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5)晨霧 (1)
那段日子克雷登斯不知道是怎麽度過的。
時間在他周圍靜止了,讓他感覺不到疲倦和饑餓,睜着眼睛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天亮,閉上眼恍惚一會又到了夜間。他很長時間沒有睡覺,不吃不喝地坐在沙發裏。當他終于支撐不住地躺下時,又很長時間沒有起床。
有時候身邊傳來輕微的響動,他則如驚弓之鳥一樣彈起。仿佛他只是在等待晚歸的格雷夫斯先生,而門開了,帕西瓦爾便會風塵仆仆地走進來,褪掉周身的疲倦。
他總感覺帕西瓦爾還在附近,只是他總是碰巧沒有撞見。但對方會趁着孩子合上眼簾時把燈關掉,或者在克雷登斯進入夢鄉之際幫他把被角掖好。
克雷登斯知道的,是的,他認為自己都知道。他分明感覺得到燈光的閃滅,也察覺得出有人動了被子的邊緣。雖然睜開眼時身邊空無一人,但當他緊緊地閉着眼,帕西瓦爾就會站在他身邊。
他相信那不是賽比,而為了不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從來沒有問過。他拒絕接收外界的一切信息,也不理會小精靈究竟第幾次把餐點端到面前。他怎麽可能吃得進,奪走帕西瓦爾的力量也一并奪走了他的五感。
他蜷縮在帕西瓦爾睡過的大床上,被無垠的黑暗包裹。
他不停地把被子往身上卷,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床太大了,大得可怕。雕刻在窗廊上的飛禽走獸栩栩如生,仿佛随時都會撲下來,在如荒野般的被褥上将他獵殺。
老宅顯得比以往更空曠了,宅內便是一個世界。而宅子外發生什麽,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但這也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外人都不能打擾他。
當一個人難受到極致的時候,他壓根不需要任何的規勸與安慰。
那些規勸的措辭他都聽過,也都背得。它不能消減心頭哪怕一絲半毫的煎熬,而這排山倒海的痛苦在每一分每一秒之間拉得無限漫長。
時間變成了鋸齒,指針每走動一下,鋸齒就在身上前後拉扯一下。與時間伴随而來的酷刑是無可規避的,唯一的辦法只有撐到酷刑結束的一刻。在疼痛變成麻木之前,不讓崩潰的情緒把自己逼瘋。
在這樣的日子裏,克雷登斯終于明白人為什麽會發瘋。因為發瘋就像給自己造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堡壘內全是自欺欺人的幻象,當外界的現實變得難以承受,意識便躲進了堡壘。沉湎謊言久了,總有一天也會對假象深信不疑。
但賽比不允許克雷登斯這麽做,它并不敢輕易地觸碰帕西瓦爾,但它必須觸碰克雷登斯。那個幸存下來的、唯一的和格雷夫斯姓氏還有關聯的人正在崩塌,而曾經宣誓過要守衛并效忠這個姓氏的小精靈不能放任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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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每一次送餐點給克雷登斯,都會輕輕地拍拍孩子的膝蓋,或者拽拽孩子的手肘。有時候克雷登斯能低頭看它一眼,有時則無動于衷。
但它堅持在做。每一次推搡幾下後,它就退到一邊說幾句話。或許是叫克雷登斯吃東西,或許是催促他洗個澡,再或者只是讓他到房間裏去,到書房,到倉庫,到陳列室,無論到哪都好,他必須動起來。
必須從一片混沌的狀态中睜開眼睛,必須打起精神。
可惜克雷登斯的雙眼總是空蕩蕩的,他就算望着賽比,賽比也知道對方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于眼前所見。
那雙眼睛始終是紅腫的,在決堤的情緒面前,克雷登斯除了夜不能寐外便是不停地流淚。
他回想着關于帕西瓦爾的一切,無論是自己親眼看到的還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他在腦海中一點一點把帕西瓦爾的言行舉止拼湊起來,卻又在拼好之後全部糊亂。
