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8)海潮 (1)

克雷登斯沒法真正地相信帕西瓦爾,即便他的手上戴着戒指,仍像有一塊大石頭懸在心裏,不上不下。

之後的一個月,帕西瓦爾試圖讓克雷登斯和斯卡曼德——尤其是和紐特——多加接觸。

孩子對陌生人有抗拒,有時候有什麽要求又不敢提,雖然克雷登斯對紐特并不反感,但還遠遠不夠。

帕西瓦爾需要孩子能自然而然地對紐特說出需求,無論是渴了,餓了,還是哪裏不舒服了,他都得說,“你可以信任紐特,就像你可以信任我。”

可惜克雷登斯并不接受。他對帕西瓦爾的感情是一種莫可名狀的依戀。這是很難轉移的,更不可能憑借簡單的“熟識”就讓他卸下心理防備。

那段日子裏連奎妮都注意到克雷登斯的異樣——他總是還差半個小時下班就不停地往面包店外張望,好似生怕帕西瓦爾不會來一般。而每當安全部長出現在門口,他立馬放下手頭的活,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慌慌張張地換衣洗手,忙不疊地跟男人離開。

他似乎比之前更黏着帕西瓦爾了,連蒂娜都忍不住道——“我真怕哪天帕西瓦爾帶着他去上班。”

可那段時間帕西瓦爾比往時更忙。他不僅要忙安全部的工作,還要暗地裏協助忒休斯進行調查。

忒休斯也十分大膽,他換了一身麻雞一樣的衣服,把所有的金屬環扣、佩飾,哪怕連魔杖都交給帕西瓦爾——“海巫能感知礦石,我的杖身也有礦石,只有把它們都除掉,我才能更深入地隐藏自己。”

帕西瓦爾欽佩這番勇敢。忒休斯曾經作為巫師援助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有着常人難以想象的敏銳和果決。

“不要只身犯險,否則我無法和斯卡曼德家交代。”收下忒休斯的随身物品,帕西瓦爾囑咐。他甚至沒法把第三枚戒指交給對方,畢竟連戒指也屬于礦石的一種。

所以幾乎每天下班之後,帕西瓦爾都會在之前等待克雷登斯的小巷裏等待忒休斯,他們會有短暫的見面,并傳遞相關的信息。而倘若下班後的一個小時內沒有見到人,帕西瓦爾則會在次日淩晨三點來到此地與忒休斯見面。

忒休斯的行動力是驚人的。在第一周的時間裏,他不僅跟到了海巫的老巢,還把海巫的身世摸得一清二楚。

據他所言,和他們同行的海巫來自斷崖島的哈爾洛家族,他是哈爾洛家族的次子——萊馬洛克。他在紐約沒有任何熟識,每一天都形單影只。他有一張卷軸,卷軸上标明了斷崖島九大家族的分布情況。

一開始忒休斯并不清楚為什麽萊馬洛克每天晚上都會看一遍卷軸,直到第二周的一天,他潛入萊馬洛克暫居的房間。

忒休斯故意在海巫看卷軸的過程中制造了聲響,讓萊馬洛克緊張地到窗邊一探究竟。他則借此機會近距離觀察卷軸,也才發現卷軸上标明每個家族人名字的紅點都會在其使用法術時閃亮,并以其閃亮的顏色判定其究竟用了多大力量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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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馬洛克正是用這個方法,确定敵對的海巫是否在施法,并确定其法術影響力是否對他的生命構成威脅,再選擇時機靠近與追蹤。

也正因得到這樣的信息,忒休斯大膽地推斷萊馬洛克并非與極寒之地的巫師一路,而是站在對立面,試圖來阻止他們尋找聖石。畢竟這名海巫從始至終的追蹤目标都是同類,和聖石沒有半點關系。

但忒休斯并不敢掉以輕心。他不排除萊馬洛克想直接竊取勝利果實的可能。他想再花費多一點時間等到萊馬洛克追上其他人的步伐,與之正面交鋒後便可下定結論。

可第三周發生了意外。

帕西瓦爾并不知曉意外的經過,只知道那一天下班之後忒休斯并沒有出現。所以帕西瓦爾先把克雷登斯送回了老宅,抓緊時間短暫地休息後,于淩晨悄悄離開。

帕西瓦爾在巷子裏等了二十分鐘,忒休斯于淩晨三點二十出現。

那是人類世界睡得最沉的時候,但高效且短暫的睡眠讓帕西瓦爾很有精神,腎上腺素也因期待忒休斯帶來的訊息而急劇分泌,使得他立馬察覺到出現于眼前的斯卡曼德的袖口有點點血跡。

