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二 結陣
阿詩瑪把帶來的護心蠱下給還未拿到的宮人，再和勾了了一起救治傷員，穩住大家的心神，防止有誰受千華蠱惑。可血月聖女的法陣随主人氣血衰竭而漸漸勢弱，幾乎要扛不住萬骨枯的時候，忽然符紙上紅光一閃，陣法被人加強了一層。
清落娘子知道是連縱在外面放血固陣，縱然心疼也別無他法，只能物盡其用，靜心布陣把外界的蠱蟲逼退些許。
夜色如墨，源源不斷的萬骨枯從少女的身上散出，如同茫茫海面的浪花，閃着詭谲波動的白光。守在殿外的衆人握緊武器，用自己的身體擋在蠱蟲和宮殿之間。嗜血成性的萬骨枯肆虐了一夜，連縱和百裏珩便帶着死士厮殺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曉，日光逐漸照亮宮室，白色的蠱蟲才退潮似的縮回達瓦身邊。少女深深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帶着萬骨枯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萬骨枯在白天要消化夜間吸食的血肉精元，暫時不會回來，你們先進來歇息。”清落娘子對他們傳話道。
連縱便用符紙封路，和百裏珩退回了宮殿之內。衆人經歷膽戰心驚的一夜，危機解除之後都累得在地上東倒西歪睡着了。百裏珩去查看自己父母的情況，連縱則走到清落娘子身邊，掏出傷藥想為她處理傷口。
清落見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笑意，對他說：“方才巫醫姑娘給我下了織女蠱，這些傷很快就會好的。”
“補得回傷疤也補不了氣血，阿娘你好生躺着歇會兒吧，萬事有兒子扛着。”連縱忍着鼻酸坐在她身邊，讓母親靠着自己肩頭休息。
“縱兒長大了。”清落靠在兒子寬厚的肩上，低聲嘆着，“當年，阿娘在你父親兩難之時做了逃兵，丢下你父親，也丢下了你。想不到如今你一轉眼就長大了，比你父親有魄力，也比阿娘有擔當。”
“兒子是把你們當作榜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連縱對她說，“阿娘，我永遠以你和父親為傲。”
清落紅了眼眶，拍拍兒子的手，往正在關照家人的百裏珩身上看了一眼，笑着道：“六殿下的母親與我是故交，這孩子品性純良，可成大器，能與他有這段緣分，是你的福氣。”
連縱微微一愣，問她：“父親都跟您說了？”
“這幾日在這兒困着，左右無聊，被我從陛下嘴裏套話套出來的。”清落娘子說着，又笑着搖了搖頭，“其實那天在天陰山，我都看見了，怕提前撞破反倒亂了你們的心思，所以按着裝作不知而已。”
連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道：“阿娘不罵我嗎？”
“罵你什麽？愛慕他人算什麽錯事？”清落看着他道，“阿娘一個走江湖的，難不成會跟那些朝堂的老夫子一般迂腐？我和你爹便是被這綱常體統生生蹉跎了，我又怎麽會再用這勞什子規矩為難我的孩子呢？”
連縱心頭暖燙，真誠地對母親說：“阿娘，謝謝你。”
清落與他對視片刻，垂下眼深深嘆了口氣，有些不忍心開口：“縱兒，阿娘對不起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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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阿娘一句同意就夠了，此生再無遺憾。”連縱輕松地笑了笑，與不遠處的百裏珩對上目光，還順便抛了個媚眼，把百裏珩逗得無聲笑罵他好幾句，眼底卻盡是冷靜從容，“我知道您要說什麽，昨天我一路進來，您布的陣法我都看在眼裏了。”
“青龍、赤血、金剛、斫龍、封魂、八陽、鬼門，陣法之間互為陣眼，結成遽魂大陣。你每天日落之前在舊陣裏布一次新陣，以陣養陣，把範圍逐步縮小，陣法之力凝聚在內，蠱蟲怨念也不自覺被困在陣中，只等七道陣門穩固，符力彙入陣眼，以血月聖血發動陣法，将萬骨枯徹底湮滅于陣中。”連縱看着母親，一字一句地說，“今日是最後一道陣門，只要聖血足夠，萬骨枯就可以終結在遽魂大陣裏。”