有時候眼淚會把枕頭浸濕,然後他将突然停止哭泣。等到枕頭又幹了一些後,再繼續流淚。
傷心的人有權利宣洩情感,沉淪一段時間。可正如賽比提醒他的那樣——“您是格雷夫斯少爺,您是格雷夫斯家最後的人”——那這份沉淪,便不可持續太久。
賽比陪伴帕西瓦爾度過兩次最艱難的時期。它也見過帕西瓦爾迷茫到極致的力不從心與不知所措。
帕西瓦爾也不是一開始就堅不可摧,不僅帕西瓦爾是這樣,許許多多格雷夫斯家的後人也曾有過痛苦的一段,而他們後來所能體現出的英勇無畏也是在走過煉獄之後磨砺出來的。
當時的帕西瓦爾不僅僅像克雷登斯一樣失神,甚至還一度沉湎于酒精。長時間的不能入睡和酩酊大醉交替折磨,讓他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但賽比了解他,而它所做的便是偷偷把帕西瓦爾的酒全部倒幹淨。
在此之前帕西瓦爾沒有傳達不允許把酒清空的指令,賽比所做也就不算違背命令。可賽比還是被帕西瓦爾痛打了一頓,被酒精弄得脾氣暴躁的男人狠狠地鞭笞着用心良苦的家養小精靈,并讓它再次給自己購進好酒。
賽比蜷縮成一團被摔到門上,踢到牆上,它不得不答應下來,可它還是能拖延購買的時間。
好就好在帕西瓦爾即便酗酒,對酒的要求仍然很高。那些好酒一時半會不能馬上買到,而再經過賽比有意的耽擱,很長時間宅子裏一瓶酒都沒有。
直到賽比看到帕西瓦爾從沒有酒精的焦慮變得疲倦,再從疲倦變得痛苦不堪,接着熬過痛苦不堪輾轉難眠的一段,最終硬生生地走出來時,它才把一箱箱的好酒重新送來。
而那時,帕西瓦爾已經度過最艱難的時期。
賽比用戒瘾的痛苦逼着帕西瓦爾分散了失去妻子孩子或者雙親的痛苦,于是它換來了一個振作起來的主人。雖然賽比身上的傷花了好長時間才徹底痊愈,但它認為這是值得的。
現在到了克雷登斯,也一樣。
它受到種族的限制能做的并不多,但它會竭盡所能地把克雷登斯推出深淵。即便它可能仍然會遭到一頓毒打,但這也是職責所在,是它理應為主人分擔的苦痛。
但克雷登斯比帕西瓦爾難以對付。孩子總是把什麽都憋在心裏,讓家養小精靈一點也看不透。這段時間的相處也讓賽比明白自己對其羞辱的話根本不會起效,何況他已經是自己的主人,它也不能再用先前的态度對待孩子。
可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除卻孩子極強的忍耐力外,它還見過克雷登斯對帕西瓦爾所說的每一個字的在意。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尊嚴,名譽,甚至生命安危,但他卻把帕西瓦爾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看得至關重要。
這是導致克雷登斯崩潰的主要原因,恐怕也是能把孩子從崩潰邊緣拉回來的唯一的力量。
所以當賽比怎麽和克雷登斯說話都沒有用,怎麽勸服孩子吃東西或睡覺都無濟于事後,它靜靜地觀察了兩天,等到孩子又一次兩夜沒有合眼,被疲倦折騰得虛弱不堪時,它把孩子領到了餐廳,領到了原本挂着無數先祖的畫像的牆壁前。
克雷登斯一直沒有再進過餐廳,他不想看到那些人的目光。可賽比卻硬是拽着他過來,不停地用沙啞的聲音叫他把低垂的腦袋擡起來。
克雷登斯怎麽敢。若不是小精靈的生拉硬拽,他根本不可能再踏進這裏,更不要提揚起脖子直視畫像裏一雙雙審視的眼睛。
小精靈卻不依不饒,見着克雷登斯硬是不聽,幹脆順着孩子的後背爬上,扯住克雷登斯變長卻蓬亂的頭發,逼着他擡起腦袋。
克雷登斯的眼皮也被小精靈枯槁的手指戳刺着,不得已微微睜開一條縫。可當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他愣住了。他沒有再把眼睛閉上,而是不解地望着牆面。
畫框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他們……都去哪了?”過了好久,克雷登斯才對已經從他身上下來的小精靈發問。
“都走了,”賽比捏捏手指,上前幾步,順着克雷登斯視線的方向看去,回應——“宅子修繕好的那一天回來過一次,後來就再沒有回來。”
克雷登斯不解,他盯着空蕩蕩的背景圖發呆,片刻後,又問——“為……為什麽?”
