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0)漩渦

克雷登斯坐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海洋。

紐特輕輕地推門進來時,他驚了一下,看到來的是動物學家,又慢慢地把頭轉回去,繼續看着窗外。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然後就這樣縮在床角,又過了一天一夜。

每次默然者爆發都讓他很疲倦。這一次情況還算好,在有苗頭的時候就被忒休斯擊暈了。而在之前的幾次——他都像周身散架了一般,站都站不起來。

可那時候他不能不站起來,瑪麗會直接掀開他的被子,用最淩厲的詞語呵斥他,或給他一些記憶深刻的教訓。

她會操起手邊任何一樣可以拿來當成武器的東西,把孩子從床上趕下來。趕到地上,趕到樓梯,趕到廳堂,再趕出門外。

克雷登斯永遠都記得自己抱着腦袋跌跌撞撞從床上滾下,再連滾帶爬地跑出卧室的每一次。有時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畢竟瑪麗的強勢甚至會入侵他的夢鄉。

他不喜歡這樣的起床方法,可不知道為什麽當初就沒有想過逃走。或許是逃走了也無處可去,所以他應該盡可能地規範自己,這樣就可以少挨打,還能繼續住下去。

久而久之,瑪麗的聲音就變得比任何鬧鐘都有用,那會讓他渾身像觸電一般,從床上幹脆利索地彈坐起來。

無論是多冷的天,他都可以做得到——他為此引以自豪。

哪怕他手腳都凍得冰涼,也能如本能一般快速地穿好衣服,高高地紮起皮帶,手腳利索地洗漱後準備早飯,再等着姐姐也一并加入勞作,安排弟弟妹妹排隊領飯。

這樣的生活習慣持續了很多年,以至于他很難感覺到真正的冷,直到帕西瓦爾出現。

帕西瓦爾出現在夏天,卻在冬天走近。

那時候他們已經認識好幾個月了——當然,克雷登斯所謂的認識,只是他已經連續幾個月見過帕西瓦爾的臉——而紐約迎來了當年的第一場雪。

克雷登斯仍然在街道上發着傳單,帕西瓦爾則照舊每天路過。其實孩子知道帕西瓦爾并不一定會途徑他所在的街道,畢竟有時候見到男人是早上,有時候是下午,有時候又是晚上,太陽已經落下,天又沒有黑完。

雪花飄落在克雷登斯不合身的套裝肩膀,薄薄地蓋了一層。他的褲子也很短,淺淺地露出一截腳踝。可他仍然不覺得冷,他只知道手上的傳單還有好多,那些路人都不接,他不懂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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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只是與其對視了一瞬,便又把頭低下去。

這幾個月以來都是這樣,他能感覺到帕西瓦爾靠近,也能發現對方看着他。帕西瓦爾不會逗留很久,因為幾乎每一次孩子再把頭擡起來,男人就會消失不見。

那是巫師。克雷登斯對自己說,只有巫師能憑空消失。

不過更多的時候他會給出另一種說法——他只是産生幻覺了,那個人為什麽會來看他?沒有理由。

但顯然這并不是事實,因為連他的妹妹都發現過帕西瓦爾駐足于遠處,并三番五次地向克雷登斯發問——“你認識他嗎?那個……遠遠地看着你的人?”

而克雷登斯只能佯裝無知地搖搖頭,喃喃地表示不知道妹妹說的是誰。

但那一天,帕西瓦爾沒有走。克雷登斯把頭低下去又擡起來,男人還是站在遠處。不僅如此,在克雷登斯第三次把頭擡起來時,他朝他走近了。

克雷登斯說不清心裏的感覺。他似乎對帕西瓦爾一直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會期待着對方走過來,卻又會在靠近時本能地後退。他很想表現得自然一點,他不想被認成怪胎,可他越不想就越怪異,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總做出一些別扭的姿勢和表情。