“可是阿娘生産完大失氣血，聖血已經不夠了。”清落攥緊拳頭，逼自己說出接下去的話，“縱兒，你身上流着血月聖族的血，只有你能與我一起入陣，用一身血肉，結束這場災難。”
“我明白，母親，這是我該做的。”連縱再次看向百裏珩，用吊兒郎當的笑意蓋住深深的眷戀，“大好河山養我長大，叫我飽嘗了江湖快意、兒女情長，現在舍一己之身就可護山河無恙，保所愛之人平安，我求之不得。”
“好，好。”清落忍着眼淚，揚起溫和的笑意，“那我們一起，布這最後一道陣門。”
日光穿過層層的霧霭，在這地獄般的皇宮艱難投下幾縷亮色。大家拿出僅剩的一點幹糧和水分着填了肚子，勉強找回一點力氣。連縱找到阿詩瑪和勾了了，把她們引到角落，低聲道：“阿詩瑪，你當初說的四十九道蠱術祭壇，多久可以建成？”
“我把寨子裏所有的蠱都帶下山了，怕吓到旁人，一直讓它們藏在離我不遠的深山，只要我發令召集，黃昏之前祭壇就能成型。”阿詩瑪說着，又憂心道，“但祭壇需要祭者自願才能被封禁，那個西齊公主怎麽會聽我們的話？”
“我母親已經将她一點一點困在遽魂大陣的陣門，你只需要封禁祭壇，确保沒有萬骨枯會逃出來，我會讓萬骨枯的主人自願留在祭壇裏，然後發動陣法，讓萬骨枯徹底消失。”連縱說着，又問勾了了，“了了，你藥箱裏有沒有軟骨散？”
“有，你要這個做什麽？”勾了了不解。
“擺遽魂大陣的時候，我需要保證她被困在陣門裏難以脫身，下軟骨散是最快的辦法。”連縱解釋。
勾了了隐隐覺得有些奇怪，但沒多想就把東西給了他。連縱拿到軟骨散，笑着對二人說：“我和清落娘子要在黃昏前結好最後一道陣門，落下遽魂大陣，還請二位神醫替我們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此事，包括六殿下。”
二人當他是不想引起恐慌，便答應了他。接下來的一整日，阿詩瑪在默默召喚蠱蟲擺祭壇，勾了了在為傷員救治療傷，連縱與清落合力畫符布陣，百裏珩以為他們在加固抵擋萬骨枯的陣法，不敢打擾，只在臨近黃昏時拿了一點水和食物給他們，小聲勸二人休息一會兒。
連縱剛剛畫完一道符，指尖的傷口在織女蠱的作用下慢慢愈合。見百裏珩坐到他身邊，他便就着還未幹透的指尖血，忽然擡手往百裏珩眉心處一點，落下一枚鮮紅的印記。
百裏珩剛要說的話被堵回去了，愣了愣才道：“做什麽呢？”
“眉間一點朱砂痣，勝卻人間好風光啊。”連縱笑着說，“這輩子能娶到這麽個美人，死也值了。”
“別胡說。”百裏珩皺着眉呵斥他，“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知不知道？”
“嗯。”連縱彎起眉眼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心裏，許久才說，“要好好活着。”
天色又由灰白至昏黃，光線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唯有密密麻麻的符紙和血陣豔紅紮眼，像是幽微晃動的燭火。門外漸漸又騷動起來，骨頭敲擊牆磚、寒風如泣的聲音比之前更加雜亂可怖。有人湊到破爛的窗紙上偷看一眼，立刻吓得魂不附體：“那些白霧到處都是！比昨天更多了！”
随着白霧愈發濃稠，萬骨枯以前所未有的聲勢在殿外呼嘯聚集，一直閉眼召喚蠱蟲的阿詩瑪終于睜開眼睛，對連縱默然一點頭。連縱會意，對百裏珩說：“你留在這裏保護其他人，我和阿娘去加固一下殿外的法陣。”便與清落娘子一并起身往殿外走去。
百裏珩看着他的背影，隐隐的不安愈發擴大，追着他們二人走到殿外。
殿外的萬骨枯被護殿陣法擋着，幾乎無法靠近，只是走到陣法邊緣便會被啃噬皮肉，落下一道道血口子。即使有護心蠱，他們也難以在反複攻擊的萬骨枯下支撐太久。
“萬骨枯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了，是你們做的吧？”達瓦公主站在白霧之中，萬骨枯萦繞在她周身焦躁地打轉，礙于主人的威壓無法靠近，卻又因自身強烈的嗜血欲望無法滿足，控制不住地逼近主人，彼此維持着微妙的平衡，“把萬骨枯逼退到我身邊，等它們饑渴難耐把我吞吃殆盡是嗎？可惜，就算它們吃了我，也無法立刻消失，沒有主人的萬骨枯，會到處嗜血害人，你們弄的這些屏障再厲害，也有抵擋不住的時候。所有人早晚都要死。”