“因為這裏已經沒有格雷夫斯家的孩子了。”賽比咬咬牙,雖然這麽做忤逆至極,但它還是要做完。于是它扯扯克雷登斯的袖口,指着最偏遠的一張空畫框,示意孩子看。
克雷登斯慢慢地走近。
那是一副非常嶄新的畫,背景的油墨比其他的都要新。看上去像剛做沒有多久,倘若他沒有猜錯——
“這上面應該畫着帕西瓦爾·格雷夫斯,”賽比說道,“您本來還能在這上面見到他,但他現在也走了。”
克雷登斯訝異,他趕緊上前了幾步,想要握住畫框的邊緣,可是卻被賽比一把抓住了手腕,尖聲制止——“是少爺您把老爺逼走了,您不該碰它。”
此話一出,克雷登斯有剎那的失神。
他緩緩地把頭轉過來,疑惑又憤怒地望着賽比——“你說什麽!?你、你再說一遍——”
但賽比還是沒有改口,它直視着克雷登斯的眼睛,狠狠地又重複了一回——“是您逼走了他,是您正在毀掉這個宅子賴以延續的東西。所以老爺不想見您,見一眼都不願意!”
克雷登斯突然怒上心頭。他不知道賽比為什麽這個時候來對他說這些,他只覺得自己對格雷夫斯的情感被毫不留情地冒犯了。于是他狠狠地甩開賽比,轉身往餐廳的出口走去。
他還是一個人待着好一些,他果然誰都不想見到。
可賽比卻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喊着——“您在我的心中是格雷夫斯少爺,這是格雷夫斯老爺逼賽比承認的,可是賽比不想承認!不想承認!”
克雷登斯無所謂。他本來就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少爺,賽比對他的态度從第一天見面時就表明了,他壓根不指望小精靈心服口服。
“您堂而皇之地活在格雷夫斯的姓氏下,卻讓這個姓氏衰敗下去!”賽比沖上去,一躍而起跳上克雷登斯的後背,扯着他的耳朵,在他耳邊控訴——“格雷夫斯的先祖不承認您!所以他們都走了,都走了!——他們都讨厭您!格雷夫斯老爺也讨厭您!”
克雷登斯的耳膜震得嗡嗡響,他又氣又恨,一把抓緊小精靈的腿把它從後背扯下,丢在地上又繼續走。但賽比還是不放棄,它滾了幾滾又爬起來,再次像抓住吊繩一樣抓緊克雷登斯的手臂,整個身體懸在半空。
“格雷夫斯家只有勇士!沒有懦夫!就算老爺還活着,他也會把您趕走!遲早有一天把您趕走!您不該留在這裏——他希望您做到的事情您一樣都做不到!您令格雷夫斯老爺作嘔!”
賽比的呼喊讓克雷登斯的腦袋炸裂。他怎麽扯都扯不掉小精靈,只好朝着長條的桌面砸了一下手腕。賽比吃痛松開了手,他則忙不疊地往外逃竄。
這一回賽比追不上了。它畢竟老了,之前還受了很重的傷,它後背的傷口磕在桌邊重新裂開,讓它只能勉強翻過身,對着克雷登斯離去的背影嘶吼——“您讓老爺失望透頂!您讓格雷夫斯無顏見人!賽比慶幸他走了,那他就不用再看見您了!——”
克雷登斯停住了,他默默地從腰間抽出了魔杖。
小精靈看到了他的動作,但依然鼓起膽量,繼續喊着——“賽比知道您對他做了什麽,賽比看到您蠱惑了他!可他被同情心蒙蔽了眼睛,被一個肮髒的靈魂蒙蔽了眼睛!”
克雷登斯回過身來,冷冷地朝小精靈舉起了手臂。他的杖尖指着賽比,咒語已經含在嘴裏。
可他仍舊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聽到了一段不可思議的話。而那段話終于讓他明白——害死帕西瓦爾的不僅僅是入侵的外敵,還有克雷登斯。
“您什麽都不知道,賽比卻什麽都知道,賽比知道是您害死了他!是您害死了他!”
賽比歇斯底裏地喊着,舉起手指着克雷登斯——“您不配擁有容器!您不配擁有姓氏!您不配待在格雷夫斯家!您不配讓老爺拿自己的命去換您的命!——”
“殺人兇手!”賽比扯破了喉嚨——“殺人兇手!”