他還會結巴。

他說不清楚話,渾身都發抖。體內油然而生的躁動和惶恐交替着如麻繩般綁架了理智,讓他頭暈腦脹。

帕西瓦爾來到他面前,站定了一會後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進到巷子裏。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克雷登斯都絕望地認為是最後一次。因為每一次他都表現得不好,每一次問他的話都要問個兩三遍他才不清不楚地回答,以至于最後總讓帕西瓦爾不耐煩地走掉。

但還好,男人的耐心似乎過一段時間又會自行修複,所以隔三差五地,他還是會把他叫進巷子裏。問他餓不餓,問他有沒有被打,問他為什麽哭了,問他為什麽發抖,有什麽他能做的,有什麽能幫忙的。

為什麽帕西瓦爾會對他那麽好,好到他以為這是瀕死的幻覺。

帕西瓦爾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又收了回去。但克雷登斯只能看到對方握住的舉動,手指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凍僵了,他想開口說話,但他發現牙齒打顫到吐不出清晰的字眼。

帕西瓦爾掏出了一個小藥瓶交到他手上,告訴他——“喝了吧,暖身的,就是一點蝾螈粉罷了。”

克雷登斯有點捏不住小瓶子,凍僵的思維也沒法讓他認真地思考。何況他也壓根不打算拒絕帕西瓦爾的要求,盡管他不知道什麽是蝾螈粉,但就算對方是要害他,那讓他死在溫暖裏也算是命運的恩賜。

他把摻雜着蝾螈粉的藥水喝下,再顫顫巍巍地把小瓶子還給對方。

然後他感受到了溫暖。是的,這是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但卻讓人周身的筋骨舒展。

這一次,他感覺得到帕西瓦爾握住手的觸覺了。于是那溫暖便從心裏和身體一并蔓延生長。

“暖了嗎?”帕西瓦爾問道。

克雷登斯點點頭。他該說謝謝的,可男人卻沒給他機會。他來這裏似乎就為了給他一瓶蝾螈粉,确定孩子服下之後又迅速地消失在巷子口。

那一整夜克雷登斯都沒法從這一幕中回過神。

不,不止那一夜,是整整一個冬天。

他回味着蝾螈粉的味道,回味着帕西瓦爾的味道,回味着筋骨肌肉被融化的味道,回味一種近乎于燃燒的味道。

他就像劃亮火柴取暖的孩子一樣,只是那一束火柴不是握在手上,而是握在心裏。所以他的火柴不會随外界雪花的加重加大而熄滅,反而會越燒越旺,燃成蠟燭,燃成火把,燃成熊熊的柴火,陪他度過漫長的冬夜。

他對帕西瓦爾産生愛意,并不奇怪。

那是對生命的希望,如果沒有這份希望,他早就死在黑暗的深淵了。

一切都想做夢一樣,如果不是離別提醒了他,或許克雷登斯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得到比想象中多太多的幸福。

現在的他可以從帕西瓦爾的家中醒來,可以享受對方為他沖泡的早餐,可以每一天都見到男人的面,還可以被抱着,被關懷着,被保護着。

被在乎着。

他感受得到這份在乎,即便他很遲鈍,他也感受得到。

之前從未觊觎過的東西卻在幾個月之內如金山破口一樣洩向了他——哪怕在此之前遭遇了格林德沃的欺騙,可若讓他以此來交換與帕西瓦爾共同生活的時光,他也心甘情願。

正如醒來時忒休斯對他說的話一樣——“你該知足了,孩子。”

可克雷登斯怎麽那麽貪心,他卻還嫌不夠。

克雷登斯把頭埋在彎曲的膝蓋間,不再看窗外無邊無際的大海。

紐特的手擡起來僵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拍拍克雷登斯的腦袋,把音量降到盡可能低的程度,輕聲說——“你……別着急,我和忒休斯說了,如果可以有更快捷的方法,我們就、就用更快地方法去斷崖島,你很快就能回去見格雷夫斯先生的。”

克雷登斯乖順地點點頭。

他除了聽話還能有什麽辦法。

紐特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決定給孩子這樣的安慰,畢竟在他把這個要求向忒休斯提出來時,忒休斯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反問——“快捷的方法?坐海鷗飛過去嗎?”

