺着的那道奄奄一息的身影。

仡徕感受着身邊的躁動,忽然笑了起來,嘶啞尖利的嗓音從陣法中傳出:“你們……在等,我的孩子把我吃了,是吧?我肉體凡胎,沒有王塵死而複生的能力,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會作惡了,然後我的孩子們,在這道陣法裏垂死掙紮、互相殘殺一段時間,也就可以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你們可真是……算得好啊。”

他們不知道仡徕用意何在,蹙着眉沒有回話。

“不就是要我死嗎?不用麻煩你們守着了。”仡徕說着,慢慢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心髒猛地紮了下去。他的身體劇烈一彈,接着湧出汩汩鮮血,血腥味吸引了萬骨枯,朝他身上鑽的蠱蟲霎時變多了不少,密密麻麻結成濃霧,仿佛蠶繭一樣籠罩他的全身。他在被啃食身體的同時嘶聲大笑起來,“吃吧,吃吧,全吃了才好!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人心裏在想什麽,他們實在無法猜透,多想一刻便禁不住膽寒。然而仡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盡全力大吼:“你們以為一個陣法就能困住我嗎?我告訴你們,我仡徕無處不在,我永遠自由!”

萬骨枯在最後全數湧到他身上,從蠶繭縫隙裏炸開幾道血痕之後,便再沒了生息。等到白霧散開,仡徕全身被吃了個幹淨,只剩一具骸骨幹幹淨淨地躺在鬥篷裏。

沒了養料的蠱蟲在裏面躁動不安,甚至開始互相吞噬。很快,所有蠱蟲沉入湖底,一陣響動後沒了身影。

連縱直覺不對,閉眼感應了一陣,猝然睜開眼:“陣法裏面已經沒有任何惡靈了。”

“怎麽會這麽快?”百裏珩也覺出異樣,“打開陣法看看?”

布陣時連縱以為要撐上數十年,用盡全數功力,此刻拆解陣法頗費了一番工夫才看到裏面的全貌。流沙裏、宮殿內,果然連半個萬骨枯的影子都沒找到。

阿詩瑪忽然想到了什麽,沖到仡徕的屍骨旁邊,将他的鬥篷一把摘下。在白骨後頸的骨頭上,有一個暗紅色的花紋。

“蠱主契。”阿詩瑪認出這個印記,臉色變得格外難看,“他和人簽了蠱主契,在他身死之後,蠱蟲便轉為另一人所有,受那人繼續豢養,也供那人繼續驅使。仡徕身死的一瞬間,萬骨枯就會直接轉移到下一任主人的身上。”

“誰是萬骨枯的新主人?”連縱冷下臉,問出這一句。然而沒有人能回答他。

百裏珩忽然一個激靈,想起一件事:“明天就是立春了。”

連縱頓了頓,頭皮嗡的一下炸開:“四皇子要和西齊公主成婚,所有王公貴族都會聚在宮裏。”

阿詩瑪一時沒追上他們的思路,跟着他們往地宮外跑時,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四皇子就算為了奪位,也不至于害死全部宗親啊?會不會搞錯了?”

“不,不是四皇子。”百裏珩的聲音傳來,帶着細微的顫抖,“是西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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