克雷登斯瞠目結舌。
這或許是這段日子以來,克雷登斯最清醒的一天。
當他問出“你在說什麽”的問題後,他得到了所有事情最真實的解答。
賽比不能對主人說謊,而對于主人的問題,它和盤托出所有的真相。
不論是遠古的詛咒,還是煉金世家的恩怨。不論是兩者體內的容器,還是格雷夫斯家持有的聖石。不論是海巫和極寒巫師的目的,還是塔格利安與格朗喬伊的應對。
帕西瓦爾所知道的,賽比全都知道。
帕西瓦爾無比地信任着賽比,賽比也曾以為它終将會把秘密帶入墳墓。畢竟它也知道帕西瓦爾把克雷登斯送走的動機,而動機的背後,格雷夫斯老爺已經做好了克雷登斯再也不回來的準備。
只是他已經是死人了,死人無法幹涉活人的世界。世代服務于格雷夫斯家的賽比太明白這個道理,它也相信如今走到這一步是活人的特權。
活人有權追查死人沒說出口的真話。
他們的談話持續了多久,兩人都沒有意識到。
廚房熱好的飯菜都涼了,緊閉的床簾外天黑下去又亮起來。
克雷登斯問了無數的問題,令他驚訝的是賽比竟然都能一一作答。
他好像把積蓄了幾個月的注意力全部釋放出來,他拼盡全力地理解着,暫時理解不了的也一一牢記。他也在這時才驚覺他仍然距離帕西瓦爾的生活很遠,恍然帕西瓦爾當初所說的“你什麽都不懂”到底指的是什麽意思。
克雷登斯真的什麽都不懂,而即便帕西瓦爾想說,也不知從何說起。所以他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沉默着替對方做出決定。
很奇怪,聽完所有的闡述後,克雷登斯沒有哭。他的胸腔翻湧着各式各樣的情緒,但沒有一種能讓他把眼淚喚出來。
賽比說得沒錯,他不配得到這個姓氏。即便帕西瓦爾活着,所有知情的人也認為男人該把他送走。
賽比終于不說話了,在克雷登斯沒有繼續追問時,它終于沉默下來。它又重新把頭低下去,身軀伛偻成小小的一團坐在餐桌上。
也就在那一刻,克雷登斯意識到自己到底是誰——無論帕西瓦爾給他冠以怎樣的榮譽和姓氏,他始終什麽都不是。
他沒有和帕西瓦爾并肩作戰的能力,也無法拯救對方于水深火熱。他既不能為帕西瓦爾分擔絲毫的風險和負重,也不能在事後撐起格雷夫斯的姓氏,延續家族的榮光。
他只是一個包袱,一個累贅,除了給帕西瓦爾增添負擔以外,他沒有任何作用。所以所有的先祖都走了。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格雷夫斯的認可,其中也包括帕西瓦爾。
他甚至連處理帕西瓦爾後事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任由屍體擱置在紅漆門內,假裝它根本不存在,再耽溺于過往美好的記憶中。
但歸根結底,這都是他的責任。即便帕西瓦爾已經不存在了,他也有義務守住對方生前守護了一輩子的東西。
他得對帕西瓦爾的死負責。
他得對格雷夫斯的姓氏負責。
哪怕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沒有帕西瓦爾在身邊的他,沒有人再會替他攬下責任,沒有人再為他做盡安排。
“我知道了。”過了很久,克雷登斯才輕輕地說了話。
“您知道什麽了?”賽比從桌面站起來,它借着桌面的高度才能和克雷登斯平視。
克雷登斯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啞着嗓子說——“我會安葬他,我會……把一切繼續下去。”
這是一句他最不願意說出口的話。
可說出來了,他便向前跨出了第一步。
在克雷登斯真正行動之前,還發生了另一件事。那件事給他的影響不亞于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火柴,雖然光線微弱,卻照亮了死亡一般的黑暗——那便是塞拉菲娜的來訪。
當時塞拉菲娜已經試圖聯系克雷登斯很久,但不論是戈德斯坦恩還是紐特都沒有他的消息,塞拉菲娜也只能一等再等,等到克雷登斯自行走出老宅。
這一等,就耗了一個多月。直到克雷登斯和賽比談話後又過了幾天,孩子才打算真正走出去,并回一趟帕西瓦爾的公寓。
