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凍雨

事情會變成這樣,帕西瓦爾也沒想到。

他是一個不會自找麻煩的人,他的生活簡單且刻板。這也讓他在魔法部平步青雲,安全部長的職位需要一個嚴謹得滴水不漏的家夥。

他就是這種不通人情的家夥,所以他從來不讓工作和生活出現太多的變數。

哪怕他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還是能準時地來到辦公室或者出現在任何指定的地點。他不會遲到,遲到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現在正站在病房門前,分秒不差。他約定的早上八點,現在是七點五十九分。

他還有一分鐘的時間恢複什麽表情都沒有的面孔,盡管身邊的人從不覺得他臉上有太多多餘的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在還差十秒到八點時推開了病房的門。

克雷登斯已經收拾好了。他正坐在床邊,雙腿像他養母教導的一樣并攏。他的圓帽子放在膝頭,眼睛則無神地望着帽子邊緣。

他的頭發仍舊是油膩膩的,醫院并沒有地方給他洗漱。他只擦了擦臉,然後把病號服脫掉,換上被送來時的那身黑色套裝。

他的襯衫已經發黃了,領口邊緣有着汗漬凝固後的痕跡。但他身上并沒有太多的異味,至少帕西瓦爾沒有聞到。

察覺到有人進來時,他的頭稍微擡起一點。目光仍然只到達看清對方鞋尖和褲腿的高度,便又重新垂下。

或許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他才會平視前方,沒有人看着他時,他才能感覺到安全。

可他現在覺得很不安全。

帕西瓦爾站定幾秒,确定現在已經過了八點。

然後朝他伸出手,對他說——“走吧。”

克雷登斯遲疑了一下,探出瘦骨嶙峋指節分明的手。他們昨天才雙手相握過,但帕西瓦爾總覺着這手好像又縮小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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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登斯仿佛一直在不停地縮小。變得輕飄,變得透明。帕西瓦爾忍不住想,會不會有一天他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就像魂飛魄散一樣,飄得到處都是。

這或許也是克雷登斯最想要的結果。

帕西瓦爾聽聞其他人給他描述過默然者爆發的過程,那種黑雲一樣的形态讓克雷登斯失去了人形。看不清臉,看不清身體。他就如龍卷風一般将所過之地全數摧毀,将城市的規整與繁華席卷得片甲不留。

可克雷登斯現在就像一縷輕飄飄的煙。不是龍卷風,只是那種吸一口煙卷,吐出來便轉瞬即逝的煙。

帕西瓦爾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抓住他。

帕西瓦爾拽緊了手指。

幻影移形花費的時間不過幾秒時間,他們便順利地到達特殊巫師管制所的街口。這間管制所已經有些年代了,距離新魔法國會大樓并不遠。縱然如此,使用幻影移形仍有點吃力。

但帕西瓦爾并不打算通過飛路粉或其他方式過去,他不想把克雷登斯帶進魔法部裏。默然者的事鬧得整個魔法部沸沸揚揚,他不确定那種議論紛紛的環境又會給孩子的情緒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

帕西瓦爾沒有辦法直接把他轉移到門口,這間管制所被強大的法力隔絕。幻影移形在裏面不可以使用,甚至在門口與街對面都不能使用。這也證明了這個地方的安全系數,畢竟裏面關押的都是不受控制的怪物。

怪物?不,帕西瓦爾不喜歡這個詞。他不覺得克雷登斯是怪物。

克雷登斯不太習慣幻影移形,從一開始只抓住帕西瓦爾的手,剎那間卻幾乎将帕奇瓦爾整個胳膊都拽在懷裏。

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帕西瓦爾扶穩了他。可他還閉着眼睛,面朝着帕西瓦爾肩頭的位置。

帕西瓦爾不得不提醒他——“到了,睜開眼。”

克雷登斯反應了一會,悻悻地把摟在懷裏的胳膊放開。部長把克雷登斯的帽子戴穩,率先走在前面。

管制所建立在整條街的中央,但目之所及的只是一條平凡的居民街。兩人走了大約五分鐘,帕西瓦爾徑直朝兩棟樓之間的夾縫邁進。

克雷登斯緊緊地跟在後方,始終一語不發。直到帕西瓦爾用魔杖在左邊一棟的牆面向上點了幾下,又水平地點了幾下,然後磚面突然參差錯落地移動起來。伴随着隆隆的悶響,仿佛積木坍塌又重建的過程。

