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意已決

這一聲呼喚, 似乎穿透了十一年的時間,直直沖向周昭明的耳畔。

他驀地回頭,就在看清趙霄恒的那一刻, 幾乎熱淚盈眶。

周昭明兩步上前,一撩袍,便直挺挺地對着趙霄恒跪了下去,“罪人周燃,叩見小公子。”

說?罷,便以頭觸地,磕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來。

趙霄恒俯身?扶他, “周叔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趙霄恒好不容易拉起了周昭明,讓他坐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周昭明才?努力壓了壓內心的情緒,他看向趙霄恒, 眼神頗為欣慰, 道:“小公子長大了,當真一表人才?, 若是大公子還在,定?會高?興不已。”

周昭明口中的“大公子”,便是趙霄恒的元舅、珍妃的兄長——宋楚天。

趙霄恒心頭也有千般滋味,低聲道:“周叔也變了不少, 若不是提早得了消息,今日只怕在擂臺上,我都認不出周叔來。”

在周昭明面前, 趙霄恒仿佛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太子身?份, 而?是變回了當初那個?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宋家小公子。

周昭明道:“是啊……當年我随大公子入伍,總被他們笑太過白淨斯文, 不像行軍打仗的武人,反而?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今這樣也好,忘了從前的自己,才?有勇氣繼續向前。”

趙霄恒認識周昭明的時候,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俊秀青年。

周昭明随着宋楚天回京之時,便會偷偷帶着趙霄恒出去玩耍,每次都惹得街上的姑娘暗送秋波,可他卻?一心想去郊外跑馬。

可如今這張臉,若是走?在日光之下,只怕旁人都避之不及。

周昭明看出了趙霄恒的惋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小公子別難過,其實我這臉毀了多年,早就不在意了。”

趙霄恒沉吟了片刻,問道:“周叔,當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周昭明唇角微抿,也沒打算瞞着他,便道:“當年玉遼河一戰後,我身?受重傷,墜入河裏,被河水沖到了下游,後來一獵戶将?我救起,但我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半個?月之後,才?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

“可我傷勢太重,又在水裏泡得太久,兩條腿險些廢了,養了好幾個?月,才?能勉強下地,山中與世隔絕,消息閉塞,我能走?動之後,才?辭別那獵戶下了山,去打探玉遼河一戰的消息……”

周昭明說?着,神情凝重了不少,道:“這才?知道,北骁軍居然折損大半,就連大公子也以身?殉國,宋家家将?、家臣更是無一生還,全部折在了玉遼河上!”

“可都這樣了,天下之人卻?還說?是因為大公子玩忽職守才?贻誤了戰機,導致大靖戰敗。”周昭明聲音微顫,道:“我是個?孤兒,是被老爺撿回來的,自小便陪着大公子,他是什麽為人,我一清二楚!公子忠君愛國,一片赤誠!那些人怎麽能将?髒水潑到他的身?上!?我不服,所以,我上了京。”

“可等?我到了京城,才?發現一切都變了。”周昭明回憶起當初,眼中不忍又不甘,道:“從前那些争先恐後攀附宋家的小人,都急着與我們劃清界限,更甚者還落井下石!我托了多方關系才?打聽?到,自大公子戰死之後,宋家上到老爺,下到奴仆的孩子,盡數入了獄,珍妃娘娘因為此事珠沉玉碎,而?老爺也……”

周昭明說?到此處,幾乎哽咽了。

趙霄恒想起外祖父和母親,眸中也多了一抹痛色,但他很快收斂了情緒,道:“所以,周叔便等?到了仲舅他們出獄?”

周昭明點了點頭,道:“不錯。”

他憶起當年,三公子不過在牢獄之中待了數月,可出來之時,已經瘦骨嶙峋,與從前相比,判若兩人。

“當時,玉遼河一戰中,了解事情全貌的人要麽已經身?死,要麽便是緘口不言,我曾勸三公子上奏,請求官家重審此案,我願出面做證詳述玉遼河一戰的細節,但三公子卻?拒絕了。”

“舅父他說?了什麽?”

周昭明道:“三公子說?,官家朝臣也好,平民百姓也罷,他們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個?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

什麽是滿意的結果呢?

