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積雲

克雷登斯是有罪的。

他生而有罪。

這份罪孽在瑪麗的口中重複了無數遍——“你是惡魔的孩子,你的母親是肮髒的女巫。你活着就是為了贖清罪孽,你應該感謝還有我們願意收留你。”

皮帶抽打在他的背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克雷登斯嗚咽了一聲,把頭垂得更低。

其實他已經逐漸适應了鞭笞,他在記憶中找不到沒有挨鞭子的時光。

他隐約記得最開始自己會錯上加錯,他會哭嚎,會跑,會在鞭子落下時本能地瑟縮躲避。

可那只會讓他受到更多的懲罰。

“你在逃避你應得的罪孽,克雷登斯。這樣的你,不配在名字後面加上拜爾本的姓氏。”

皮帶抽在他的腰際,印象中昨天這裏有點傷,刺痛混合着鈍痛,他的身子晃了一下。

後來他長大了一些,他學會了流着眼淚站在原地。他漸漸明白他不能跑,因為跑就意味着忤逆。母親是不可以被忤逆的,十誡中說過要敬重父母。

他沒有父親,身邊也沒有成年的男性。自他來到這個給他栖身之處的地方,他能接觸的男人只有比他還小的弟弟。

所以和那個男人多說兩句話,大概也只是好奇。

“惡魔對你說了什麽?”

在問出這個問題前,皮帶終于抽回他的脊梁。淤青的地方不痛了,這種感覺要稍微好一點。

“我……”克雷登斯腦袋有點迷糊,因為周身的疼痛,也沒法集中精力去想問題的答案。

可瑪麗不需要他思考,思考便意味着隐瞞和說謊。所以瑪麗又抽了一鞭,這一鞭确實讓答案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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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問……我是誰……”克雷登斯咬住了嘴唇,用力把眼睛閉起。他閉了一會又睜開,他需要盡可能讓別的感官分散身體的疼痛。

“你是誰?”瑪麗暫時停止了抽打,坐到克雷登斯的對面,她雙腿并攏,兜帽和長裙把她嚴嚴實實地包裹。她雙手握住皮帶,輕輕地放在并攏的膝蓋上。

“我是……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斷斷續續地回答,并以最快的速度把答案補充完整——“克雷登斯……拜爾本。”

“那他是誰?”

他是誰?

克雷登斯頓了一頓,聲音有點發抖。

“我……我不知道……”

那就說明鞭子還不夠。

瑪麗重新站起來了,克雷登斯雙腿打顫,他想要把頭擡起來,可對上瑪麗的眼睛時又趕緊低下頭去。當下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沒有說謊,他确實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可這也意味着他無法回答母親的問題。

“……我……我真的不知道,母親。”

克雷登斯的皮膚慘白,身體羸弱,瘦骨嶙峋的背上,皮帶甩過的紅腫與裂口特別明顯。

現在疤痕橫七豎八,估摸着今晚也不能好好地躺着睡了。他需要側着睡或者趴着睡,可是這幾天他都是這麽睡的,第二天很難在規定時間內把睡得翹起的頭發捋平。

那他又會違反規矩。

他覺得自己很笨,這個問題他始終沒有辦法解決。所以他總是被責罰,這也是正确的。畢竟弟弟妹妹有時候都能做得比他好,而做不好就應該有做不好的後果。

他接連挨了三鞭,可他還是沒法改變他的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把傳單發給他……他、他問了我名字,就、就不見了……”

克雷登斯戴上了哭腔,他并沒有真的哭,只是扶着桌子幾乎趴在桌上的姿勢讓他大腦充血,加上疼痛和緊張,眼睛有些水霧,鼻腔也有點堵。

“你不可以再對他說話。”瑪麗最後下達了命令,“我看得出惡魔就生在他的眼裏,他借用凡人的軀殼,蠱惑着身邊無知的人。”

克雷登斯忙不疊地應答。

——是,是。我不會了,我不和他說話。

可是,克雷登斯為什麽又忍不住辯解呢——“但……但是母親,說不定他站在我們這一邊,他也是——”