“你拷問他了?”帕西瓦爾皺眉,快步從巷子的一頭迎上去。

“我必須提高效率。”忒休斯淡淡地說,扯扯袖口讓血漬遮起來,“我們不确定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也一樣,反抗是必然的。”

帕西瓦爾沒有接話,示意忒休斯把袖口伸過來,并用魔杖迅速清掉了一點點殷紅的、不堪入目的污漬。

“你和他正面接觸了。”帕西瓦爾松開忒休斯的胳膊,自行作結。

忒休斯點頭,“跟蹤的過程中他被襲擊了,如果我不幫他擋一下,我們的線索就斷了。不過——”忒休斯揚起一邊眉毛,無奈地自辯,“特殊情況下用點暴力是不可避免的,你不會因此指控我,是吧,安全部長?”

帕西瓦爾冷冷哼了一聲,“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我偷偷從老宅跑過來,沒太多時間,克雷登斯還——”

“他們分成了兩路,一路追蹤容器,一路準備對塔格利安家的生命石下手。”忒休斯打斷了帕西瓦爾,他不該從帕西瓦爾嘴裏感受到對方對男孩的異樣的感情,這會讓他很難辦,于是他搶過話端,簡明扼要地道——

“我從他口中得到确認——極寒之地的巫師已經找到哲人石了,根據萊馬洛克的推斷,只要他們暴露在外人面前,三天之內必然撤退。所以——三天之內,塔格利安魔杖店一定會遇襲。而你……”

見着帕西瓦爾的眼睛閃過一絲猶疑,忒休斯補充道——

“這三天你也要多加防範,不論是作為容器還是家中持有聖石的一員。”忒休斯說,說着又皺起眉頭,忍不住還是提醒——“要趕緊把克雷登斯送走了,明天後天都有航船,你天亮就和孩子知會一聲。”

帕西瓦爾應允。

忒休斯搓搓手,把手塞進衣兜,又道,“萊馬洛克留在這裏也會有危險,我和紐特會全程護送他和克雷登斯去斷崖島。但你在這裏——你要應付整個爛攤子,你認為需不需要通知塞拉菲娜或者……蒂娜?”

帕西瓦爾搖搖頭,現在還不該大張旗鼓。何況他也不想自己家聖石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則将引來更多人的目光——“哲人石的位置可以确定嗎?如果可以确定,我就能——”

但忒休斯卻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海巫的力量聯合極寒之地的巫師的力量建立了屏障,萊馬洛克很難知曉他們下一步行動,也很難準确定位哲人石究竟在哪。今天我們試着順着咒術屏蔽範圍追蹤——但趕到時已人去樓空。”

“總會留下什麽線索,咒語使用的線索,或者……目擊者。”帕西瓦爾推斷。

但忒休斯依舊否決了,“沒有咒術線索,他們用的不是魔杖,很難追蹤,但——”

忒休斯似乎想起了什麽,微微眯起了眼睛,突然啧了一聲,又懊喪地自行否認,“不,沒有目擊者。我們只發現一具死去的流浪漢的屍體,他看上去像是凍死或者餓死的。即便他真看到了什麽,連你們都無法立案,也無法——”

“今天發現的?”帕西瓦爾警醒起來,“有麻雞的警察也發現了嗎?”

“當然,我們走了之後麻瓜的巡邏隊就趕到了,現在應該已經把屍體拖走了。”忒休斯回答。

帕西瓦爾若有所思。

“怎麽了?你需要那具屍體嗎?”忒休斯追問,但他也表示——“我檢查過了,不是用咒語殺死的,這樣的屍體……”

“你把街道的號碼寫給我。”帕西瓦爾掏出随身的手賬,遞給忒休斯。

忒休斯飛快地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帕西瓦爾則将字條撕下,塞進口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有辦法讓死人開口。”

忒休斯不解地看着他。

但帕西瓦爾沒有多做解釋,這是一個安全部長的秘密。格雷夫斯家多年從事國家安保工作,再怎麽樣也留着一兩手應付無頭案件的招數。

此時天空隆隆地滾動着悶雷,忒休斯擡頭看天,道——“看來還真是出人命了,他們需要一場暴風雨來洗掉所有的證據。”

