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星星碎

三年後。

沃姆藍德星球。

威特心理健康中心,大門處的風鈴傳來叮叮當當的脆響,前臺擡起頭,露出笑意:“白先生、江先生,歡迎光臨。”

白凫淺笑着颔首,拉着江汀走進門,走到前臺登記。

“請二位稍等片刻,上一場咨詢馬上結束。”

“好,謝謝。”白凫放下筆,轉身帶着江汀走向等候椅,輕輕道:“坐下吧。”

江汀垂着眸,沉默地坐下。

“困不困?”白凫柔聲問,一邊替他撫了撫耳側碎發,“要不要靠着我小憩一下?”

江汀緩慢地搖了搖頭,卻依舊不曾開口,只是沉默,只有沉默。

然而白凫卻像是對此早已習慣,他面上笑意未變,溫溫柔柔地捏起他的手,輕輕的、來回劃過對方的掌心,惹來對方纖密的眼睫一陣輕顫。

“唔。”他發出一聲悶哼,往後縮了縮手。

“很癢麽?”白凫笑着彎起眼,輕聲道。

江汀終于擡眸,望向他,而後安靜地點了點頭。

白凫趁機湊近過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了。”他像是偷吃到了糖果的小孩,在對方懵懵懂懂的目光裏笑得滿足,“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過去吧。”

江汀任由他牽起自己,往前走,一路走向1號咨詢室。

咨詢室內,希爾斯教授,亦即心理咨詢師安都的老師,早已等候在這,見兩人進來,白凫與他颔首微笑,安置江汀坐下,而正要自行退出去。

“請留步。”希爾斯用英文道,“白先生,我有話要告訴你。”

白凫腳步一滞,回身望向他。

“您請說。”

“這一次的治療之後,如果進展順利,江先生将會恢複記憶,請您做好心理準備,到時不要刺激到他。”

白凫倏地一怔。

片刻後他緩緩回神,有些恍惚地點了點頭,道:“好,謝謝您。”

說着,他有些不穩地退了一步,匆匆離開。

希爾斯回首,重新望向江汀,笑了笑:“那我們開始吧。”

三個小時之後。

等待椅上,白凫正垂眸坐着,面龐埋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而随着一陣腳步聲靠近,視線之中,有一雙熟悉的鞋映入眼簾,緊接着,他緩緩擡首,望見了一雙霧藍色的眸。

那雙眸中神色很淡,幾乎是有些漠然的,望着白凫。

白凫仰着頭,血液剎那凝固,整個人面色煞白。

但他仍舊勉強笑了笑,低低地道:“結束啦?”

說着,也不等對方回答,他站起身,匆匆牽過對方的手,若無其事地道:“那我們回家吧。”

言畢就要向前走去。

下一瞬,身後的人忽而開了口,嗓音低磁地喚他:

“白凫。”

不是白先生,是白凫。

江汀……回來了。

他想彎起眼笑一笑,指尖卻是脫了力,一點一點松開,滑落至身側。

卻是不敢回頭。

“白凫。”江汀又喚了他一聲,“我記起你了。”

白凫整個人狠狠一顫。

像是有冰水兜頭澆下,他凍得靈魂都蜷起來,又倉促地閉上雙眼,仿佛這樣就可以逃避什麽。

“但是。”江汀說。

審判到了。白凫咬住唇。

“但是現在,我缺少正常人擁有的情緒,給不了你任何愛意,如果你想要離婚,我随時——”

最後一句還未說完,白凫驀地轉身,望向他。

“不、不離婚。”

他急忙開口,像是生怕一語成谶。

他伸出手,想要抱他,卻又不敢再抱他。

不離婚。

他舍不得。

哪怕他知道,他沒有資格留在他身邊。

但是,他希望自己的身份能做一面盾,護住他,別讓他再受傷害。

“江汀。”他輕輕道,“我們回家,好不好?”

所謂的家,是在一處郊外買下的小別墅。

方圓四百米之內空無一人,僻靜至極。

車開到的時候已然入夜,進了門,白凫笑吟吟地脫下外套,一邊拉着江汀在沙發坐下。

“你先等等。”他道,“我去做飯。”

江汀毫無情緒地垂着眸,沒有回應。

白凫卻是對此毫不介意,他為他準備了一杯熱茶,轉身走向了客廳另一角的半開放式廚房。

熟練地處理食材,他時不時望一眼江汀,抿着唇彎起眉,無聲地斂眸而笑。

很快,一桌豐盛的五菜兩湯被擺好,白凫解下圍裙,溫聲道:“汀,來吃飯了。”

聞聲,江汀望他一眼,卻是搖了搖頭。

“不必。”他道,末了站起身,向樓梯走去,上了二樓。

白凫怔了怔,但他沒有阻止,只是低下頭,望着一桌菜,微微地發起呆。

良久。

他默然地将菜收起來,湯倒掉,按下桌面自動清潔,往二樓走。

上面,漆黑一片,沒有開燈。

适應片刻,他緩步走進卧室,推開門,床上躺着一道人影,像是陷入了安眠。

他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拉過被子,在對方身邊躺下。

而後緩緩閉上眼。

直至夜半。

白凫自噩夢中驚醒過來。

下一瞬他下意識望向身側,空無一人。

心下重重一跳,他慌忙從床上坐起,下床,倉促間連鞋都顧不得穿,光着腳徑直奔向頂樓。

門推開,露臺那側,果然,江汀正抱膝坐在那裏,後背倚着欄杆,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皎白的月光灑在他淺栗色的發絲之上,像是無聲落下的雪。