不消多時,窄窄的樓宇夾縫徹底變換了狀貌。一棟宏偉的哥特式建築赫然出現在兩人面前。

這和克雷登斯見過的哥特式教堂很像,但比它們更宏偉高大。他揚起脖子向上看,直到帽子向後滑脫也看不見建築的尖頂。它高聳入雲,仿佛穿透了沉沉的陰霾。

他從地上撿起帽子,用被凍得發抖的手拍了拍。帕西瓦爾朝他招手,他又慌忙把帽子戴好,跟着帕西瓦爾往那棟不僅直戳霄漢,還被鐵藝栅欄重重包圍的管制所走去。

管制所周圍并沒有看守的人,這裏強大的咒術讓地精都不敢靠近。哪怕是個未開化的啞炮,克雷登斯也能感受到那股逼仄的窒息感。

他聽到了一些嚎叫。他不知道那是動物還是人發出來的。他心頭一顫,不自覺停住了腳步。

他不想靠近這種地方,驚恐的情緒輕而易舉便抓住了心髒。可他的心髒狂跳着,不但沒因被緊拽而放緩速度,反而一記一記更加猛烈,更加兇狠。

他咬了咬牙,鼓起氣力叫道依然大步向前的男人。

“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他擡起不太聽使喚的腿腳,努力追了幾步,提高了聲調,又喚——“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爾回過頭來,看見克雷登斯距離自己已經有好幾米。他再次招了招手,但克雷登斯沒有再往前走。不得已,帕西瓦爾只好繞回去。

“怎麽了?”他皺起眉頭。

“我……我不想……”克雷登斯咬緊牙關。他不敢說自己不想去,可他真的很不想靠近這裏。他還沒進去就感到害怕了,如果進去了估計會走不動路。

“不想什麽?”帕西瓦爾又問。

帕西瓦爾的聲音冰冷又低沉,克雷登斯想從裏面找到一點點不把他塞進去的可能,可他沒找到。所以他又沉默了,手收在外衣的兜裏,拳頭攥得緊緊的。

克雷登斯的沉默讓帕西瓦爾煩躁。

僵持了片刻,帕西瓦爾抓住克雷登斯的胳膊,強行帶着他往前走。

帕西瓦爾是不會給自己添麻煩的,而他今天需要把這個大麻煩解決掉。

他們終于來到了鐵栅門前,門後不遠便是建築物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它讓建築物更加密閉,裏面的景象一點也透不出來。只有微弱的、橘黃色的光把彩繪玻璃打亮,映出那些克雷登斯從未見過的、奇異又會自行蠕動的圖景。

克雷登斯不敢看,他把頭低下,重新将目光落在前面男人的大衣後背。

帕西瓦爾再次從內袋抽出魔杖,念了一個發音古怪的口令。門鎖啪嗒一聲打開,随着男人輕微地甩動魔杖,大門又在身後牢牢閉合。

現在,他們站在管制所的範圍內了。

帕西瓦爾對這個管制所的印象不太好。之前他接手過幾起破壞性嚴重的擾亂社會治安的案件,每一宗案件都有麻雞和巫師的死亡。五起案件中有四起的幕後真兇是從這個管制所逃出去的人,另一起則直接發生在管制所之內。

那些都是沒有正常認知的巫師,他們失去了理性,甚至失去了正常的意識。他們就像瘋了一樣在巫師或麻雞世界的街頭大肆搗亂,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因為情節嚴重,所以每一起案件帕西瓦爾都親自過目,有些犯人他還親自審訊過。他确定那些都是瘋子,但瘋子的話也不能說都是假的。他們無一例外——是的,無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地描述過這間管制所對他們的迫害。