帕西瓦爾明白,所以他沒敢逗留,直接幻影移形去了魔法部。他需要立即通知相關轄區的傲羅,并把麻雞警方準備處理掉的無名屍弄出來。

或許這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個凍死的流浪漢,但帕西瓦爾肯定,他能讓這屍體講出他想聽的話。

帕西瓦爾沒有想到,其實每一次自己夜間出行,克雷登斯都有所察覺。

這些日子克雷登斯睡得很淺,每天晚上都在糾結應不應該再跑過對方的房間去。好幾次他都已經起身站在門口了,最終還是折返回房。

他應該聽話,是的,帕西瓦爾已經給了他承諾了,這已經大大超乎孩子的預期。但每一次帕西瓦爾開門出去的聲音都讓他精神緊繃,他很害怕自己待在這裏,無論是待在帕西瓦爾的公寓,還是格雷夫斯的老宅。

尤其是後者,更讓他毛骨悚然。

每當這時,那些夾雜在風中的聲音就變得更大了。他們窸窸窣窣地像在說話,卻又不知道來源于何處。

他把窗關上,又貼着門靜靜地聽。可那聲音仿佛來自于腳下,來自于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地窖裏。一波一波湧上來,一層一層将他包裹。

帕西瓦爾在的時候,他可以逼着自己入睡。只要知道帕西瓦爾在旁邊,克雷登斯就能産生安全感。可如果男人不在,即便周圍沒有危險的苗頭,克雷登斯都會心慌不已。

帕西瓦爾已經出去一個小時零五分鐘了,現在是四點二十五分。

這兩天的天氣很不好,暴風雨已經氤氲了兩個白晝。濃重的雨腥味透過各種各樣的縫隙在宅內萦繞,悶雷也在窗外看不見陰雲的夜幕中暗暗滾動。

克雷登斯用力地閉着眼睛,想把愈發喧嚣的碎語趕出腦海。

很奇怪,每天淩晨的三點到五點,那種似語似風的聲音就特別大。

他兩次問過帕西瓦爾這是什麽情況,一次是第一回到老宅時,帕西瓦爾說那只是風聲。第二次是昨天,而帕西瓦爾靜靜地端詳他一會,輕描淡寫地道了句——“應該沒事,不用在意。”

兩次矛盾的回答讓克雷登斯更加警覺。這必然是有事的,只是格雷夫斯不願意告訴他罷了。

孩子更睡不着了。那聲音就像虛弱時的耳鳴一樣,不管把腦袋藏在哪裏,都沒法驅逐出去。

在一記閃電劃破天際之時,克雷登斯翻身起床。

屋外開始卷起了狂風,将窗戶吹得嗚嗚作響。老宅的四面沒有阻擋,風勢又大又猛,刮擦在晦暗狹長的玻璃和長滿青苔和藤蔓的磚牆上,發出如鬼怪般的嚎叫。

克雷登斯把窗簾拉開一條縫。

現在屋外沒有月光,遠處的雲呈現出晦暗的藏青色。雲朵的輪廓被一種陰沉的紫光鍍了邊,随着閃電的力度時不時加大,光邊忽明忽暗。

那一刻他想的并不多,只是實在不願意在未知中戰戰兢兢。要和帕西瓦爾分別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他沒法分出更多的恐懼給那莫須有的噪音。

他用力地喘了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把燭臺點亮。他披了一件長袍,再從枕頭底下抽出魔杖。

當他把卧室門打開時,再次給自己打了打勁。

這是他第一次自主地探求未知的東西,但他現在是格雷夫斯家的少爺——帕西瓦爾對着所有先祖的肖像宣誓過的——那他必須相信,這棟家族的老宅沒法拿他怎麽樣。

卧室門打開後,一股冷風迎面吹向了他。他立馬扭頭看向燭光,可燭光并沒有閃動。看來這只是他的錯覺,因恐懼而産生的誤判。

克雷登斯捏緊了魔杖,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走去。

走廊的燈一盞都沒有留,看樣子賽比也已經熟睡。

白天時小精靈就預警到暴風雨将至,于是把客廳的窗戶也嚴嚴實實地關好。現在雷聲更大了,即便窗戶嚴絲合縫,克雷登斯也能聽到炸裂般的響聲。

他繞入客廳,試着辨識絮語的來源。他非常肯定那些說話聲不是從牆壁的畫像中傳出來的,因為它們用的是一種詭谲隐秘的語言,發音和聲調都很古怪,雖然聽不真切,但并不是克雷登斯聽過的英語,德語或法語。