戰無不勝的北骁軍不但忽然敗北,還折損了大半兵力,讓靖國威嚴掃地,朝廷無法收場。

一蹶不振的北疆,沸騰高?漲的民怨、口誅筆伐的奏折,所有的負面影響,都需要一個?發洩的靶子,而?這個?靶子,就是宋家。

周昭明繼續道:“後來我才?知道,三公子入獄之時,這玉遼河戰敗一事便查了多輪,證人和供詞是改了又改,可詭異的是,最終都将?戰敗的結果指向了大公子,我便明白了,也許是這背後之人太過厲害,三公子知道無法翻案,這才?帶着我們回了淮北。我因為毀了容,又在軍籍上被圈了戰死,便索性改了名字,換了新身?份跟在三公子身?旁……那幾年來,三公子放下了他最愛的詩詞與瑤琴,日夜鑽研用兵之道,這才?有了後面翻身?的機會……”

趙霄恒聽?完,久久不語。

半晌過後,他才?擡起頭來,看向周昭明,“周叔,我知道仲舅不肯再?次将?此事揭開,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但對我來說?,卻?非做不可。”

周昭明濃眉微微蹙起,道:“可是,這麽多年已經過去,且不說?能不能找到當年的證人和證據,就算一切齊備,此事也是官家逆鱗,輕易觸碰不得,小公子如今已是儲君,不日便将?榮登大寶,若是因為此事惹怒官家,豈不是白費了多麽多年的經營?”

趙霄恒卻?道:“我苦心經營不假,但這一切并非只為了皇位,而?是為了探尋真相。天下之人可以不關心真相,但我不能。我身?上留着一半宋家的血液,就不能看着他們蒙冤受屈。而?我亦是大靖的太子,若連至親的公道都讨不回來,日後又有何顏面許天下公道?”

周昭明神情嚴肅,擔憂地問道:“但此事錯綜複雜,不少關聯之人已經身?居高?位,若是真的查清楚了,也未必能動得了他們。”

“一日動不了,那便用十日,十日動不了,那便用百日。”趙霄恒眸色冷肅,聲音越發深沉,“終有一日,我要讓這一切,大白于天下。”

“周叔,我知道仲舅讓你進京,是為了勸我收手,可我心意已決。”

周昭明默默凝視着趙霄恒,“當真想好了?不後悔?”

趙霄恒不假思索答道:“絕不後悔。”

周昭明聽?罷,無奈地笑了笑,随即道:“好,那周叔就助你一臂之力。”

趙霄恒微微一愣,“周叔……”

周昭明低聲道:“其實,在回京之前,三公子便與我商量過,如今你已成?家立業,該走?的路和該做的事,都由你自己選擇,我們身?為長輩,該勸的已經勸了,若你實在要堅持這條路,我們便支持你。”

趙霄恒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道:“仲舅當真這樣說??”

周昭明道:“不錯,三公子不跟你提當年之事,是怕拖累了你,其實他才?是最放不下的人。今日我才?參加完吏部選拔,他的消息送到了,着急問我是否順利……所以,就算你不查吏部,他也會動手的。”

一提起吏部,趙霄恒道:“吏部尚書?白榮輝,曾經在工部任過職,玉遼河一戰中,他被借調去負責戰船的部署,曾有證人說?過,大戰當日,戰船似乎出了些小問題,可經查證之後,又否認了這個?說?法。但我總覺得事有蹊跷,便派人潛入了工部打探,只可惜當年造船的圖紙和案牍都不見了,所以才?想着從白榮輝身?上入手。”

“小問題?”周昭明面色肉眼可見地沉了沉,道:“笑話!”

趙霄恒面色一變,道:“周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關于玉遼河戰役的細節,趙霄恒曾多次詢問宋楚河,但宋楚河總也不肯說?,故而?他的信息都是七拼八湊而?來,并不完整。

周昭明深吸了口氣,道:“當年,北僚挑釁大靖,聲稱要南下直搗京城,大公子便帶我們屯兵玉遼河南岸,嚴陣以待。”

周昭明記得,玉遼河之寬闊,甚至望不到對岸,而?兩軍對壘,北僚在北,大靖在南,就這樣僵持了許多天。

“後來,前方斥候來報,說?是北僚已經整裝待發,要乘船南下偷襲我們,而?玉遼河南岸一馬平川,若是真讓他們渡了河,整個?北疆便可能都會失守,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敵人上岸之前,将?他們全部殲滅。”

“當時,大公子已經與我們商議了多日戰術,早早傳令工部,讓他們檢查戰船,而?工部給的答複也是一切如常,我們也對這一戰信心滿滿。”

“然而?,到了開戰那一日,河面水霧缭繞,能見範圍極低。”燈火微微一閃,将?周昭明面上的溝壑照得更深,他頓了頓,繼續道:“于是,我們派了第?一船前去試探,可卻?遲遲不見戰船返航,大公子擔心戰船被狙,于是派斥候再?去打探了一次……”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表情變得十分沉重。

趙霄恒忍不住問道:“那斥候回來了麽?”

周昭明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片刻之後,才?緩緩出聲,“回來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戰船,在玉遼河中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那些身?先士卒的将?士們,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卻?死在了滾滾沉沉的河水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