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錯線

新的一年,九月,布爾大學大四開學。

經過一年的休養時間,江汀正式返校。

出現在課堂裏的那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

但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封燃身旁的位置坐下,後者望着他,只覺他身形愈顯修長,面色也愈發蒼白,那雙霧藍色的眼眸之中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沉郁。

垂首低眸的模樣,像是一株默然灰敗的植物。

但由于是在課上,兩人并無過多交流,直到下課去圖書館的途中,封燃才狀似輕松地開口道:“身體好些了沒?”

江汀腳步微滞,末了很輕地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

變得不愛講話了啊。

封燃心下有些悵然,但他素來習慣于充當在社交中尋找話題的那一方,于是很快又再次開了口:“對了,你認識藝術院的宋煙煙麽?”

江汀垂眸,無聲搖首。

封燃還要再說些什麽,正當這時,一道柔和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喊道:“江汀學長。”

江汀随之頓步,擡眸望過去。

是位長相可愛的女生,但很面生,快步走來的同時,身側的封燃笑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到。”

江汀意識到,對方就是他方才話中的那位藝術院的宋煙煙。

但來不及作出回應,對方已然走至他面前,停步,挽了挽耳側的碎發,笑盈盈地遞來一聽飲料。

“我聽說學長喜歡甜的,這是我自制的芒果榨汁,加了足量木糖醇,學長要不要嘗一嘗?”

很明顯的示好,周圍瞬間有路人起哄,“喲”的聲音不絕于耳。

封燃笑容微僵,他看了一眼江汀,心道這女生實在有些冒昧。

——不過傳聞裏,她确實暗戀江汀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人,想要抓住機會試一試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江汀的反應與他從前并不相同,對此并未顯露半分無措,他只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站立在那裏,面上表情淺淡。

等了須臾,沒有得到回應,宋煙煙再次開口道:“學長,其實我……”

然而這一次沒有讓她繼續講完,江汀在這時忽而有了動作。

他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低而啞的嗓音緩聲道:“抱歉。”

是很分明的拒絕的意思,宋煙煙的話戛然而止,她下意識一眨眼,望見眼前的男生未再開口,只是兀自後退半步,轉身離開。

所有人都在這時愣怔一瞬,封燃堪堪回神,匆匆追了上去。

兩人在圖書館待到天黑才出來。

夜裏,智靈廣場亮起路燈,中央的全息顯示跟着出現,有布爾大學官方Q版形象的白色小熊在和每個過路人打招呼,嗓音清脆,熱情洋溢。

然而路過之時,江汀卻依舊垂眸沉默地走着,似是并沒有回應小熊的意思。

封燃望他片刻,只覺記憶中那個愛笑的男生好似與他是兩個人,于是暗自嘆了口氣,末了溫聲喊他:“江汀。”

江汀駐步,擡眸看向他。

封燃嘗試組織語言:“這一年……你經歷了什麽嗎?”

問完他覺得需要再加一句解釋,于是補充道:“因為我看你,好像變化……有點大。”

“嗯。”江汀颔首。

卻沒了下文,垂眸擡步,繼續往前走。

封燃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不多時兩人到達校門口,不遠處早有江言洲派來的司機泊車在那裏等江汀過去。

後者卻在這時再次開了口。

“燃哥。”他輕輕道,一邊緩慢仰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話落,封燃猛地一滞,雙瞳驟縮。

他詫異地看向對方,然而對方卻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沉默地垂下頭,繼續往前走,坐進車裏,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有風吹來,掀動封燃的衣擺,他站在原地,像是被什麽給定在了那裏。

三日後。

深秋将至,到處都是火紅的落葉,仿佛為了應景似的,布爾大學各大顯示屏上亮起鮮豔字塊:“喜迎46屆校友會”。

46屆,亦即2746年,距今五年,也就是說,今年恰好是白凫從布爾大學畢業的第五年。

收到邀請函的那天,他原本想要找借口推辭,但由于最後他的大學恩師斯蒂芬教授親自打電話來邀請他,他便只能應邀。

在校對面的酒店裏觥籌交錯一番之後,剩下的流程便是結伴逛校園,回味青春歲月。

白凫帶着淺飲幾杯後的微醺醉意,戴好白色口罩,任由室友祝晨攔着他的肩往校園內走。

斯蒂芬教授跟他們同行,和另幾個校友一起走在二人前面聊着什麽,時不時要cue一下白凫。

淺笑着回完話,白凫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幾步,祝晨走過來與他并肩,一邊笑嘻嘻地道:“大衛好像沒怎麽變,你覺得呢?”