“當然不可能,你坐……坐海豚還差不多。”聽罷忒休斯的提問,萊馬洛克哭笑不得。

沒錯,即便知道這想法是天方夜譚,但忒休斯還是如實地、硬着頭皮地也把弟弟的意思傳達給了海巫。

而得到的回應讓忒休斯在心裏罵了紐特一萬遍,然後面不改色地應承——“嗯……我也覺得不太可能。”

“我确實可以幫你們召喚來海豚,但你們真打算直接坐上幾星期游過去?”萊馬洛克難為地咽了口唾沫,“你不覺得……待在船上會更舒适一點嗎?”

忒休斯當然知道,忒休斯都知道。可他沒有面對過孩子,何況這孩子看樣子打不得罵不得,他也很絕望。

加之萊馬洛克還嫌他不夠焦慮似的,又補充道——“那孩子看上去身體很弱,我還真拿不準分離的時候會不會鬧出人命。”

但忒休斯卻不贊成,“默然者在他體內很多年了,他是有史以來活得最長的一例,這還不足以說明他的生命力嗎?”

“能,但你們還要把容器也取出來。他能活那麽久,體內的容器絕對功不可沒。現在要把生命之源也取了,我很難打包票——”

“到了斷崖島再說吧。”忒休斯打斷了他,此刻他不想再接收更多消極的說法,“先分離默然者,容器能分離就分離,不能分離……”

忒休斯沒說完,搖搖頭結束了這個不太愉快的話題。

“斯卡曼德先生是這麽和你說的?”從蒂娜嘴裏聽到消息的奎妮頗為驚訝,聲調也提高了一點。

蒂娜示意她安靜下來,确定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位于茶水間的她倆後,道——“對,所以我才想知道他現在在不在辦公室——你知道,這個點他總是會回來巡一圈,看看有沒有人早退。”

“他不在,他早上送完克雷登斯之後就一直沒來魔法部,我還以為他請假了。”奎妮回答。

她稍微回憶了一下,确定三次敲門都無人響應。平時帕西瓦爾也不一定會給人開門,但至少會對門外道一聲“正在忙”或“不用咖啡”。可今天什麽都沒有,辦公室的門一直關着。

蒂娜深感不妙。

忒休斯臨走前寫過一張字條給蒂娜,上面是格雷夫斯的公寓和老宅的地址,并和她說過帕西瓦爾一定會在三天之內遇到麻煩——是帕西瓦爾難以孤身奮戰的麻煩。

“你不是格雷夫斯家的人,往時你看不到這兩所建築。但如果先有人闖進去了,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到時候——幫幫他。”忒休斯把紙條對折了兩次,塞進蒂娜手裏。

但怎麽幫?蒂娜完全沒有頭緒。

在告別奎妮之後蒂娜順着地址先來到了公寓,但她和克雷登斯之前一樣,只能看到一堵厚實的牆。她在牆上拍拍打打,又用了幾個解鎖咒。可牆面紋絲不動,僅僅随着咒術的光芒落下一點小石子。

她把耳朵貼在牆面上又敲了敲磚頭,可聲音厚實沉穩,後面壓根沒有中空的可能。

無奈,她又來到第二條地址上的遠郊。但遠郊之地哪有老宅的影子,她甚至連一堵牆都找不到了,目之所及的僅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小林子和瘋長到半人高也沒人打理的雜草。

她努力安慰自己——這是好事,這證明帕西瓦爾的兩個住所都沒有被人入侵的跡象。雖然不知道那幫人為什麽要闖入格雷夫斯家,但她願意相信帕西瓦爾還沒有生命危險。

她決定等到晚上,倘若過了今天晚上,對方仍然沒有按時來安全部上班,那她将把這個消息告知主席。她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氣,最後掃了荒野一眼後,抽出魔杖準備幻影移形。