心髒落回原處,白凫勉強定了定神,正要開口,卻又在下一秒發現了什麽。

只見不遠處,對方蒼白的手腕之上,有什麽粘稠的、猩紅的,正一滴一滴淌下來。

是血。

白凫雙瞳驟縮,整個人不穩地晃了晃。

汀……

他感覺到自己顫抖着張了張口,發出的聲音卻微弱得幾不可聞。

而後不受控制地,雙腿動起來,朝着對方一步步走過去。

一聲極低的嗚咽從他喉中溢出,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有溫熱滑落下來,他停在他身前,摔跪下去。

汀……

他發不出聲音,徒勞地哽咽着。

察覺到有人過來,江汀很慢、很慢地擡眸,霧藍色的眼沒有焦距,渙散一片,像是碎掉的星辰。

白凫望着他,心口被無形的五指揪起來,呼吸受阻,明明該疼的,卻又麻木得厲害。

他神色恍惚地湊近過去,雙手想要觸碰,可是卻被他抑制着無法動彈。

矛盾,又可笑。

他感覺到淚水在不停地淌,無聲地淌,一生的淚仿佛要在此流盡,而嘴角卻是緩慢地浮起笑容,而後,在那笑容裏,他垂首,輕輕吻了吻愛人的額頭。

滿地的腥甜浸透了他的腳趾,引發刺痛的寒涼,而他卻像是恍然不覺,只是望着他,而後替他撫了撫散落下的碎發。

冰冷的觸感凝滞于指尖,他收回手,望向地上的匕首,拾起來,在自己的手腕處,狠狠劃下一道。

血流如注,劇痛襲來,他眼都未眨,只是起身,走過去,揭開了露臺一角的畫布,露出其下的一副畫。

月光照亮那幅畫。

那又是一張星空圖,卻沒有網格,沒有直線,整張圖只有碎裂的、漩渦一樣的色彩,組成星空,時張時弛,像是富有某種特殊的呼吸節奏,而右上方,有一顆星球即将沖出星空,在其周邊燒出熾白的火光。

他調好顏料,拿起畫筆,将星球的色彩一點一點填上,又小心不讓其沾上血跡。

最後一筆落下,星球露出全貌,那是顆霧藍色的星星,很漂亮。

白凫望着他,嘴角扯起,加深了面上的笑意。

他在痛楚裏不受控制地發着顫,拿起筆,在左下角提名。

——《呼吸軌跡》

寫完,畫筆自他指間墜落,最後一絲力氣流失,他向後仰倒在地,側過面龐,望向不遠處的江汀。

他靜靜地坐在那裏,長睫垂落,神色安詳,像是已經睡着了。

白凫很輕很輕地彎了彎嘴巴,而後,他吃力地擡手,打開了通訊器的語音備忘錄。

用盡力氣留下最後一段話,在漫天的月光裏,他緩緩閉上眼。

聽到這則留言的陌生人,您好,我叫白凫,是一名畫家。

這是我的最後一幅畫,名叫“呼吸軌跡”,獻給我的愛人,江汀。

希望我和愛人的屍體,沒有吓到您,如果吓到了,我很抱歉。

另外,這幅畫,我希望定價在兩萬銀河幣,作為我與愛人的喪葬費。

但,請務必不要将我們埋葬在一起,因為如果有輪回,我希望下一世,我的愛人不必再遇見我,幸福地過完一生。

這一世,我不是稱職的愛人,我給了他全世界最差的愛,辜負了全世界最好的愛,我自私不堪,懦弱無比,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被海葬,遭魚類啃噬屍身,葬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永遠不再見到太陽。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愛人被火化,骨灰撒向天空,葬上天堂,永遠活在陽光之下。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命運之神如果願意給予我最後的恩惠,我想要這幅畫被安置在大教堂裏,未來如果有人看到它,會有神父告訴那個人,你看,這是宇宙最自由的星星,他已經離我們遠去。

如果可以。

請您珍惜身邊的星星,不要誤解和傷害,毫無保留地愛他,因為一旦失去,星星就會碎掉,永遠不再回來。

由衷地,祝福您。

-The End-

作者有話說:

本文,至此終于完結,我快樂地笑起,卻又在下一秒黯然神傷。

我的故事寫完了,我的問題卻還沒有得到解答。

這是一本注定了的、徹頭徹尾的悲劇故事,“悲劇将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我希望我寫出了江汀的點點價值,哪怕寫得并不好。

很多個夜晚,我在這個故事裏輾轉反側,想象着白凫和江汀手牽手走過的樣子。江汀在笑,白凫溫柔地喊他小狗,後來江汀不再笑,白凫溫柔地喊他汀。江汀一直都是那個江汀,只是後來靈魂破碎。白凫也一直都是那個白凫。只是白凫習慣了穿着保護殼,對所有人都狠,包括他自己。

我也想過很多次,死亡,到底是不是一種解脫。

希望你們有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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