繞出廳堂,光線因巨幅落地窗而變得亮了一點,大致能看清家具的擺設。

克雷登斯小心翼翼地避免磕碰,躲開林林種種的裝飾品。

在廳堂壁爐的左側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白頭鷹雕塑,克雷登斯第一次見到它時它靜默地把頭扭向窗外。它高大威嚴,正如格雷夫斯家的人給人的印象一樣。

它栩栩如生,目光炯炯有神。一開始克雷登斯甚至不敢靠近它,因為它逼真得就像擁有生命。只要格雷夫斯一聲令下,它便能展翅翺翔。

白頭鷹是美國的标志,是美國魔法國會的紋章。帕西瓦爾曾說白頭鷹守護着美國,同樣也守護着格雷夫斯家。所以克雷登斯不需要害怕,因為它的勇猛是對着外來的入侵者,而對它們的同伴,它所守護的珍寶,它将施以無限的憐愛與忠誠。

在鷹塑的旁邊,是一個衣帽架。上面挂着帕西瓦爾的衣服和圍巾,還有換下來的巫師袍。每當有人走近,它便能讀取對方意圖似的彎下筆直的腰杆,讓人輕而易舉地把衣服挂在上頭後,又重新挺立。

或許是沒有辨識出克雷登斯的意圖,孩子靠近時它仍一動不動。

克雷登斯看着帕西瓦爾的圍巾,帕西瓦爾出門得太匆忙了,連圍巾都沒有帶上。

克雷登斯朝着圍巾伸出手,他忽然想聞一聞上面的味道。

這個念頭剛剛成型,他的口腔便瞬間湧現出帕西瓦爾親吻他時的觸感,溫熱的,幹澀的,帶着中年男人特有的一點點煙絲的味,還有那種令人心安的、卻又讓人心酸的甘甜。

自那天擁吻之後,克雷登斯總是回味着那種感覺。雖然這讓他渾身燥[xxx]熱又酥[xxx]麻[xxx]發抖,可他忍不住不停地想。那是多麽美好的感覺,美好到甚至讓人懷疑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帕西瓦爾抱着他,幾乎把他整個人包裹。男人的口[xxx]腔[xxx]攪[xxx]動着自己的舌[xxx]頭,差點把孩子的靈魂都咬斷。

格林德沃僞裝成帕西瓦爾時從未與他接過吻,男人啃咬他的肩膀,親吻他的後背,可從未大方到與他唾[xxx]液[xxx]交換,從未施舍過一絲一毫快[xxx]感給對方。

格林德沃是索取者,正因如此,那一份記憶沒有帶給克雷登斯半點快[xxx]感,只留下如鞭痕般的陣痛。

可真正的帕西瓦爾不是。

真正的帕西瓦爾讓克雷登斯感受到這份悸動并非其中一方狠戾汲取而另一方全然奉獻,而是相互的成全,相互的滿足。這種呼應的感受不禁讓克雷登斯幻想——或許真正的[xxx]性[xxx]愛是不一樣的,真正的[xxx]性[xxx]愛,能讓兩個人都體味到快樂。

這是讓人上瘾的。

哪怕帕西瓦爾僅僅給了他一個擁抱,或者一個吻,那只要嘗過了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

耳邊喧嚣的聲音如潮水般退去,當他全身心都充斥着帕西瓦爾的影像,仿佛就不會再受噪音的折磨。

帕西瓦爾是他最有效的強心劑,是他抵禦幹擾最強硬的城牆。

可就在這時,一記閃電驟然劈過窗前,把整個衣帽架,甚至整個廳堂打亮。随之一記響雷炸裂,仿若要把玻璃窗都震得支離破碎。

克雷登斯的手停在半空中,在碰到圍巾之前突然停住了。

——不。

他的腦海中驀地出現這樣的命令。

不。

不知是閃電提醒了他,還是炸雷給他以警示。他突然回想起勒梅女士曾經嫁禍他的一幕,而那份沖擊瞬間讓他把手收了回來。漫上心頭的屈[xxx]辱[xxx]感沖散了心頭油生的點點[xxx]欲[xxx]望,使得他重回理智,又悻悻地把手垂下。