可她并沒有發現,就在她回身之際,一道咒光從一截粗壯的樹樁後射出,在暮色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朝她襲來。

蒂娜的猜測押中了一部分——那就是帕西瓦爾還活着。但她也有沒有押中的部分——帕西瓦爾只是暫時活着罷了。

他已經被莫比烏斯幻術困住幾個小時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心頭的焦慮也一點一點擴散膨脹。

莫比烏斯幻術起源于十九世紀初,是一名德國巫師受到本國數學家的啓發,研究出的一種極其強大的咒法。它可以将某一處的空間扭曲,把人從三維空間困入二維空間。一旦中咒,就像走在烏比斯帶(注①)上一樣,無論如何前行,最終都将回到原點。

由于它威力強大,危險性極高,施咒後更會對人們所處的時空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所以幾乎一面世便被各個國家列為禁術。

帕西瓦爾對其的了解僅僅來源于為數不多的文獻記載,畢竟研習它需要耗費多年的光陰,并擁有廣袤的、空曠的土地作為練習場所。它對巫師自身的要求也很嚴格,需要高超的催眠能力和精神力。

而顯然,海巫與極寒巫師都具備上述的條件。

尤其是海巫,他們的家族或多或少摻雜了海妖和人魚的血統,兩類物種天生便有催眠的天賦。加上他們的魔法力量來源于自然,可汲取大地和海洋的能量,與莫比烏斯幻術簡直是天作之合。

在這幾個小時裏,帕西瓦爾把能想到的逃脫方法都用了一遍。

他先是試着走過了幾間房,但結果和他想的一樣,每一間房都完全一樣,層層嵌套。而為了讓它們變得不一樣,帕西瓦爾又試着把蠟燭吹滅或把椅子砸碎。

但令人驚奇的是,當他做完這些破壞後過到第二間房裏,過了一會再折返回前一間時,一切都恢複原樣——蠟燭又亮了起來,椅子也完好無損。

緊接着他又試着對周圍的東西使用原形立現。可事實證明這一招也毫無作用——他對着牆面施咒,咒光便在牆上形成一個漩渦的形狀。紋路扭曲着把咒語吞噬,不消多時又恢複如初。

帕西瓦爾不甘心,再對着天花板和地面施咒。

他不僅用原形立現,還用粉碎咒,爆破咒,燃燒咒。可無論用什麽破壞性的咒語,整個房間就像一個吸納魔法力量的口袋,所有咒語都會被饕餮般地吞噬,連核都不吐一下。

就這樣折騰了幾個小時,帕西瓦爾已經大汗淋漓。

他有一瞬間想對自己的後背施咒——既然破壞周圍的環境沒有作用,那他似乎可以破壞“自己”。

于是他打開前門,不走進去也不退出來,直視着後門那也把後背暴露給他的人。他朝自己的後背舉起魔杖,站在後門的“他”也向前曲肘舉起魔杖。

但他舉了一會,又放下了。

長時間待在密閉空間确實會讓人迫不及待地找出口,或許海巫和極寒巫師正希望他這麽做——因為一旦他這麽做了,即便幻術消失,他也已被自己的咒語擊暈,一時半會緩不過勁。

帕西瓦爾苦笑,怪不得莫比烏斯幻術被列為禁術,在這樣的幻覺中待久了,正常的理智終會被沖垮擊潰。

但帕西瓦爾也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文獻上記載過,越強悍的咒力,烏比斯帶越長。而帕西瓦爾能看到自己的後背,意味着施展在他身上的咒力并沒有那麽強悍,他踩着的實際上是一條很短的烏比斯帶。