帕西瓦爾早就對這間管制所有所懷疑,他也向魔法會主席多次申請過調查令。但刑偵部門的人幾度搜查仍一無所獲,最終也沒能抓住管制所的把柄。

他知道管制所的管理層都來自于那幾個古老的家族,而家族之間的相互庇護或許也是讓這裏的惡行從未見光的原因。

但他又能怎麽辦,這是唯一的、暫時接納克雷登斯的機構了。

帕西瓦爾盡力了,哪怕他知道那些純血巫師向來不待見克雷登斯這類的啞炮,但好歹他能有口飯吃,有張床睡。

帕西瓦爾對啞炮也沒有什麽耐心,雖然談不上迫害,但他對他們不太在意。他接觸的人之中鮮少啞炮,對他們的認知也不多。他自認為對克雷登斯已經仁至義盡,否則他會随便讓哪個下屬把他送來,而自己去忙其他的事。

帕西瓦爾舉起了手,在他敲門的一刻,克雷登斯又說話了。

他的前半句話幾分鐘前已經出口,後半句話卻憋到現在才得以完整,“……我、我不想……不想進去,格雷夫斯先生……”

“那你想去哪?”帕西瓦爾敲響了門,也沒有回頭看他,“你還能去哪?”

克雷登斯答不上來。

“裏面的人可能态度不會很好,但不會用鞭子打你,比你養母要好些。而且……”帕西瓦爾收回手,等着有人給他開門,才轉過頭來,“過段日子我還會接你出庭作證,表現好了,指不定沒多久就能從這裏出來。”

克雷登斯抓着帕西瓦爾胳膊的手指更用力了,就像在攪着自己衣服一樣,“可是……你說過你會、你會教我控制……”

“你記錯了,不是我,是格林德沃。”帕西瓦爾快速地、冷冷地回答。

他确實沒說過這樣的話,他聽說過啞炮很難學習魔法,他們的法術或許一輩子也無法準确穩當地操控。他們只能算是一些擁有魔法力量的麻雞,比普通人更不穩定,也更危險罷了。

帕西瓦爾不停地在心裏重複他聽過的言論,畢竟他得把這件事了結。就像今天早上出門前做的準備一樣——他絕對不會讓今天的麻煩留到明天。

門開了,一個把頭發高高盤起,穿着灰色長袍的女人于門後出現。

帕西瓦爾指了指縮在身後的克雷登斯,簡要地道——“克雷登斯·拜爾本,你查一下記錄,他過來報道。”

女人身子沒有動,眼珠轉了一下落到克雷登斯臉上,然後又轉回帕西瓦爾臉上,點點頭,把門拉開些許。

克雷登斯揪着帕西瓦爾的胳膊,跟進大堂之中。

大堂裝修得豪華氣派,卻只有幾個工作人員在場。所有關押的人都在後面的建築物內活動,按照管理員的說法,廳堂要保持秩序和安靜,不該讓怪物出來搗亂。

“默然者,是嗎?”女人甩動魔杖,厚重的筆記本翻開到記錄克雷登斯的一頁。

“部裏和你們聯絡過了。”帕西瓦爾淡淡地說,他和這裏的工作人員不對付,他不想用多好的态度。

“聯絡過,他需要單獨看管。”女人繼續說,她的脖子很長,這讓她垂眼看記錄卻又擡起下巴的樣子透露出一股淩厲的傲慢。

帕西瓦爾不想繼續看她,把目光集中到身邊的克雷登斯。他抓住克雷登斯的手,低聲道了幾句“松手”卻不起作用後,抓住男孩的手腕扯開。

但扯開的剎那克雷登斯又抓住帕西瓦爾的手指,他用力地攪着帕西瓦爾的手指,堅硬的指節硌得帕西瓦爾生疼。

不得已,帕西瓦爾只好用魔杖指着他,喚出一點點小火光燙了一下克雷登斯的手背。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嗚咽。他的手松開了,可他才松開了一瞬,卻又追上前揪住帕西瓦爾的袖口。

“……不好,不好……格雷夫斯先生,不、不好……”他語無倫次地說,他太害怕,他說不清楚話。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帕西瓦爾已經不想再徒勞地甩開他了,他知道等會管理人過來,無論怎麽樣都能把克雷登斯從自己身邊撕開。