他需要看看公寓的情況,整理對方的文件和衣物,并将之收拾封存起來,為帕西瓦爾的後事做些準備。
出發前他給自己打了很大的勁,從前一天晚上開始他就洗了這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熱水澡,吃了第一餐飯。雖然晚上睡眠仍然很淺,但好歹他睡了,真真正正地閉上眼睛,以要求自己必須入眠的态度躺在床上。
可第二天,當他進入公寓僞裝牆的後面,看到原封不動的家具上甚至還殘留着帕西瓦爾熟悉的氣息時,他仍舊沒有忍住淚水。
比起老宅,公寓留給克雷登斯的記憶更多也更深刻。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被帕西瓦爾帶回來的地方,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走進了格雷夫斯先生的日常。
他記得頭一回躺在這裏唯一一張床上的一夜,壓着對方的枕頭,蓋着對方的被子,渾身上下都裹滿了帕西瓦爾的味道。他感覺到安全與溫暖,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覺。
他也記得他在餐桌的一旁攪着餐巾紙為審判做準備,感受着帕西瓦爾的情緒随着自己的坦白起伏跌宕。
那支羽毛筆還靜靜地擱在筆架上,而帕西瓦爾聽聞格林德沃所做的事後,将它和一卷羊皮紙掃落在地的一幕仍歷歷在目。
他還記得勒梅女士陷害他的那一回帕西瓦爾把他拽起的力道,記得對方壓在身上的力道,記得男人撕扯他的衣服,他不停地踢踹對方的力道,以及他又被撈出房間,丢出門外的力道。
他衣着單薄地被關在門外,好冷也好害怕。他怕帕西瓦爾就此把他丢下,怕捧在手上的火星才剛剛暖了手掌,就被大雪熄滅。
他記得很多很多,記得每一件事的每一幕。
不論是跌落在浴室的疼痛,還是格雷夫斯先生不由分說的擁抱,亦或是每天早上麥片和牛奶的熱度,以及夜晚時分從書房傳出來的點點煙味。
帕西瓦爾的身影鋪滿了克雷登斯所有的記憶,所以孩子不能讓自己停下。他只要一停下就會忍不住哭泣,而他已經為哭泣感到厭倦和點點難以言說的厭倦。
他飛快地收拾着房間擺亂的東西,用力地搓洗着換掉的髒衣物。他把床鋪疊得一絲不茍好似從來就沒有人住過,再把沙發上的被褥攏起,齊齊整整地收進衣櫃。
他忽然讀懂了賽比把老宅恢複得一絲不茍的動機,因為只有那樣,才能讓一切顯得正常,也讓自己也顯得正常。
當他把帕西瓦爾辦公桌上的文件摞進書櫃時,他看到了一個小盒子。那個小盒子就放在幾只裝有霧氣一樣的東西的瓶子旁邊。好奇驅使,他打開了盒子。
就在打開的一刻,他咬緊了牙關。
沒錯,那便是第三枚戒指。是與帕西瓦爾手上戴着的主戒咒術連通,與自己手上戴着的一模一樣的戒指。只是他的戒指丢了,已經丢了好幾個月了。
他不知道那枚戒指是否真的被敵人利用,并在殺害帕西瓦爾的過程中起到關鍵的作用,但當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抽出魔杖,将那枚戒指摧毀了。
既然戒指已經無法再讓帕西瓦爾來到他身邊或讓他觸碰到對方的體溫,那他只希望它永遠消失。他捏着魔杖的手在發抖,可當戒指碎裂之後,那種戰栗的感覺卻消散了。
他把盒子丢進了垃圾桶,最終離開了公寓。
這裏有太多令人觸景傷情的東西,而他暫時不想再被勾起更濃烈的悲憤。
但就在他出門之後,他見到了一直等在公寓外的女人。
他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于是本能地後退了兩步。
但女人卻沒有打算走,她定定地望着克雷登斯一會,平靜地道——“放心,我不是來安慰你或拘捕你。”
她上前走了幾步,不顧克雷登斯一個勁往後退,把手搭在孩子的肩膀,向身後的牆面揚了揚下巴,示意——“讓我進去坐會吧,我有事要和你談談,關于——帕西瓦爾。”
“主席?主席找了克雷登斯?!”
奎妮不敢相信,她愣了片刻,見着蒂娜點點頭,她又趕緊回身把廚房門關上,快步迎上前——“克雷登斯出來了?!不……我的意思是……主席怎麽找到他的?”