維持這種咒術需要源源不斷的能量供給,所以敵人得在短時間內誘導帕西瓦爾把自己擊暈。而如果他始終保持着清醒,并不停地往前走,他們則必須一直用咒力維持烏比斯帶的完整。那帕西瓦爾很有把握——這樣的行走耗時不了多久,對方就會因體力不足而采取新的行動。

果不其然,就在他走了将近五十個房間,兩腿酸麻難耐時,維持幻術的巫師支撐不住了。

帕西瓦爾敏銳地注意到房間的牆壁産生了一瞬間的模糊,那是咒力不穩定最顯著的表征。

帕西瓦爾于心頭輕笑,默默地捏緊了魔杖。他頂着雙腿的疲倦加快了步伐,期待着異變于下一扇門開啓時出現。

當他再穿過三間房時,後門消失了。這意味着烏比斯環終于中斷,他們的咒力只夠維持一間房了。

而當帕西瓦爾回頭看自己走入的房門時,另一扇房門也消失了。看來他們打算就在這間房內,搞定自己。

燭光仍然穩定地燃燒着,密閉的房內沒有一絲微風。

帕西瓦爾轉過身子,看向那張空椅子。心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出現異變的地方必然是這張椅子周圍。

但很可惜,他的估計錯誤了。正當他想往牆邊退,距離椅子遠一點時,突然有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大驚,本能地朝腳邊甩了一下魔杖。那玩意中咒并彈開時他才發現,那竟是從牆角邊伸出的一截枯槁的手。

可還沒等帕西瓦爾細看,另一邊腳踝也被突然抓住,于是他再一次用咒光擊穿另一只手。咒光穿透手掌,冒出絲絲的黑煙,手指瞬間松開他的腳踝,癱在地上一會後憑空消失。

而就在兩只手被擊退的同時,更多的手從天花板,牆面,牆角,地板上長出來,仿佛牆裏關着數不清的冤魂,要把房內唯一的活人抓住。

帕西瓦爾一邊施咒擊退它們,一邊往房間中央躲。

他一點一點後退,一點一點朝空蕩蕩的椅子靠近。骷髅手出現的速度太快,數量太多,當他踢到椅子的邊角時,他才猛然驚覺自己已無處可退。

他必須站在椅子上,是的,那是唯一沒有長出骷髅手的地方。

可正當他擡起腳準備站上去時,他又僵住了——如果骷髅手逼迫他往椅子的方向退,必然意味着敵方巫師也希望他這樣——而一旦帕西瓦爾照做了,後果很有可能不堪設想。

這樣的場景讓帕西瓦爾想起了死刑室。

死刑室中加了汞的池水也會在犯人失控時包圍上來,而當犯人無處可逃,只能坐在死囚椅上時,滔天的池水便将人拉入湖底,瞬間吞噬。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骷髅手更多了。它們推擠蔓延,來不及擊退的手臂竟伸到無限長,從牆角一直長到帕西瓦爾所在的地方。

他被滔天的骷髅手包圍成一團,房間唯一的光源便是那支蠟燭。随着令人毛骨悚然周身雞皮的手臂揮動帶來的風,焰苗也開始一閃一閃。

帕西瓦爾沒有時間想清楚其中的關聯了,現在連他握着魔杖的胳膊也被拽住了。

他奮力地掙紮了幾下,好不容易把魔杖換到了左手。他急匆匆地對着胳膊施咒,燒退揪在大衣上的手指的同時,也把外衣灼出了一個黑洞洞的破孔。

而正當他又想把魔杖換回右手之際,脖頸後方卻微微一涼——另一只手竟已長到他的後頸,正試圖掐住他的脖頸。

手臂實在太多了,一個一個擊退根本不可能。帕西瓦爾想要憑空施以破壞範圍更強大的咒語,比如放一把火把周圍的手全部燒毀,或者引導一場爆破轟塌四面的牆壁。但他試了幾次卻發現根本沒法做到,那些焰苗才剛剛露了個尖又迅速熄滅。