理智歸來,可怖的絮語又重新湧上。克雷登斯有些沮喪,但還是緊了緊手中的燭臺,提醒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可當他再次回過頭來時,卻差點讓燭光燒到圍巾的流蘇。

他趕緊把燭臺扶穩,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而他沒有看錯。就在一分鐘之前還憑爐而立、目視窗外的白頭鷹,此刻已把腦袋轉了方向,淩厲的雙眼不再看向風雨驟烈的屋外,而是凝視着黑暗的深處,凝視着通往書房的長廊。

克雷登斯僵直了兩秒,似乎得了啓示一般,朝着白頭鷹看着的走廊快步走去。初到格雷夫斯老宅時感受到的力量又一次以無形的手的方式出現了,它不由分說地推了一把孩子的後背,敦促他邁出腳步。

克雷登斯驀地認定——那個方向便是絮語之源的泉眼。

果不其然,在深入走廊的過程中,絮語竟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

克雷登斯的腳步很快,先前的恐懼也被更為強勢的好奇取代,長袍的下擺在行進過程中被風吹起,燭光也因帶來的微風向後飄散扭曲。

他走過帕西瓦爾書房,又途徑陳列着各種獎杯與榮譽勳章的展覽室,再經過一間古舊典籍存儲倉,然後是小廳,客卧,衣帽間……

一扇一扇厚重的大門于他身後消失,一幅一幅挂畫與他擦肩而過。挂畫上的人被橘黃的光線驚醒,無一不順着孩子行進的方向扭轉腦袋,看着那縷微弱的光線徑直深入走廊的末端。

走廊有無數的岔口,岔口又通向新的長廊。可克雷登斯卻毫不迷茫,仿若腦海中有一張老宅的地圖,縱然連宅子都沒透徹地逛過,卻能憑着地圖的指引,來到不斷于他耳邊加大的喧鬧的源頭。

此刻屋外也已雨聲大作,雷電交加。滂沱大雨終于來臨,伴随着亮如白晝的閃電和震耳發聩的雷鳴,毫不留情地拍打着窗廊和玻璃。

克雷登斯往外看了一眼,可屋外什麽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樹林,看不到陰雲,看不到屋前的小院和設立在庭院中的長椅。

只有濃濃的水霧,和把水霧照得更滲人、更詭谲的雷霆。

這場暴風雨比克雷登斯見識過的任何一場都要可怕,它扇打着孤零零的老宅,撼動着腳底的土地,就像上天破了大口,要用神力把這人類自以為是地建起的堡壘碾成廢墟。

但克雷登斯還是沒有停止。他的腳步反而變得更快了,到最後幾乎小跑起來。燭火被吹拂得幾近湮滅,耳畔的喧鬧讓他聽不見自然界的咆哮。

他來不及恐懼,來不及思考。他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否則便會因種種征兆而放棄前行。

可如果就此打道回府,他定然後悔。

他始終是一個外來者,即便有了格雷夫斯家少爺的名頭,帕西瓦爾還是想把他推走就能把他推走。

他不了解帕西瓦爾的生活——那生活和衣食住行毫無關系——歸根結底,他壓根不知道男人所承擔的壓力,不知道每一個決定背後的秘密,不知道安排給他的道路有何利弊,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幫到對方,怎麽做才能幫到自己。