“對,他出來了。”蒂娜壓低聲音說。她也沒有親眼目睹主席離開,但在她去辦公室找主席簽名時聽到了傲羅的議論,并得知——“說是要和默然者接觸,紐約沒有第二個默然者吧?”
“現在連唯一的一個也沒有了。”奎妮糾正,她不安地皺起眉頭,又道——“可是她去找他做什麽呢?主席不像是會安慰人的樣子,該不會又有什麽罪名扣在克雷登斯頭上吧?”
“不是。”
蒂娜從桌子那邊繞過來,走到奎妮身邊坐下。
她抓住奎妮的手,神秘兮兮地道——“但我想可能是要和他通氣和對口徑。你知道……帕西瓦爾死亡的消息還沒有公開,主席看似也不想公開,她還找不到合适的人選就任安全部長的職位,所以還得再保密一段時間。”
“這怎麽可能保密?”奎妮又好氣又好笑,“就算拖得再久,這也遲早得公之于衆。到時候別人更會對她長時間隐瞞帕西瓦爾的死亡訊息而抱以微詞,那豈不是更——”
但奎妮沒有說完,她看到了姐姐細微的表情變化,出于好奇,她第一時間讀了蒂娜的思想。當她看清蒂娜的猜測時,不僅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真有可能!?”
“……我說了我不喜歡你讀我的思想,”蒂娜無奈地抱怨了一句,搖搖頭重新把話題扯回來,“之前主席找我試着聯系克雷登斯時稍微提到過這件事,但她強調這只是理論——因為實現它需要太多的條件。”
奎妮怔了好一會,在不讀姐姐思想之後,她還是沒法确定蒂娜不是在說笑,反問——“你确定我們是在談同一個話題嗎?讓死人複活的話題?”
蒂娜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他們确實是在談論“複活”的話題,但就從塞拉菲娜那裏得知的信息,現在蒂娜也不敢肯定到底帕西瓦爾算不算得上是個“死人”了。
那場戰争炸碎了他的靈魂,以至于帕西瓦爾根本沒有坐上靈魂馬車。他的魂魄散落在老宅的周圍,因為太過破碎而無法形成自主意識,所以活人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但是——“如果把他的靈魂碎片撿全了拼回來,那他的靈魂就有可能重歸完整。”蒂娜說。
奎妮似懂非懂,她思考了一會,又提出了疑惑——“可是肉身沒有了,我是說……那麽多個月,他的肉體應該已經腐爛得差不多了,就算把他從棺木裏挖出來,那——”
“他壓根沒有下葬,”蒂娜打算了妹妹,眼神一凜,“他被賽比放在老宅的一個特殊的房間裏,據說那個房間……能防止屍身不壞,讓肉體始終鮮活如初。”
而一旦有了靈魂又有了肉體,在理論上,似乎也——
“我說的只是可能——注意我的措辭,孩子——”
塞拉菲娜皺起眉頭,揚起手示意突然站起的克雷登斯坐下。她已經非常謹慎地篩選詞彙了,目的就是不讓對方抱以太大的期望。
但顯然,即便她把這種可能性降到萬分之一,孩子仍然因萬分之一而欣喜若狂。
克雷登斯張大了嘴巴,好半天沒明白塞拉菲娜的手勢。不得已,塞拉菲娜只好又親自摁住孩子的肩膀,将之牢牢地壓回沙發。
“這也是我一直沒有公開他死亡訊息的原因,”塞拉菲娜也坐回原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那個房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個房間,帕西瓦爾沒有對我詳細說過,所以——”
塞拉菲娜沒有說完,她仔細地觀察克雷登斯的表情。克雷登斯愣了一下,随即飛快地點頭。
其實塞拉菲娜知道的也不多,但由于和格雷夫斯家是世交,或多或少也聽聞過他們家豢養的一種神奇的生物。現在她倒是直接從孩子的反應中得到了證實,那計劃或許又多了一分施行的可能。
克雷登斯明白那間房大概就是指豢養屍靈的那一間,帕西瓦爾的身體看上去确實毫無腐爛和僵化的跡象,所以才和睡着了沒有兩樣。
“有靈魂又有鮮活的肉身,再加上這是他本來的肉身,那大概在理論上可行。”塞拉菲娜嘴角抽搐了一下,強調——“聽清楚了,理論上。”
克雷登斯哪管什麽理論不理論,對他來說這就是可行。
這是他這幾個月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他甚至已經興奮到不懂該露出什麽表情。
塞拉菲娜需要這股勁頭,她默默地在萬分之一的可行性上又多添了一點,現在大概是萬分之三了。
克雷登斯激動了好一會,才稍稍冷靜下來,強忍着呼之欲出的狂喜,顫抖着聲線問——“那……我、我需要怎麽做?”