母親自有判斷,所以瑪麗用最後的一記狠抽,當做最終的回答。

“他不會是。”瑪麗把皮帶放在桌面,就放在克雷登斯趴伏着的面頰邊。

木頭門吱吱呀呀地打開,吱吱呀呀地關上。

克雷登斯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然後他為他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這大概就是克雷登斯第一次和帕西瓦爾見面的結果,那時候克雷登斯想,不止是他有罪,那個不知名的男人也有罪。

所以和那個男人說話,就是在加深罪孽。

克雷登斯哆哆嗦嗦地把衣服穿好,又哆哆嗦嗦地把房間的家具擺整齊。然後把皮帶穿進褲子的環扣,将褲子高高地提起紮好。

那天晚上他沒能好好地睡着。他太痛了,側睡時前一天被母親用棍子打的胯骨會疼,平躺睡今天挨的鞭打又疼,最後他趴在床鋪上,但窒息的感覺讓他睡不着。

所以他試圖把這份委屈和憤怒的情感轉移到白天接觸的男人身上,并想學着母親的樣子,從對方身上找出惡魔的痕跡。那他以後也就能一眼看出誰有罪,他就不會再犯錯了。

可他沒能做到。

因為那個男人确實只和他說了幾句話。就在他發傳單的時候,他把傳單遞到了男人面前。男人先是不耐煩地揮手把傳單打開,但不知為何又轉回來,站在他的面前打量着他。

“你是……”男人說,他微微低下頭,但發現克雷登斯的頭太低了,又幹脆換做直接命令——“你把頭擡起來。”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瑟縮地向後退了半步。他的目光盯着男人的皮鞋尖,由此得知對方就是剛剛走過去的其中一人。克雷登斯總是用這種方法判斷對方的身份,畢竟他實在不太習慣和別人對視。一旦和別人對視,他就說不出話。

所以他依舊低垂着目光,然後稍稍地把頭擡起了一點點。

“我說話你聽不到嗎?我說——”男人見着命令不起作用,幹脆自己動手,親手托着年輕人的下巴擡起來。

而這一觸碰,差點讓克雷登斯吓得跳起來。他害怕陌生人碰他,也害怕熟悉的人碰他。陌生人碰他之後大多數時候他會聽到“怪胎”和“垃圾”的結論,偶爾還會有人往他臉上吐唾沫星子。而熟悉的人碰他——除了弟弟妹妹,母親的觸碰只會讓他被碰到的地方疼痛無比。

他觸電般地向後退去,卻突然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你是……你——”男人捏住了他的下巴,就像捏住了一只小動物的腦袋。男人的手勁很大,如果用力一點确實能把克雷登斯的下巴捏碎。

克雷登斯無處可逃,他的眼睛飛快地掃過男人的臉又飛快地垂下。他覺得自己要挨上一拳了。雖然母親總說他們做的事是在讓世人睜開眼睛,但好像世人總是很讨厭他們。他确實因傳單的內容被狠狠地揍過,而這一次大概也一樣。

不過沒關系,他雖然本能地發抖,但其實他習慣了,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害怕。

可是那個男人的眼神卻不像要揍他,就在那飛快的對峙中,克雷登斯覺得男人的表情露出的是好奇和詫異。就像認識自己一樣,可他确定自己沒有見過對方。

然後男人放開了他,問了那個克雷登斯向母親招供出來的問題——“你叫什麽?”

克雷登斯沒有回答,他還沒能順利地組織語言。

“我問你,你叫什麽?”男人的語氣又加重了,他對他沒什麽耐心。

“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拜爾本。”克雷登斯小聲地答道。

男人聽到答案後頓了一秒,又追加了一個問題——“這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姓氏是什麽?”