大衛是他們給斯蒂芬取的綽號,原因很簡單,他的長相和雕塑大衛長得有九分相像,只不過是中老年版。

這久違的稱呼喚醒了某些沉睡的記憶,白凫勾了勾唇:“确實。”

還是一如既往地話痨。

“但是你倒是變化不小。”祝晨又道。

“我?”白凫挑眉,笑着望向他,“我哪裏變了?”

“氣質吧。”祝晨以手摩挲下巴,“比以前平易近人很多。”

“啧啧啧。”祝晨吧嗒數下,搖頭感嘆道,“真稀奇,打死我也沒想到,有一天也會用這個詞來形容我們白大畫家。”

白凫失笑着瞥了他一眼:“社會捶打,不得不服。”

說着,還有模有樣地嘆了口氣,一副很是無奈的樣子。

于是見狀,祝晨大笑起來。

幾人繼續往前,走着走着,下課鈴響,周圍往來的學生逐漸變多,智靈廣場上人聲鼎沸,不少人被白凫的氣質和眉眼吸引,偷偷往這邊瞟。

“好像比五年前更受歡迎了。”祝晨趁機打趣他,“怎麽樣,有沒有滿意的?”

“咳。”白凫捏了下拳頭。

“喲,不得了,要打人?”祝晨笑眯眯地作投降狀,說着,餘光落在不遠處,忽而壓低聲音道,“喂等等。”

他神秘兮兮地湊近到白凫耳邊:“三點鐘方向有個小帥哥,他好像一直在看你。”

“你夠了。”白凫笑着對他後背虛給了一拳,末了下意識地順着對方指引望過去,卻在下一瞬怔在了原地。

他指的那人不是別人。

是江汀。

許久未見,又隔着茫茫人海,他卻第一眼就察覺出了對方的變化。

長高了,也瘦了,霧藍色的眼睛沒什麽光澤,眼窩深陷,唇色蒼白,整個人看上去有着不同于從前的成熟氣質,但那張臉上,再也找不到一點快樂的影子。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笑的小狗了。

白凫感到心口鈍痛一瞬,竟是忘了收回面上的笑意。

而對方也只是那樣靜靜地望着他,帶着濃郁的哀色。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滞,世界被按下靜音鍵,喧嚣隔開,只有自己胸腔處傳來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震出巨大而空蕩的回響。

良久。

就在周圍有人快要察覺之際,遠處的江汀率先一步回神,垂眸轉身,匆匆離去。

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

白凫緩慢地眨了下眼,知覺回潮,他這才聽到有人在喊他。

“白凫!”是祝晨的聲音,關切地問他,“你怎麽了?”

他倏地回神,望向祝晨,又看了眼正詫異地望着他的斯蒂芬教授,低低地垂下頭。

“沒事。”他輕聲道,“我們走吧。”

後來的一路上,白凫都是心不在焉的狀态。

腦子裏很亂,麻木地走向熟悉的藝術樓,再次經過那道玻璃走廊,他難以自抑地想起許久之前那一次,他回到布爾大學做講座,被不知從哪裏跑來的江汀拽住了手。

那時,他們剛剛分手,江汀像小狗一樣笨拙地求他不要離開,卻也從不說祈求原諒的話。

所以後來,他想到白灤死去的那一刻,想到那張痛苦的臉,不再猶豫,狠狠地推開了他。

是怕了吧。

怕自己在允許他靠近之後,會忍不住輕易地原諒他,也怕自己做出對不起白灤的事。

所以他總想離他遠一點,哪怕偶爾會有片刻的心軟。

而到了如今,因為那段辟謠錄音,兩人的關系徹底決裂。

他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從前那樣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輕易地變了。

又或許,他什麽都知道,只是在借着那份錄音來作為一個理由,一個徹底割開二人之間最後一點聯結的理由,一個讓他更恨他一點的理由。

不管是哪一種,他再也看不清江汀,也看不清自己。

他恨他嗎?

無疑是恨的。

他還愛他嗎?

他也不知道。

只是,可能,或許,他們不會再有以後了。

而江汀顯然是比他更加明白這一點,才會在剛才的廣場上見到他之後,立馬匆匆離開。

不必再見,不必再想。

錯過的線再無法交連,除非被生生折斷。

錯過的人再無法回頭,除非時間倒流,桑田滄海。

而他活了二十四年,早就明白,往事,向來不可追。

繼續往前走吧。

他只能這樣對自己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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