這确實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程序。帕西瓦爾按章程辦事,每個人都得按章程辦事。

登記內容簡要地确認之後,兩名同樣穿着袍子的人被女人叫來。他們的袍子稍微短一點,也讓他們的行動更加麻利。

他們來到克雷登斯身邊,一左一右架住男孩。男孩身子輕,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把男孩半架騰空。

但克雷登斯的手指還是要命地揪着帕西瓦爾的外衣,他的眼睛此刻也剜着把他帶來的男人。克雷登斯的眼睛紅紅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他把手裏的衣物扭成一團,似乎都要把帕西瓦爾的外衣拽破。

帕西瓦爾也看着他,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可他就是沒有辦法再次用力地甩動手臂。

克雷登斯被兩人往後拖着,可他掙紮得那麽劇烈,薄薄的身板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他不想唯一認識的人離開他。

他害怕。

他很害怕。

管理員發現這麽拖拽也不是辦法,因為掰開克雷登斯一邊手,他另一邊手又會扯住帕西瓦爾的衣服。來來回回地推搡了一會,女人走上前來,拔出魔杖。

她指着克雷登斯,薄薄的嘴唇念出了一個咒語。

那個咒語會把克雷登斯擊暈,然後他将被安穩地關到單人房裏。再醒來時帕西瓦爾大概已經走了,甚至已經回部裏交接了材料。

沙啞的聲音從女人的嘴裏發出,一束紅色的光芒也從魔杖尖迸射。

克雷登斯仍舊盯着帕西瓦爾,他掙紮地鼻涕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眼神有怨恨也有讨饒,或許在離開病房時他就明白他必須承擔的後果,可到了真的要留下的一刻,他卻怎麽也沒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他也沒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帕西瓦爾擰着眉心,感受着拽着自己的力道的兇猛。咬緊牙關,逼着大腦不要被多餘的心緒滋擾。

很快就會結束了。

克雷登斯和他沒有關系。

不是他的親屬,也算不上什麽熟人。準确來說帕西瓦爾不過出于對巫師家庭的孤兒的同情,幫過克雷登斯幾次罷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這一番勸說似乎并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克雷登斯沒有被擊暈,就在那束光飛出杖尖的剎那,另一條光束攔在它的面前。一個咒語打散了“Stupefy(昏昏倒地)”,甚至把女人也擊退了兩步。

管理人員停手了,克雷登斯也停手了。

氣氛凝滞了幾秒,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帕西瓦爾身上。

克雷登斯依然緊緊地抓着帕西瓦爾的衣袖,而帕西瓦爾不知何時已抽出魔杖,在冷靜思考之前,他也念出了咒語。

“等一下。”停了半晌,帕西瓦爾突然說道。

“先放開他。”帕西瓦爾朝兩名管理員揚揚下巴,輕聲命令。

所以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帕西瓦爾也不知道。

他把克雷登斯接了回來,也幾乎沒聽清女人尖刻的冷嘲熱諷。

在管理員松開克雷登斯的一刻,克雷登斯像掙脫鏈條一樣突然撲向他。用雙臂抱住他的腰,狠狠地箍緊。

帕西瓦爾沒有孩子,可那瞬間他覺着自己就像是試圖抛棄孩子的父親。男孩整個身子都在猛烈地顫抖着,發出的嗚咽就像對他不成立的罪行的控訴。

是的,他又把男孩帶出來了。

管理員刻薄地說要把這件事如實彙報給魔法公會,并告誡帕西瓦爾帶走一個體內仍殘留默然者的家夥究竟有多危險。

但帕西瓦爾覺得把克雷登斯留下才是真的危險。他看得出克雷登斯在被撕開時的激動,他不确定這份激動會不會在往後的幾個小時內愈演愈烈。

“所以你就這麽把他帶出來了?主席知道了嗎?”風波平息之後,蒂娜第一次與格雷夫斯部長有一場遲到的私人會談。

“知道吧,她之前提議過讓我收留他。”帕西瓦爾回答。

此刻他倆正坐在面包店休息間的桌子邊,奎妮與雅各布在外頭忙忙碌碌。

這一回帕西瓦爾沒有忘記給大門施隔音咒,好歹他正坐在被麻雞包圍的環境。不過比起在部裏談論這些,或許在面包店更适合一點。

所以當蒂娜用一種仇視的眼神回應了帕西瓦爾“私下談談”的邀請後,他們便七歪八拐地來到了這裏。

“我不敢相信你願意讓你的妹妹嫁給一個麻雞。”帕西瓦爾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他倒不是說外頭那個矮胖的男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只是——“你知道,如果他倆要在一起,他們必須離開美國,而且——”