他對這棟宅子一無所知,而他不願安于現狀。否則他将永遠站不到帕西瓦爾的身邊,永遠沒有選擇的權利。

他要改變。

如果帕西瓦爾不願意引領他,那他會憑着對方給他的機會,自行改變。

他氣喘籲籲地停住,大汗淋漓地喘息。

在他終于無處可走時,他知道他到了。

于克雷登斯所處的走廊末端,是一扇紅漆的大門。

門沒有上鎖,卻有咒術加身。門上布滿了上百條相互纏繞的蛇,它們或首尾相接,或擰成一團。靜默時仿若盤虬卧龍的藤蔓,只是藤蔓如火,因漆底的色彩讓雕刻顯得猙獰異常。

門環是蛇頭,蛇頭張大了嘴巴,獠牙差互。環扣上散發着一陣淡淡的藍光,像最澄澈的溪水,或最透亮的蒼穹。

門旁有一個飾物架。奇怪的是架子上只有一個空空如也的小箱。箱子的狀貌十分複古,箱口卻向外敞開。裏面黑色的棉絨布料已經落了厚厚的塵灰,似乎已擱置了很長時間。

克雷登斯把箱子往旁邊推了一點,将燭臺放在空位上。然後舉起右手的魔杖,對着門鎖施了幾個解鎖的咒語。

幾束光線就着環扣射入,可一碰到環扣,就被吸收殆盡,厚重的銅環連動都沒動一下。

反複了幾次,克雷登斯也認為這并不是普通的咒術能夠解開的。就在他思索着還學過什麽解鎖咒時,腦海中忽有靈光一閃而過,使得他把魔杖垂下,向前走了兩步。

格雷夫斯家的很多東西所使用的都不是普通的咒術,而是自創的咒語。那些咒語對其他人并沒有傷害,卻能保護格雷夫斯家的秘密。

這些咒語運用于隐藏房子,封鎖筆記。有時甚至只是一個小小的首飾盒,都必須要帕西瓦爾親啓。

克雷登斯清楚地記得一次他倆位于小樹林前進行咒術練習,賽比跑過來讓帕西瓦爾幫忙——“老爺,今天我需要保養老格雷夫斯夫人的首飾,但我開不了盒子,您知道,只有格雷夫斯家的人……”

帕西瓦爾沒讓它說完便招手讓它跟上。但那句話因為提到“格雷夫斯夫人”而被克雷登斯記住,雖然賽比說的只是“老格雷夫斯”,但下意識地,克雷登斯對這些字句相當敏感。

是的,很多的東西都需要格雷夫斯家的人親啓。那些防護咒與他們的姓氏血液相連,帕西瓦爾也曾告訴過孩子——“既然你已經是格雷夫斯家的少爺,之後你不會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話讓克雷登斯銘記于心。他也确實在那之後,無需帕西瓦爾的引領便能看到男人的公寓。他的面前不再是一堵冷冰冰的牆,而是有着“PG”字符的銀亮的門牌。

咒語因他歸屬了格雷夫斯家族而起了作用,而此刻——他或許也能夠用這個方法,試一試。

他的魔杖捏在右手,手心因緊張變得滑膩。

踟蹰了一會,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門把伸出了左手,慢慢地靠近蛇嘴環扣,直到咒術的光芒把蒼白的指節照亮。

可正當他的手指碰到了環扣,慶幸咒光沒有燙傷或凍傷他時,身旁的畫像突然說話了,畫上的人厲聲吼道——“住手!你這個肮髒的孩子!”

克雷登斯反射性地把手收回來,扭頭望向燭臺的上方。

剛才因為太專注于門後的秘密,并沒有發現牆上還有一幅畫。而畫裏的人克雷登斯在帕西瓦爾的公寓見過,帕西瓦爾不茍言笑的表情幾乎與老人如出一轍。

“您是……您是老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液,後退了兩步。

之前畫像上的人從來沒和他說過話,按照帕西瓦爾的說法——“只要格雷夫斯家新的孩子當家,先祖是沒有權利幹涉孩子的決定的。”

所以畫上的人也不會對帕西瓦爾的所作所為指手畫腳,哪怕有時他們完全不贊成他的做法,也只能吹胡子瞪眼,用表情表示自己的不屑。

這也是為什麽當帕西瓦爾把克雷登斯拉到全是先祖畫像的走廊對着牆上宣誓時,那些人也只是交頭接耳,并皺起眉頭讓克雷登斯感受到自己的不屑,卻沒有一個人出言幹涉。

“這是活人的世界。”帕西瓦爾解釋,“活人有活人的特權。”

可現在畫像上的老格雷夫斯說話了,他命令克雷登斯不要再上前一步——“後面的東西不是你能夠承擔的,趁着現在還有退路,別讓好奇心害死了你!”

克雷登斯不解,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反駁道——“可是……可是我、我想知道……格雷夫斯先生說、說過我可以到處看看……”

老人狠狠地噴出一個戲谑的鼻音,眼神裏是滿溢的輕蔑,低聲罵道——“這真是帕西瓦爾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他的無知與天真讓卑賤的人踩進這棟宅子,每一個腳印都讓我們作嘔……該死的,我真為自己感到羞愧,為格雷夫斯家的列祖列宗感到羞愧!”

老人的聲音雄壯有力,和着屋外的雷聲更顯威嚴。克雷登斯的雙腿顫抖起來,可在害怕的同時他還感覺到了一點點的不甘。

他捏緊了拳頭,逼着自己直視對方那如火炬般的雙目,操着顫抖的聲線用力地道——“可、可我不羞愧……我、我不羞愧!我是、我是格雷夫斯少爺,我有權利……我、我有權利知曉這裏的秘密!”