“所有人，也包括你西齊的子民嗎？”連縱問。
達瓦神色驟然一變，連縱抓住她的破綻繼續道：“萬骨枯自降生在這個世上，就是全江湖的禍害，任由它們生長下去，只會毀了整個人世，梁國，西齊，南疆，誰也不能幸免。”
達瓦嘴唇輕顫，一時沒有說話。
“其實萬骨枯在最初長成時，所過之處白骨遍野，幾乎無人生還。失了第一個蠱母之後，萬骨枯的力量大不如前，再到你手裏，殺傷力一天比一天弱。”連縱篤定地說，“蠱主心中惡念越深，萬骨枯的力量越強大。事到如今，你心中的仇恨早已消磨殆盡了。”
達瓦沉默地立在白霧之中，久久未發一語。濃稠的白霧裏忽然一陣騷動，在衆人的注視下，一具嶙峋的白骨慢慢爬出濃霧，艱難地朝宮殿的方向匍匐過來。
衆人起初以為是受萬骨枯驅使的白骨來攻擊他們，定了定神，卻看見胸骨之中還有一顆赤紅的心髒在咚咚跳動，赤紅的血如同眼淚，順着骨骼蜿蜒而下。
白骨身上挂着宮人的衣服，一點一點爬過地磚，即使周身的血肉已經被吃了，卻還拼着一口氣朝生的方向掙紮。
百裏珩再也忍不住了，不顧陣外肆虐的萬骨枯，越過陣法的安全範圍，撲出去把那具白骨拉了進來。他身上立刻被噬咬出猙獰的傷口，回到陣內，織女蠱為他織回血肉，那具白骨身上也慢慢充盈起來，憑着強烈的求生欲，漸漸長回一個活人的樣子。長到聲帶恢複的時候，這人終于可以發出聲音，痛得在地上打滾嚎叫，被百裏珩死死按住，一遍遍對他說：“堅持住，你要活下去！”
“活，我要活……我不想死……”宮人滿臉血淚，重新成型的眼珠瞪得滾圓，亮得吓人。
達瓦目睹這一幕，良久才喃喃自語道：“我為了給西齊枉死的人掙一口氣，又奪走了多少無辜人生的希望呢？”
“公主，冤冤相報何時了。”清落娘子适時發話，“這場孽債，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靜默良久之後，達瓦緩緩開口：“百裏珩，我要你答應我，梁國和西齊立下和平盟約，百年之內不得發起戰争。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今日之後，你們不能追究我母國任何人的責任。”
百裏珩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答應你。”
達瓦點點頭：“好，我把命賠給你們，要我怎麽做？”
“公主，離間西齊和烏茲的計劃是我執行的，就讓我來終結這些冤孽吧。”連縱看着她，對她道，“把蠱主契轉給我。”
百裏珩聽到這句才猛然發覺不對，正要追上前，不防渾身一陣酥軟，竟癱倒在地上。他強撐着身體，不可置信地喊道：“連縱，你做什麽！”
此刻清落娘子也察覺連縱沒有按計劃行事，剛往前走了兩步，卻也雙腿一軟摔在了地上，望着連縱的背影急道：“縱兒！不是說好了，我們一起以血結陣嗎！”
“萬骨枯以蠱主惡念為力量之源，換我這個大善人當蠱主，萬骨枯之力自然就式微了，哪需要兩個血月聖族祭陣。”連縱拿軟骨散放倒了兩個人，看着達瓦公主用匕首刺破手腕，将血淋淋的咒語寫在掌心向他遞過來。
“連縱！不要！”
百裏珩眼睜睜看着連縱提起劍劃開濃重的霧魇，一步一步走入濃霧最深處，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印上少女的掌心。霎時間紅光倒轉，濃霧紛紛揚揚沖向連縱的身體。他被沖擊得一個趔趄，竭力站穩腳跟，然後将沒有反應過來的達瓦公主一掌推出陣門之外。
連縱擡頭，最後一次對上百裏珩盈滿淚的雙眼，露出一如往昔張揚灑脫的笑意，然後劃開掌心，布下最終的法陣，對着殿內大喊一聲：“阿詩瑪，封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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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改一下前面的小bug，還有一章完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