“而且奎妮必須舍棄她在魔法部的工作,否則她永遠都不能讓雅各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蒂娜冷漠地接完了話。

帕西瓦爾閉嘴了,看樣子姐妹倆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大發慈悲把他帶回來。”蒂娜朝旁邊正狼吞虎咽着各種形狀面包的克雷登斯,說道。

克雷登斯滿嘴都是油,嘴裏的食物多到難以下咽。帕西瓦爾皺了皺眉,蒂娜給孩子遞過一杯牛奶。

“看來像你這麽不通人性的人,也會有一點點愛心。”蒂娜嘆了口氣,收回了放在男孩身上的目光,轉而看向帕西瓦爾,“你知道為什麽我一直沒把格林德沃認出來嗎?因為你和他确實很像。”

“我不是他的狂熱追随者。”帕西瓦爾面無表情地道。

但蒂娜并沒有聽進這份辯解,自顧自地繼續——“冷血無情,居高自傲,在我幫了你那麽大的忙之後丢掉工作,你非但沒有幫我恢複職位——”

“你知道那是格林德沃,那時我被他——”

“沒有恢複就算了,還給我判死刑,當即執行——”

“我說了,那是格林德沃,我——”

“好不容易問題解決了,也是紐特幫我說了好話我才回到調查部——”

“該死的,你怎麽那麽——”

“這些都算了,部裏抓到了克雷登斯,你又要把他送到管制所——”

“等會,這可不是我決定的,這是——”

“好不容易他不用去管制所了,你倒好,現在又想把他直接丢給奎妮和雅各布。”

蒂娜連珠炮似的一個接一個抛出她對帕西瓦爾的不滿,而直到最後一個問題,帕西瓦爾才停止了申辯。

他不說話了,随便找了個櫃子盯着。

縱然他比蒂娜的職位高了好幾層,但确實,他給這個女孩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歸根結底也确實是因為他,才會讓蒂娜卷進第二塞勒姆的風波。

其實一開始帕西瓦爾只是接到了國會的緊急任務,為了去歐洲抓捕格林德沃,國際魔法協會成立了特別行動組。他作為美國方面的援助,将離開美國一段時間。

當時部裏和他說時間不會太長,少則幾個星期,多則幾個月。而那時他已經開始和克雷登斯接觸,幾個月的離開讓他有些放不下心。

也正是秉承着萬事都有後備方案的嚴謹态度,他交代蒂娜——這個他個人覺得還比較靠譜比較老實,人品也比較端正的傲羅——幫他盯着第二塞勒姆,順帶幫他照顧一下克雷登斯。

“他至少是個啞炮,”離開美國前兩天,帕西瓦爾對蒂娜說,“他養母打他最多,你幫我看着,如果他受到生命威脅就幫幫他,有什麽責任我一個人承擔,回來後我會親自和主席說的。”

當然,他也同樣囑咐過克雷登斯——“過兩天我會離開這裏,但我讓另一個巫師暫時照顧你。明天我會帶她和你見一面,這段日子有什麽問題你可以直接和她講。”

可惜,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算計劃得再好,還是出了纰漏。

帕西瓦爾并沒有在第二天順利讓蒂娜和克雷登斯見面,因為前一天午夜他便收到了緊急集合令,聯合國方發來了加急密函,說是找到了格林德沃活動的蹤跡。

于是美國國會決定提前一天行動——當即出發前往歐洲。

帕西瓦爾來不及通知蒂娜,也來不及通知克雷登斯。他甚至沒有和蒂娜說第二天與克雷登斯見面的地點,因為他的本意是自己帶她過去。加之,整個緊急任務也在重重保密之中進行,他一點消息也沒法傳遞。

而這一突變來帶的連鎖效應,讓整個計劃全盤颠覆。

正在啃着又一塊蛋糕的克雷登斯動作頓了一下,默默咬緊牙關。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是的,他永遠忘不了帕西瓦爾離開的那一天。而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之後他也不會掀起驚濤駭浪。