反複幾次,他猛然警醒——海巫本就擅長于吸收外界的力量,或許他在這裏釋放的每一次咒語,都相當于給海巫補給。

果不其然,就在他兩次試圖發起大規模破壞的咒語後,周圍的手臂竟以幾何數地增多,多到已經看不清牆面或地面了,密密麻麻全是胡亂摸索的骷髅手臂。

這樣下去不行。他不能施法,也不能站上椅子。他似乎已走投無路,可他總覺得還有什麽重要的信息被自己忽略了,而那信息能讓一切柳暗花明。

帕西瓦爾看了一眼被自己燒穿的大衣袖口,揮手又擊退了一批湧上來的骷髅胳膊。他的大腦一刻也不敢停歇,不停地在腦中模拟着烏比斯環的形狀。

在三維世界裏,二維平面是可以無限延展的。而敵方巫師處在三維世界,帕西瓦爾則被壓進了二維平面內。所以敵人可以造出任何的“無限”讓帕西瓦爾精疲力竭,無論是一間接一間的房間,還是一條接一條得手臂。

所以如果帕西瓦爾要想打破這種“無限”,那就只有跳脫二維,重新回到三維——不是像空間界定的那樣只能前後左右地走,而是往“上”走,或往“下”走。

帕西瓦爾擡頭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腳底。他不确定這是不是所謂的“上”或“下”,但即便是天花板和地面,也同樣布滿了嶙峋猙獰的手臂,他萬不可能鑿開手臂,硬生生劈出一條通路。

他已經好幾次動了踩上椅子的念頭了,求生的本能愈發地擠壓着他的理智。

可他不該就此被逼死。從格林德沃的手裏他都能一對一地逃脫,他相信幾個不明來由的海巫和極寒巫師也要不了他的命。

他不是第一次中幻術了,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脫險。因為幻術傷人的根本原理是讓中咒的人傷害自己,而幻術本身卻無法造成傷害。

也就是說,幻術是一種引導,它象征着施咒者想要中咒者做的事,所以他們會在這樣的咒語裏廣泛地利用人的本能,如好奇,恐懼,性[xxx]欲,仇恨等等。

由此推斷,帕西瓦爾得到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烏比斯環的結構給了他唯一一條路,而生怕他找到這條路,敵人又利用恐懼的本能讓人自行把路封死。

他之所以非常想踩上那張看似安全的椅子,無非是受求生本能的驅動——反過來說,如果他與本能的趨向作對,則很有可能活下來。

至此,帕西瓦爾心中油生出一個危險的念頭——或許正是被這些骷髅手臂抓住,他才可能真正地往“上”或往“下”地突破維度的局限。

但這一切都只是猜測,猜對了便萬事大吉,猜錯了……他或許就會被拖到未知的深淵,或被撕成碎片。

不過這樣的擔憂只維持了幾秒,便被帕西瓦爾自行打散了。恐懼也屬于本能的一種,而這份恐懼同樣會阻撓他破除幻術。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放棄抵抗。

他強迫自己的大腦停止運轉,盡可能地清空所有的惶恐不安與消極的猜測。

他把握着魔杖的手臂垂下,放棄施咒的一刻骷髅手抓住了他的四肢。它們以一種令人驚嘆的速度攀上帕西瓦爾的腳踝和手腕,甚至還有一些手試着掰開他的手指,以掀掉指甲和擰斷指節的力度,企圖從他手裏奪走魔杖。

但這一點,帕西瓦爾絕不會妥協。

他死死地捏着魔杖,不停地提醒自己幻術不可傷人。只要他不傷害自己,那所有的疼痛都是錯覺。那不是真正的疼痛,只是大腦接受錯誤訊息後給出的錯誤的判斷。

他靜靜地等着,等着骷髅手臂将他五花大綁。而他站着的地板則像消失一樣,腳底軟綿綿的,仿佛踩在骸骨堆上,又像位于碎石灘。

然後,他開始下陷。随着拖拽的骷髅手,帕西瓦爾一寸一寸地向下沉沒。

抓在他身上的手越來越多了,抓不住的便開始在肉體上抓撓。那感覺就像被帶着倒刺的鐵鈎勾傷,無論是後背還是前胸,無論是小腿還是手臂,全都被尖銳的指節摳得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他閉上了眼睛,連生還的念頭都一并摒除。他不能報以僥幸,否則他還是會受本能驅動,而一旦反擊,定将功虧一篑。