“我……”克雷登斯被這突如其來多加的問題弄得有點亂,但想了一會後還是認真地回答——“拜爾本……我……我是被收養的,我……”

克雷登斯沒有說完。他的腦海中響起瑪麗說他母親與惡魔做交易的肮髒,他覺得不該說出母親的姓氏,何況他也不确定從別人那裏聽來的父母的姓,是不是他原本真正的姓。

男人沒有再繼續盤問,站在他面前一會,便離開了。

哦,這麽說來,克雷登斯确實沒有對瑪麗實話實說。

男人和他說了好幾句話,可克雷登斯說只講了一句。

怪不得克雷登斯要被懲罰,母親總是能看穿一切。那個男人應該真的是魔鬼,用三兩句話博得人的好感,然後讓人出賣自己的靈魂。

克雷登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把臉側向一邊壓在枕頭上。他現在算是自省結束了,他大概已經贖清了今天的罪孽。

直到他慢慢地閉上眼睛,試着把意識投入夢鄉時才發現,原來一旦和惡魔說了話,不管怎麽自我懲罰,都再無法從中逃脫。

他發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夢境,夢裏他被卷進了漩渦的中央。

他擡起頭來,看到烏雲密布的天空之中是母親淩厲的雙眼。她大聲地咒罵着他的卑劣與龌龊,用閃電代替皮帶一記一記抽着他露出水面的腦袋。

他想躲卻躲不開,不僅如此,他還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被浪花推來擠去,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然後有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的腳踝,一瞬間,他被直直地向下拖去。

他伸出手想抓住點什麽,胡亂摸索中與一個溫暖的手掌碰在一起。求生的欲望讓他死死拽緊,那手也死死地與他相握。

他呼吸不了,耳邊都是風鳴與海嘯。電閃雷鳴,黑色的浪和雨鋪天蓋地。

可他就要被大海吞掉了,他什麽都看不到了。

然後,他大汗淋漓地驚醒。

帕西瓦爾正站在他的身邊,神情嚴肅地抓緊了他的手指。而另一邊手微微擡起,正警惕地捏着魔杖。

“你醒了。”帕西瓦爾說,把握着魔杖的手臂垂下來。

克雷登斯沒有說話,驚懼地與帕西瓦爾對視了一秒,又把眼睛移開。

“你做噩夢了。”帕西瓦爾又說,他把魔杖插回了衣兜。

克雷登斯放松了手臂,但他還被對方拽着,所以整條手臂松垮垮地掉在半空之中。

“你夢到什麽了?”帕西瓦爾意識到他已清醒,也把手指放開。

克雷登斯轉了個身,立即把手收進了被窩。他把被子拉到嘴巴的位置,背對着帕西瓦爾。

他仍舊什麽都說不出來。

但克雷登斯不說,帕西瓦爾得說。他在魔法部交涉了一整天,仍然沒有就之前的問題得到更妥善的解決方法。克雷登斯的安置始終沒有着落,除此之外,他還得接受出庭指證的任務。

在審判格林德沃的時候,克雷登斯必須在場。

帕西瓦爾必須在此之前和克雷登斯談一談,他得知道格林德沃披着自己的皮囊和這個小家夥接觸時的更詳盡的細節。

其實帕西瓦爾很驚訝格林德沃在用自己的模樣的時候,能順利撬開克雷登斯的嘴,還敢利用這個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法搞定的年輕人造出那麽大的破壞。

至少在帕西瓦爾本人和克雷登斯接觸的不短的日子裏,他都沒能察覺孩子身上還有這番利用的價值。

身為安全部長多年,他對危險的警惕性還是有的。這也是為什麽當初憑着職業的敏感,直接在第二塞勒姆組織中一眼看出這孩子并非普通人。

沒錯,就是在克雷登斯把那可怖的傳單發到自己手上的那天,帕西瓦爾便察覺對方身上有魔法的力量。

不一定是純血的巫師,但有可能是泥巴種,或者啞炮。

可那一回他什麽都沒有問出來,當時他正趕着回部裏參加緊急會議,同時他也感覺得到孩子的養母正盯着他。他是見識過第二塞勒姆組織者的扭曲的,他知道這類人的心裏有着一種病态的控制欲。