克雷登斯沒有等到帕西瓦爾。他在約定好的小巷站了到了午夜,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當他終于明白對方不會來時,回到家中的他經歷了最慘烈的一次毒打。

他總是後悔,沒錯,他總是後悔。從他第一次與帕西瓦爾接觸他就知道,一旦和對方扯上關系,他十有八九都會被教訓。每次教訓之後,他都發誓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可是魔鬼,終歸是魔鬼。每當他在街頭看到那個男人,每當那個男人靠近自己,每當對方開始說話,開始握住他的手,捋着他的後背和胳膊,甚至給他一個擁抱時,他又一次次地把自己的誓言碾碎。

他沒有辦法抗拒對方,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無法抗拒。

不僅如此,他還愈發依賴帕西瓦爾。他從害怕變成了期待,期待又糾纏着恐懼。就像明明知道眼前是一盤有毒的牛扒,他卻餓了三天三夜,即便有毒,也想咽下去。

他渴望在街頭看到對方,渴望對方能多在他身邊停留一會。渴望自己的手被寬大粗糙的掌心握着,然後男人神奇的手指抹過傷疤,所有的傷痛便能不治而愈。

帕西瓦爾身上的氣味就像最有效的安慰劑,克雷登斯會在與對方接觸時偷偷地、用力地吸着鼻子。他需要把這種感覺記住,他想讓專屬于帕西瓦爾的氣息和溫度能在他身上停留久一點。

也就憑借着可憐巴巴的一線希望,他才能撐過每一天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感情,他只知道自己離不開帕西瓦爾。雖然帕西瓦爾總是冷着一張臉,可敏感的克雷登斯能感受到冷峻的面容背後傳遞的好意。

但這一切在母親的眼中都不一樣。

這是可恥的,下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身邊的人蒙羞的。

克雷登斯的本質果然是卑劣的,即使被聖人一般的養母教養,仍然沒法脫掉骨子裏對惡魔的趨向。

那天晚上他挨了好多的鞭子。或許是他回來得晚,又或許是這次的鞭笞時間長,一直到天空蒙蒙發亮,高高的窗戶投進晨曦的微光,刑罰才宣告暫停。

但實際上并沒有全部結束。

在母親分配完孩子們的食物,并讓其他的弟弟妹妹出去發傳單後,克雷登斯又被拷在二樓的走廊邊上。

他這次的罪太重了,僅僅是晚上幾個小時的責罰,遠遠不夠。

他哭了,這一次他哭了。他哭的原因不僅僅是身上的疼痛,還有對帕西瓦爾的怨恨。他不懂為什麽帕西瓦爾沒有來找他,他好難過,又有點生氣。

他明明沒有見到對方,可因為對方的爽約,他挨了好多的鞭子,好多好多的鞭子。

也就是在這一天早晨,蒂娜得知了帕西瓦爾已前往歐洲的消息。她想起帕西瓦爾交代的話,也明白現在無法與帕西瓦爾取得聯系。

于是她自行跟蹤了第二塞勒姆的成員,然後看到了仍然被拷在二樓,瑟縮成一團,卻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克雷登斯。

那一刻,蒂娜瞬間明白為什麽向來冷酷的帕西瓦爾會對這個男孩産生恻隐之情。因為就她的感性來說,她已經不再是恻隐了。她憤怒到了極限,憤怒到恨不得拿鞭子抽在那個變态的女人身上。

所以,她闖了進去。

在她意識到自己犯規之前,奪走了女人手上的皮帶,打開了铐住帕西瓦爾的手鏈。她當着麻雞的面教訓着那個詫異又怒不可遏的女人,然後來到克雷登斯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觸碰他并告訴他——“別害怕,已經……已經沒事了。”

可對克雷登斯來說,他或許免除了一場處罰。畢竟目睹全程經過的麻雞都被施了遺忘咒,誰也不記得克雷登斯之前為什麽挨打。

但麻煩卻轉嫁到了蒂娜身上。

她被停職了,因為她的沖動,嚴重地違反了條例。

她百口莫辯,帕西瓦爾卻又遲遲未歸。

而當帕西瓦爾真正回來,她卻遭到了一記當頭棒喝——“你确實犯規了,蒂娜,我沒法把你恢複原職。”