手臂的海洋吞沒了他的膝蓋,又吃進了他的胯骨。然後圈住了他的腰,壓在他的胸口。

他呼吸不了,卻仍然大口地喘氣。

它們掐住了他的喉管,手勁大得似乎要把喉管掐斷。它們蓋住了他的眼簾,因燭光而打成微紅的眼簾驟然變得黑暗。它們還不斷地刮擦着他的五官,企圖把他的嘴角扯裂,耳朵撕碎,再把眼珠子都摳出來。

不過,它們到底沒有成功。

當帕西瓦爾徹底地沉進黑暗中時,手臂突然消失了。沒有松開的感覺,而是一瞬間,所有的束縛憑空消散。他不知道是自己屏除感官的能力起效了,還是那些手真的不見了。

但帕西瓦爾沒有睜開眼睛,因為他還在繼續下沉。

他在往“下”走,他正在突破維度的界限。

他的呼吸仍然又深又重,胸腔依舊被堵得難受。他始終什麽都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有如死亡一般的靜寂将他徹底地困在其間。

事後他經常回想,如果他的判斷是錯誤的,那些手臂真的是将他拖入深淵,而他就此被困在永恒的黑暗裏,那他該怎麽辦。他會支撐多久?會等待多久後睜開眼睛并徹底絕望?虛無中的時間會無限地拉長,也許他只經歷了短短的三秒,但在他的意識裏,或許已耗時三天。

而當他發現再也逃不出去時,他的意識又會彌留多久?或者說,他是否還能意識到自己真實存在?……

他不知道。每一次回想,他都找不到答案。就像活人永遠不懂死亡的感覺,而死亡——或許遠遠不是永久地沉睡那麽簡單。

不過幸運的是,在那一片短暫的黑暗中,帕西瓦爾什麽都沒有想。

他的心跳沒有加快,他的呼吸平穩有力。頑強的意志力帶他熬過了最可怖、最漫長的一段,直到他雙膝一軟,重重地摔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他仿佛從高空墜落一樣雙膝酸痛不已,但睜眼的剎那他便明白——所有的酸痛都是他在廢墟中繞圈造成的,他壓根沒有從任何高處落下,只是重心不穩,原地摔了一跤。

但地面的厚實感讓他心安。他拍了拍塵土站起來,總算有了機會打量真實的世界。

沒錯,他确實不在黑繩巷裏。他位于黑繩巷後方的一片荒地,那片荒地是亂葬崗,用來埋葬開荒時期死去的奴隸和一些反抗的原住民。

他忽然回想起自己之前碰到的那個渾身插滿刀子的幽靈,他早該在那時就有了警覺。

他側頭看了一眼手臂,除了擊退骷髅手時不小心燒到的大衣破口外,他全身完好無損,毫發無傷。

是的,幻術确實不會傷人。無論是一個小小的催眠術,還是強悍如莫比烏斯的幻術。而它們的區別則在于引導力不同,後者差一點點就引導帕西瓦爾傷害了自己。

為了确定幻術已全面破除,帕西瓦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三條巷子的交叉口,此刻三頭犬确實每一只腦袋都對着一條小巷,那堵破舊的牆則依舊于夜幕下靜靜地伫立。

帕西瓦爾擡頭看天,當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繁星出現在夜幕之上,像碎掉的咒語屏障散落的光斑。

帕西瓦爾被困住了至少七個小時,而七個小時——足夠海巫與極寒巫師對格雷夫斯老宅動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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