所以他沒有和克雷登斯多談,他不想給這個孩子帶來麻煩。

可他還是帶來了,在他第二天又經過那個路口,并再次碰到仍然于此地發放傳單的克雷登斯時,他看到了男孩手腕上的疤痕。

那是新傷,帕西瓦爾不确定這傷與昨天他和男孩的對話是否有關。

瑪麗·露·拜爾本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表着演說,而帕西瓦爾也借着她無暇他顧的片刻,再次繞到了克雷登斯的身邊。

他突然抓住了男孩的手,并在男孩發出驚呼之前對他施了一個噤聲咒。男孩啞着嗓子喊不出來,帕西瓦爾也看到了遮蓋在長長的、單薄的袖口下,斑斑駁駁的皮膚。

不得不說,那一刻他非常驚訝。他知道瑪麗·露·拜爾本的激進,也知道塞勒姆組織的不可理喻,但他萬沒想到他們竟變态到會這樣虐待收養來的孩子。

克雷登斯扭動着手腕,掙脫了帕西瓦爾的鉗制。他慌亂地看了帕西瓦爾的臉,然後把身子伛偻得更誇張了。他又把帽子壓得更低,哆哆嗦嗦地往人群外頭退。

他想躲開帕西瓦爾,他很害怕帕西瓦爾。

帕西瓦爾沒有追上去,他遠遠地看着男孩消失在人群的後面。

他想把這一切都抛在腦後,把它歸結為那些不會魔法的人的私事。他只是魔法部的安全部長,他沒有權利涉足另一邊世界的矛盾。

可他卻無法控制心頭滋生出的憤恨和不平。

因為那些道貌岸然的塞勒姆成員虐待的不是和他們一樣無知麻木的普通人,而是一個巫師的孩子。

一個巫師世界的,孤兒。

帕西瓦爾靜默在人群當中,直到演講全部結束。然後他跟蹤了瑪麗,跟到了那間破敗而搖搖欲墜的屋子前。

他躲藏在黑暗之中,看着那些孩子一個接一個毫無生氣地走進屋內。

然後,他聽見了訓斥。

聽見了鞭打。

聽見了嗚咽。

還聽見了瑪麗用一種尖利又刻薄的語調質問——“為什麽你今天還會和他說話?”

以及那帶着哭腔的,唯唯諾諾的應答——“我……我沒有說話,是他來找我的,對不起……母親……”

帕西瓦爾的眉頭皺了一下,默默地捏緊了兜裏的魔杖。

“明天你就得從這裏出去了。”對着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的克雷登斯,帕西瓦爾開口了,“我會給你辦出院手續,就像我之前說的,你會被轉交給特殊巫師管理機構。”

被子動了一下,證明克雷登斯正在聽。

帕西瓦爾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我本來以為可以等你養好身體,但沒辦法,部裏催得緊。你在這裏也不太安全,對你或者對其他的病人都是。”

被子又動了一下,克雷登斯縮得更小了。

“你也不用擔心,這些手續部裏都會給你辦好。你——”帕西瓦爾還想說什麽,但他看到被子接連地抖動着。

克雷登斯沒有發出聲音,但帕西瓦爾知道他正在裏面拼命地流淚。帕西瓦爾能夠理解一點點這樣的恐懼,這就像一個被長期圈養的家禽,突然被放到原始森林一樣。

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危險無處不在。

沒有依靠,沒有朋友。甚至連自己都管不好,又如何在殘酷的外界環境中活下去。

帕西瓦爾不說了,他認為這始終不是解決的辦法。但如果不這麽做,或許也就只有主席私底下和他說的另一條路可以走——“把他暫時放你那裏吧,如果你不忍心,你就收留他。”

帕西瓦爾苦笑了一下,這聽起來更是不可能的。他孤身一人已經很多年了,別說多個孩子了,就算多個女人可能都難以再适應。

他沒想過在生活中多個孩子。

他沒覺得能照顧好這個孩子。

“明天早上我來接你,我送你過去。”帕西瓦爾狠下心,對克雷登斯說道。

也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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