費力的說完話,克雷登斯的牙關都在打顫。他不懂自己怕什麽,畫像上的人無法傷害到他,也無法真正地阻止他。可是對方的嘲諷卻異樣地刺耳,那仿佛在給他的身份下一紙判書,挑明了告訴他——無論他怎麽努力,格雷夫斯家都容不下他,帕西瓦爾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這樣的判決,他不接受。也正因這樣的奚落,反而讓他更鼓起了膽量。他重新走向紅漆門,這一次他沒有猶豫,堅定地把手伸出來,牢牢地握在門把上。

蛇頭突然蘇醒,把嘴巴張得更大,繼而狠狠地咬下,勢要用毒牙将孩子的手腕紮穿。

千鈞一發之刻,一道咒光從孩子的身側射入。它擊中了克雷登斯的手腕,在尖牙鑿穿皮肉之前,把他的手彈開。

蛇嘴咬了個空,尖牙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緊接着它又緩緩地把嘴張開,恢複靜默地姿态。

克雷登斯猛地轉過頭來,就着閃電的光亮,帕西瓦爾的輪廓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

男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他頂着暴風雨遲遲地回到了宅子,本來應該回來得更早一點,可他在找到屍體後又折返了公寓一趟,把家中的聖石取過來。

當他發覺克雷登斯不在卧室時,并沒有想到孩子跑來了這裏。他詢問了畫像上的人,而他們的答案讓帕西瓦爾大吃一驚。

“克雷登斯……你跑到這裏幹什麽?”帕西瓦爾緊張地問道,走動時拖出一路的水痕。

見到帕西瓦爾出現了,克雷登斯立即蔫了下去。而牆上的老人也不再說話,冷眼旁觀着兩人。

孩子往角落縮了一點,顫顫巍巍地道,“我……我聽到了聲音,那些聲音好像是……好像是從裏面傳出來的……”

帕西瓦爾的表情很明顯地僵了一下。他站定一會,認真地反問道——“什麽聲音?”

“就是說話聲……”克雷登斯急切地答道,“我、我曾經問過您的……風裏面的說話聲,很像、很像說話的聲音……”

帕西瓦爾的眉心緊緊地皺起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克雷登斯,似乎想從他身上挖出一個洞。

在老宅聽到說話聲可以有無數種解釋,可以是飄蕩的靈魂,可以是牆上的挂畫,可以是圖騰的蠕動,可以是廊梯的轉換摩擦。

他一直認為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任何一種都有可能讓克雷登斯産生好奇。

可若是能聽到紅漆門內的說話聲,情況則完全不一樣了。

那只剩一種可能,而帕西瓦爾卻訝異自己竟能活着見到這種可能性。

但他依然沒有向克雷登斯解釋,他和孩子就要分開了,現在讓他見到門內的東西,只會有千千萬萬的弊端。

于是他走到飾物架旁,把布包裏的東西放進落滿塵埃的箱子,順手将蓋子蓋上。然後取過燭臺,對克雷登斯緩聲道,“走吧,先跟我回去。”

“可、可是——”克雷登斯看了看木門,又看了看帕西瓦爾。

但帕西瓦爾打斷了他,伸手示意——“等我告訴你裏面是什麽了,你再決定看還是不看吧。”

克雷登斯猶豫了片刻,也知道僵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只好默默地走回帕西瓦爾的身邊,暫時妥協地跟他回房。

此時畫像上的老格雷夫斯又說話了,他直接叫住了帕西瓦爾,質問道——“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你知道讓他看了之後會發生什麽嗎?!”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決定,”帕西瓦爾咬咬牙,沒有回頭,淡淡地答道——“您也知道您無權再幹涉當家的決定了,是吧,父親?”

畫像上的人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糾纏。

這畢竟是格雷夫斯家的老規矩,而老一輩的人,确實都不太喜歡打破規矩。

可是帕西瓦爾把克雷登斯送回了卧室後也沒有做出解釋的意圖,濕漉漉的鬥篷還披在他的身上,他随口給孩子道了句晚安便試圖轉身離去。

克雷登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固執地請求——“您……您還沒和我說……門後面……”

“明天再說吧。”帕西瓦爾搪塞。他等會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處理,現在沒有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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