“格林德沃是這麽說的?”聽了蒂娜的敘述,帕西瓦爾揚了揚眉毛。

“嗯,不過我也不覺得意外。你就是那種麻煩惹到了自己,恨不得立馬撇清的人。所以我壓根沒懷疑說這話的不是你,格雷夫斯部長。”蒂娜字字珠玑。

帕西瓦爾苦惱地揉了揉眉毛,換了個話題——“好吧,那至少在給你執行死刑的時候,你該有所察覺。即便我像你說的那麽……那麽不通人性,”帕西瓦爾尴尬地清清嗓子——“我也不會置你于死地吧?”

“嗯,是有一點懷疑。”蒂娜聳聳肩膀,喝了一口熱可可,“不過那時候又出現了蘇丹的默然者,我想我或許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事。你絕對不會讓影響你名聲或違背你身份的事發生,你向來如此。”

帕西瓦爾長嘆一口氣,向後靠上椅背,無奈,“……看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還真是惡劣得可怕。”

“這是事實,不信你問奎妮。”

蒂娜寸步不讓,順帶還補了一槍——“你希望雅各布和奎妮照顧克雷登斯不也是一個道理嗎?麻煩都是別人的麻煩,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安全部長,鐵面無私,大義凜然。”

帕西瓦爾試圖辯解,“奎妮的事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面包店又在招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總有你的理由,部長大人,”蒂娜舉手打斷了對方,停了一會,狡黠地眨眨眼,話鋒一轉,又道——“我沒說他倆不能照顧克雷登斯,讓他在面包店幫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我也有我的條件。”

當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克雷登斯老實得很,雖然有點木讷,但帕西瓦爾保證他絕對任勞任怨——沒人比他更任勞任怨。

“你說。”帕西瓦爾直起身子,問題總算重新有了解決的眉目。

蒂娜露出一個微笑,朝門口的方向努努嘴,道——“我希望你能想辦法恢複雅各布的記憶,并且給他開個特權,讓他徹底地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成為可以進入巫師世界的……麻雞。”

“你開什麽玩笑!”帕西瓦爾勃然大怒,低聲吼道。

“哦,好吧,”其實蒂娜對帕西瓦爾的反應并不吃驚,她也沒指望第一次把提議道出口便能得到多好的回應,于是她無辜地再次舉起熱可可,不再與帕西瓦爾對視——“那就是沒解法了。”

嗯,沒解法。就算是有解法,也絕對不是這樣的解法!

帕西瓦爾在心底狠狠地罵道。

蒂娜的提議不僅違背不知道多少款條例,還直接打破了帕西瓦爾·格雷夫斯的原則。

門外傳來了奎妮的叫喚,叫了兩聲提醒屋裏的人後,隔音咒被奎妮悄悄地消除。金發女孩探進腦袋,剛想說點什麽,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

好吧,這個厲害的攝神取念者很快便讀懂了在場每個人的想法,而她花費了片刻時間消化與梳理,才重新将微笑挂回嘴邊。

“走吧,克雷登斯。”部長瞥了奎妮一眼,率先站起來,他不太喜歡被人讀出想法的感覺。

克雷登斯也趕緊把手中的食物放下,抹了抹嘴邊,抓起手邊的圓帽子,追上部長的步伐。

“嘿,等等。”

在克雷登斯走出休息室之前,奎妮抓住了男孩的胳膊,低聲道——“你得知道我們都非常樂意幫助你,只是我姐姐想讓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吃點苦頭。”

“別擔心,他敢把你帶回來,就不會把你丢回去。”

蒂娜聽罷,也給了克雷登斯一個擁抱,也忍不住在克雷登斯耳邊輕聲說,“他只是看上去……比較可惡罷了。”

克雷登斯低着腦袋,努力地也想擠出笑容。但很可惜他沒能做到,所以只好局促地朝姐妹倆點點頭。

已站在門外的帕西瓦爾不耐煩地催促一聲,克雷登斯便不再停留,鑽出香噴噴的面包屋,徹底地跟了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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