這倒是問到點子上了。這也是塞拉菲娜來找克雷登斯的關鍵。
首先,她不是帕西瓦爾家的人,她對格雷夫斯老宅肯定不如克雷登斯了解。她甚至剛剛才确定帕西瓦爾家确實豢養屍靈,而帕西瓦爾的肉身果然放在裏面保鮮。
其次,在她真正決定與克雷登斯談話之前,通過各種渠道事無巨細地了解過孩子的背景。她聽聞了孩子體內除了默然者以外,存在的另外一種東西,而那東西對于複活帕西瓦爾來說,則至關重要。
再次,她不可能親自參與這件事。她是國會主席,身份特殊則不能輕舉妄動。
可與她一同參戰的四名親信傲羅中兩名已光榮犧牲,另外兩名也還躺在醫院裏,正處于康複階段。而她又不可能指派其他非心腹的人去做,否則那些奇怪的指令必然引來他人的猜測,懷疑她動機的同時也會有更多的流言蜚語傳出來,引發國會內部的騷亂。
當然,她也不打算讓戈德斯坦恩姐妹去做。不是對于她們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她們可以與這些事情無關,那就沒必要把她們也牽涉進來,畢竟——“雖然有非常小的可能複活帕西瓦爾,但你要做的是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
這仍然不在克雷登斯考慮的範圍內——“沒有什麽比現在更不好的了,您說……您說了,我就去做。”
但塞拉菲娜仍然沒有說話,她依舊用那種審視的目光盯着孩子一會,直到敏銳的克雷登斯恍然大悟,再補了一句——“後果……我、我全部承擔。”
塞拉菲娜點點頭,這就可以了。
說到底,她帶來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希望,也有可能是不切實際的空談。她必須要讓孩子做足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心理準備,這樣她才有可能把唯一的不是辦法的辦法說出來。
“你需要把帕西瓦爾的靈魂碎片全部找到。”塞拉菲娜說,“讓帕西瓦爾家的屍靈幫忙,将靈魂重新拼湊起來。”
這并不容易。
雖然屍靈會纏上看見它們的人類,但想讓它們聽人的指令卻很難。而達到命令屍靈的目的,只有三種途徑——
其一為此人便是凝煉屍靈的人,那屍靈就會将之認成唯一的主人——格雷夫斯的先祖便是如此。
其二則是由原先的主人将自己的權利與身份通過儀式過到另一個活着的人身上——帕西瓦爾便是以此繼承。
而第三種方法卻鮮少人用,因為——“你既沒有凝煉過屍靈,帕西瓦爾也沒有把權利轉交于你,那你只有用你身上的某一樣對它們來說有價值的東西去換,它們才有可能聽你的話,替你撿拾并拼湊帕西瓦爾的靈魂。”
一物換一物,與屍靈交易。
“容器。”克雷登斯一點即通。
塞拉菲娜不由得揚起眉毛,看來孩子的悟性比她認為的強多了。她甚至都用不上審問,孩子便主動地又替她證實了另一個猜測。早先她就懷疑過帕西瓦爾讓克雷登斯離開的動機,只是話題太禁忌她也三緘其口。現在倒好,克雷登斯幹脆地承認了。
這是一個不設防的孩子,塞拉菲娜慶幸自己不是壞人。
她贊許地點點頭,繼續說道——“那是讓你被默然者蠶食多年卻沒有喪命的根本,它可以讓屍靈獲得自由并消散其體內的怨氣。一旦它們吸收了容器的力量,則可以變成普通的幽靈繼續徘徊在世間,也可以搭乘任何一輛靈魂馬車離開而不受原先封印的禁锢。”
但這不是唯一的交換條件,畢竟屍靈的凝煉傾注了魔法師強力的咒語,要想讓屍靈順利吸收孩子體內的容器,并将禁锢自己的咒語剝離,則還需要特定的陣法、藥劑和